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墓林山公路的班车站,竟然遇到了大头。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遇上了野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虎臂熊腰的体型,和他的走路姿势,我绝对会认不出他。
可是这家伙为什么邋遢成这个样子?才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我此时见到他的模样,真有点忍俊不住。他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学校里的舞台剧,大头曾所扮演的狼人造型。这可能是最近唯一一次让我感到轻松好笑的时刻。
“你这家伙怎么搞成这糗样了?”我朝他走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见到我也显得惊讶不已。
“你是不是把我的台词给抢了?”
“有带水吗?”
“没有。”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转身往树林走,走路的时候好像发出了空瓶子的碰撞声,我发现他的腰上吊着两个空的塑胶瓶。
“大头,你要去哪?”
“你跟我来。”他没有回头,而是手朝向后方,招招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进去树林里头。“我找到KELLY了。”
“什么?”
“你到底要不要来?”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我。
“行。”
我记得上周四晚,他跟我说KELLY失踪了,现在他居然说找到KELLY,看来我只有跟着他才有机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进入树林后,大头先找到了一条小溪,我们相继喝了点水,他又把两瓶塑胶瓶盛满水,系在腰上。我试着问他KELLY在哪里,他让我跟着他走,其他的等到了目的地再告诉我。这家伙说完便朝山林深处去。
我跟着他穿过了一片灌木丛地,他又开始往上山的方向攀爬。雨后的山泥软烂,一踩上去脚就陷了下去,走起路来倍感吃力。他没有放慢步伐,只顾着闷头前行,任由着裤子和鞋子沾上泥浆。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儿光线暗淡,我认为我们进入了一片树冠茂盛的原始森林区。
这段路全是混合的乔木,树干长满厚厚的绿苔,连地上的石块都铺着绿毯子,异常湿滑。由于下了几天的雨,空气是冰凉而潮湿的,抬起头,可以看见阳光被树冠遮蔽,形成了一团光雾,只有稀少的光线穿过树冠,形成光斑在地表上跃动着。森林里除了间歇性的鸟鸣外,大多数时候都是静谧的,静得实在诡异,好像森林里藏着什么阴暗的秘密似的。
大头找到了一棵巍然的巨榕树,巨大到就算几个人都未必能环抱住它深灰色树干。树上那些像藤须一样的细枝下垂着,看上去像是一条条帘子,树冠撑开如同一面巨伞,树下完全见不到阳光。树根的部分粗壮好比长着褐鳞的巨蛇,在布满青苔的地表上逶迆蔓延,形成深浅不一的水洼,叶子漂在水上,散发着腐味。我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树,看起来至少有数百年的树龄。大头来到树后面,左右看了一下,他在树上留了些记号。我趁机拿出手机检查,森林深处,属于信号盲区,果然接收不到讯号。
大头用了点时间确认了记号,我们继续前进,前面地势突然低了一截,像是一段自然地裂形成的缺口。这缺口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里面是一滩滩混浊的泥水。
我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问:“还要走多久?”
“在这里面。”他没看着我,径自小心翼翼地下到缺口的底部。
“你是认真的?”
“你下不下来?”他在下头仰视我。
“这是你的新秘密基地吗?”我调侃道。
“KELLY在里面。”他冷冷地说,眼睛里像是失去了温度,只剩下死气沉沉。
我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走下去,这一路来我总感觉大头有点奇怪,有点不像平时的他。再看看下面的缺口,不知道会通往哪,里面似乎连通着幽冥的世界。
走或留?
我看回大头。他全身脏兮兮的,但他还是我认识的大头。
我叹了口气,跟着下去了。
下到了底部后,才发现缺口里面的情况非一般的恶劣,处处透着腐败的味道。趟着泥淖行走本来就很费力,两旁又是凹凸不平的泥壁,各种蕨类植物蔓生,树根暴露,数不出名目的虫子,特别是蜈蚣到处爬蹿,叫人边走边感觉汗毛直竖。
我有点后悔进来这儿,越往里面走,地形越收窄得厉害,四周像进入了夜晚一样。我抬头一看,高耸的树木把天空遮蔽住了,看不到任何光芒。我怀疑这儿一年四季都不会见到阳光。
一个半个人高的泥洞出现在了面前,里面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味。大头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我也没得选择,只能跟在后面。进入洞里需要弯腰前行,洞顶是树木的根须,向下错落生长,稍微抬起头就会跟树根擦脸而过。还有些地方结了蛛网,一大片蛾子尸体,看着有点恶心。
我感觉这条路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地势忽上忽下,深不见底。好在地面没有那么多湿泥,可是走久了腰背酸麻,也没有地方可以中途休息。
“你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撩开树根,跟着大头屁股走。
“命运的召唤。”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命运的召唤。”他又覆述了一遍。
这家伙……脑子是不是在山里撞到了?
