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早已脱离寻常人们所能接受的范畴,实是过于惊心动魄,张振安长时间地无法恢复平静,像在懵懂中凭空坠入了一片灰暗的迷之沼泽,奋力地挣扎,急促地发寻,却始终无法找到逃脱困境的道路。他整日整夜地深陷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有时候认为自己遭遇的仅是一场噩梦,跟现实没有什么关联,在入睡了以后,他则时常沉沦在恐怖而奇异的梦境当中。他曾梦到自己在一个广大且空阔的公园里闲逛,来到一颗树荫异常浓密的大树下。树下有只小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白兔子,兔子正在啃食胡萝卜,长相甚是可爱。他蹲下身来观看,发现兔子咀嚼动作有些奇怪,嘴巴像是几条纠缠的蛆虫,再行细看,其前肢更加奇特,竟然极类人类前肢。他贴上前打算辨个究竟,兔子猛然仰头看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欲将他一口吞噬下去。他还曾梦到自己在黑夜里的草原上行走,脚下颇有些坑洼不平,像是踩在碎石上。周遭野草密集且高大,差不多已经顶到胸前,身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还好的是,天上群星璀璨,远望亦是毫无障碍。在透明的夜色下,他可以看到远处平坦低矮的草地以及蜿蜒着的一条小河。他打算赶到小河那边去,卖力地拨草跋走。突然间,那些明亮的星星开始一颗接着一颗地隐灭下去。不一会儿,四周归入黑暗之中,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感到非常害怕,不得不伸出手来探行,手上却是点点激凉,像是已经下起了雪。他认为自己已无法抵达那条小河,打算卧在那里,向下倒去,却久久无法着地,似乎正在快速下坠,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起来。他还曾看到一群男人在一片汪塘边上炸鱼,舅舅似乎也在其中,不过他不能确认。汪塘里的余水已经不多了,众多鱼儿翻腾的身影若隐若现,看起来这番收获定然不小。人们却都不愿下去捉鱼,手里都拿着大炮仗,个个喜笑颜开,纷纷将炮仗点燃,直往水里乱扔。随着声声巨响,水里的鱼儿腾跃不安起来,纷纷跳出水面。就在这时,水里突然跳上来几条大黑鱼,直接飞蹦到岸上,稍作扭曲挣扎,居然战立起来,跃至一旁的广场上,化作数匹俊健的黑马,驾来一辆黑色马车。马车上牵绳的是一名黑衣女子,女子黑裙裙摆异常阔大,扎着蓬高的发髻,嘴唇抹得红艳艳的,面相看起来异常高冷。她驭着马车飞翔起来,穿过大片的乌云,来到了一栋建在半山的城堡前。这栋城堡建筑风格像是哥特式的,看起来古老、巨大且阴森,笼罩在一片惨淡的迷雾当中。城堡大门雕刻着华美的花纹,高耸得几乎看不到顶儿。随着大门被缓缓打来,当面的是一座幽暗且古旧的大平台,应是圆形的,同样刻有精美的纹饰。穿过这个平台,一只高不见顶的巨硕圆轮出现在眼前。巨轮正在缓慢旋转,发出的声响雄浑震耳。突然间,巨轮抖动了起来,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随之颤动。强烈的眩晕感与恐惧感侵袭而来,接着便是被惊醒的时候。似无休止的噩梦令他痛苦不堪,转醒以后亦是煎熬而已。他会进入反复地回忆、思索、疑惑、自责与悔恨的状态,紧紧伴随着的是仿佛已经深入骨髓的恐惧。
从公安局出来的这天中午,辅导员老费打电话过来,说赵颖青父母想要进行一次会面,地点定在离校不远的一家宾馆里。哥哥张振平请假来处理弟弟的事儿,正与弟弟在一起,表示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亏,这种会面毫无意义,劝说弟弟予以拒绝。张振安告诉哥哥挨骂是应该的,自己还扛得住。下午临近赴约的时间,兄弟两人准备出发,老费又打电话过来,说对方取消了这次会面,却有一些话要求代为转达,请张振安去办公室一趟。张振安没让哥哥同行,一个人去了办公室。他到了办公室后,发现除了老费,另有一位校领导在里面。张振安认识这位校领导,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不免有些局促不安。校领导热情拉住学生的手,指引学生坐下来,说今天就是闲聊,不用紧张,还让老费给学生倒来一杯热水。校领导从关心学生的学习情况到切问学生的心理状态,气度颇为语重心长,然后才开始提及赵颖青的事儿。校领导说这事儿谁都不愿遇到,不过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大家就应该一起向前看,赵处长家里也是这个意思。校领导介绍了赵颖青父亲的职位以及与某些校领导的亲密关系,接下来的话便有些琐碎了,大概可以归纳成以下几点:赵颖青家里本来打算追究张振安的相关责任,不过在校方的努力下,他们已经打消了这个主意;校方已与赵颖青家达成统一意见,尽量降低事件影响,且校方已作了一些先期处理,希望张振安在言行上与校方保持一致;鉴于目前这种困难局面,校方可以为张振安办理休学手续,办理与否及时长由张振安自己来决定。末了,这位校领导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赵颖青家里本来打算安排赵颖青明年下半年出国留学,赵颖青自己却已经放弃了。校领导说我跟你说这话,就是希望你能体会逝者的情意,不要主动制造流言蜚语,不给别人添乱,也是对逝者的一种尊重。
张振平与弟弟商量接受校方的提议,打算送弟弟回家待上一段时间。张振安表示反对,坚称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张振平了解弟弟的脾气,没再说什么,待请假期满后,返回工作岗位去了。在临行前,他塞给了弟弟一千块钱。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张振安总是觉得不大自在,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待哥哥离去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是错的,深深的孤独与恐惧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他不敢出现在校园里,因为不管在哪个地方,总能想到与赵颖青交往的某些瞬间。大多的时候,他都是躺在宿舍里,不去上课,饭也吃得很少,心如烈日下的粉灰,似乎已经完全失去生的活力。他却仅有一个执念的小火苗,偶尔从心底突冒出来:他想要得到石柔平安的消息。他几乎每天都会给公安局打电话,偶尔也会骑车去公安局询问。他认识了那儿一位姓张的警官,张警官待人和蔼,对他的情况也表示同情。他先是打听到了石柔问题应该不大,不过案件正在侦办,细节不便透露。又过了几天,张警官告诉他,石柔的家人已在为她办理取保候审。
在这天傍晚,张振安蒙被躺在床上,沉沉欲睡,头痛欲裂,却也不肯起来。舍友老翟过来拍他的被子,说你TM别睡了,一会儿班级有个活动。张振安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活动。老翟说不是元旦快到了,新班长大刘还有团支书新官上任,包下食堂二楼一个半小时,组织大伙儿包饺子。张振安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老翟将舍友被子一把揭开,说你不就是给女人踹了嘛,失去一颗歪脖子树,你将拥有一片大森林啊,男人嘛大气点,他们还喊了王小妍呢。张振安说你TM别来烦我,轰走了这位好心舍友。也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完全黑暗了下来。他正在似睡似醒之间,枕头下的电话震响了起来。他挣扎着翻过身,将手机摸过来一看,竟是石柔打来的,他如遭电击,立刻挺身坐了起来。女人温软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他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石柔的第一句就是你晚饭吃过了么。张振安却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石柔说我请你吃饭吧。
约会地点定在石柔第一次请客吃饭的那家饭店,还是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张振安将里外收拾干净,赶到了饭店,石柔已经坐在那里。她穿着那件浅灰色的长大衣,扎着马尾辫儿,正在凝望窗外,她的身材瘦削挺秀,侧脸线条柔和优美,看起来像个尚未踏入社会的女大学生,而不是已为人母且历经苦难的女人。她转过头看来,有些匆忙地地站了起来,脸上漾起了明显是刻意挤出来的笑容。
“我们坐这儿,你看可以吗?”她努力想要表现得客套一些。
张振安却在想她到底也是瘦了一些,腼腆地笑了一笑,“这儿挺好的。”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石柔将菜单递给客人,说我点了一些,你看合不合你胃口。张振安接过带单,礼节性地扫看一眼,说挺好的,又将菜单还了回去。石柔匆匆避开客人灼灼射来的目光,说那就这样吧。
“你...你最近怎么样?”张振安问道。
石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许久,问道:“你想听听那个人的事?”
张振安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过他尽量克制不表现出来,“他还能出来么?”
“他手上有四条人命,”石柔垂着眉头,“他什么都说了,他在别的地方也犯过案子。”
“这种人真是死有余辜!他----”张振安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闭嘴不再说了,过了片刻,问道:“他会不会连累你?”
“没有,”石柔抬头瞥看对面一眼,“听警察说,暂时没有,”顿了一顿,“也要谢谢你,替我作证,”说着眉目发暗,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你没事就好,”张振安不愿女人太过伤心,有意改变话题,“听说,你爸爸来了?”
“我情愿他不要来,”石柔的眼泪掉了下来,连忙用手擦拭,“都是因为我,那么多人...”
“你不用自责,错不在你,那个人导演了这一切!”
“小安,我欠你太多了,下辈子,下辈子再还你吧,”石柔平复了一下情绪,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只信奉,推了过来,“这些钱是我借你的,我知道不能代表什么,但是,但是如果...请原谅我的自私吧。”
张振安又将信封推了回去,“你现在比我需要用钱,你不用跟我客气!”
“不,不,我心里压力好大!”石柔大幅地摇起头来,看起来很是痛苦。
“我收下就是了,”张振安连忙将信封收了起来,过了片刻,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石柔回答道:“等这边事了了,我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把宝儿好好抚养长大。”
张振安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石柔亦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两人相对而坐,竟是无话可谈。不一会儿,饭菜都上了桌。石柔不停地给客人夹菜,将他身前小碗堆得满满的。张振安却是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便吃不下了。饭局结束的时候,饭桌上还余下好多剩菜。张振安提议打包带走,石柔同意了。两人在柜台结账,张振安坚持不让女人掏钱,石柔也没说什么,埋头先出去了。从饭店里出来,天上已然下起雪来,雪势微小,几不可见,细碎的雪珠打在脸上,稍微有些激痒而已。算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张振安想到初次见到石柔时也是下了雪的,那时的雪势却是要大多了。这种巧合令他不禁心生某种奇异之感,认为这或是冥冥天意安排的某种缘分。两人在小街边上相对站定。张振安看向八牌楼的方向,昏暗街道上隐约可见雪点纷飞。石柔脸上的忧郁更重了,告诉男人她现在住新租的房子里。张振安表示想去看看。石柔摇头拒绝了,说那个地方不好,她很快就会退租。两人沉默着对视片刻,看起来都已无话可说。石柔首先提出了道别,张振安点头表示同意,说你先走吧,你比较远。石柔坚决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张振安想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到底没有问出来,犹犹豫豫地迈出两步,石柔突然从背后扑过来,将他紧紧拦腰搂住,手上装有打包盒的塑料袋“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石柔哭腔说道,“我不想看到这个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我多想那些事情都是假的,我多想代替她呀!”
张振安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不过他用力擦拭面颊,尝试克制即将崩溃的情感,“你不要这样,不用这样,我们...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小安,我多么喜欢你呀!”石柔呢喃着说道,“从你请我吃水饺那晚开始,每个孤独无助的夜里,每次偷偷流眼泪的时候,我都会想你,想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亲人!但是,但是,你是个多好的人啊,像我妈妈一样!可是我不是,我不能,我是个坏女人,怎么能那么自私,那么不知羞耻!可是,可我还是一次次想要靠近你,拖累你!我,我多么...”
张振安不再控制自己肆流的泪水,回身将女人紧紧抱住,“你知道我心里喜欢你!要是我态度坚决一些,理智一些,再成熟一些,事情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就算我为你而死,也是心甘情愿,至少不会拖累别人!”
石柔突然松开双手,挣扎着后退两步。张振安想要上去重新抱住她。石柔侧身躲避,连连摇头,“不,你别过来!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她重重地大口呼吸,显然想要调整自己的情绪,“我的人生走错了路,不能一错再错!小安,我们是不可能的了!”
张振安痛苦地垂下眉头,竟是哽咽无语。石柔整理了一下面容,起步离开,擦身而过时,低声说了句再见。她经过那只掉在地上的塑料袋,稍微犹豫了一下,低下身将它提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振安眼含热泪,目送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脚下似有千钧重量,竟是一步也挪不动。
张振安不知自己站立了多久,直到白雪在他的肩头蒙上了薄薄的一层。他的心情依旧沉重,悲伤无法排遣,不过他还是动步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只有老翟与李胖,李胖坐在电脑前,老翟躺在床头看书。老翟见舍友进来,说你TM上哪游荡去了,给你发信息也不回,指了指桌上装在饭盒里的饺子,说大伙儿特意给你带回来的,现在都凉透啦。接着,这位舍友滔滔不绝地讲解班级活动中一些有趣的细节,重点放在美女老师身上。他说王小妍把从未露过面的男友带来了,长得可矬啦,妥妥一朵鲜花插牛粪啦,又说老潘像死了亲爹似的,可搞笑啦,还说王小妍会跳拉丁舞,她男朋友也会,两人现场表演,可火辣啦,如此等等。张振安听在耳朵里,按捺不住满心的悲怆,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掉。老翟大吃一惊,说你TM是不是中邪了,又说他们都说赵书记没出国,是不是真出事了啊。张振安躺回床上,拖动被子盖住全身。过了片刻,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一个想法已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他打算明天去找老费询问办理休学手续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