我开始有种强烈的预感,他要带我去的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隐约有光,四周地形渐呈扩散状,一直往前走竟宽敞了不少。
“到了。”大头出了洞口,站直了身子,背对着我。
我赶紧钻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举目望去,这里是一个空旷的盆地,虽说是盆地,实际上仍是洞穴里的一部分,只是洞顶几乎塌掉了,光线从上方的树木之间渗透了下来,带着一点雾气,有着一种鬼魅般的氛围。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种地方,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了。
在我们面前的地面攒了大量的枯叶,看不出叠了有多厚,用脚挑开表面的枯叶,发现底下的叶子仍未完全腐烂。枯叶差不多覆盖了整个盆地,形同一大片枯潭。随即,我又发现盆地中央,有个隆起的小土丘,土丘的泥土颜色偏深,前面横亘着一束黄色及紫色混合的野花,上面竖着一支木桩,我意识到这是个最近挖的坟墓。
“那是个坟墓?”我不解地看着大头。
大头望着我,他的眼神带点忧伤,”我把KELLY埋在了里面。”
“什么?你是说……KELLY死了?”我惊讶地看了看那土丘,又看了看大头。
他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情况!KELLY怎么──“
“我亲手埋葬了她。”大头又强调了一遍。
我沉默了片刻,用平缓一点的语气问:“她是怎么死的?”
“其实,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晚上,一直在想这件事。”大头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土丘上,”我脑子可能没你那么好,但我还是理出了一些头绪。”
“你快说。”
“好,我告诉你。”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挑了他旁边一块干燥的地面坐了下来。
接下来大头便将这两星期,十四天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开始说给了我听。有些地方他说得太简洁了,我必须追问他多一些细节,才得以弄明白大概的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大头从疗养院回来那晚就找不到KELLY了,第二天他试着联络她,但不管发短信过去,还是打电话给她都得不到回应。红丝带暴乱的那天,他一下班就赶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是KELLY的同事M小姐。M小姐也是KELLY的闺蜜,是她主动联络大头的。
见到面后,她告诉大头她从周末下午开始就联络不上KELLY,到了早上没见到KELLY来上班,她提前下班就KELLY家找她,结果没人开门。其后,M小姐打电话回疗养院问值班同事,才知道KELLY最后一次的导游记录登记的是大头的资料,也正因为这样,她才联络上了大头。
M小姐还说,KELLY最近好像卷入了什么麻烦中,但是好端端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踪,于是大头便将周末我们和KELLY在隔离中心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会面结束,两人决定分头去寻找KELLY,有消息了再知会对方。
大头当晚去了治安队,拜托了一个人帮忙。他说的那个人我以前也略有所闻,好像是大头家邻居的儿子,他们两家人关系不错。大头找那人帮忙查了一下KELLY手机的记录,竟发现手机最后一次定位是在周末晚上,位置在疗养院以北,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带。他不明白KELLY为何要来深山里,但他有种想法,认为KELLY失踪了,可能与那天我们去调查老鬼的房间,被人袭击的事情有关联。他大胆推测是袭击我们的人把KELLY带走了,这个偷袭者可能是老鬼。我说我不这么认为,老鬼如果还活着,现在都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就算他手上持有武器,但要袭击完三个年轻人后,带走其中一人到深山里,那也根本不可能。如果是30年前的老鬼还能说得通。
大头没有跟我在这问题上讨论下去,反而转向了另一件事──随后的几天,他发现有人一直在跟踪他。我想起那晚我遇见大头后,他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果然跟我预料的一样,其实当时我也被跟踪了,这么看来,绝有可能跟踪他的人与跟踪我的人都是同一来路。
大头说当他发现自己被跟踪后,就变得格外小心,对方似乎总是能掌握他的行踪,但又一直保持着距离在监视他。那几天,他怕会连累我,索性就不跟我联络,每天跑去山里寻找KELLY的下落,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他找不到他的原因。但我不得不佩服他,对于KELLY的那份执着……有点超乎我想象了。
之后,M小姐又来找大头,她告诉大头她可能知道KELLY为何失踪了。当大头得知了原因之后,无比震惊,他想第一时间告诉我,可是我那晚10点没有出现。他听他那邻居儿子说,我是被带去了治安队了,所以他怀疑我也出事了,越想越怕,索性收拾了行李,带了些干粮就往山里躲。这一躲就一个星期了。
说到这儿大头就停了下来,目光转移到了远处的某个地方。我试着消化了一下他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问道:“那后来你又是怎么找到KELLY的?”
“我在山里迷了路,遇到了大雨,误打误撞的时候捡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了一个东西,极为珍重地放在掌心里,那是一只粉色的心形耳环。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只耳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KELLY时她所佩戴的耳环款式。
“你说,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我就是找到了它,才找到了KELLY……”他的声音有些僵硬。
“如果你不想再往下说,那就别说了。”
“不,我想让你知道。我找到了KELLY的时候,她就是躺在这个山洞里。不过她已经死了好多天。”他开始喘息加速,激动地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平地,“你知道,我很喜欢她,我真的很难过,我没办法带她离开这儿,所以只能把她埋葬了。”
“我能理解。我最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她值得拥有更好的葬礼。”
“我知道。”
他失落地低下了头,注视着握成拳头的双手,沉默不语。他的指甲是黑色的,我想他用过这双手来挖泥巴。
过了片刻,他才微微抬起头,说:”我本来不愿相信M小姐说的事情,但我之后觉得她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是什么?”
“我那天是打算要告诉你的。但是经过这几天反思,我觉得也许你不知道会是件好事。”
“你直接说吧!”
“不,我不该告诉你。”
“为什么?”
他没有回应我。
我突然在想,他不肯告诉我KELLY失踪的原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怕我知道了后会承受不了这个原因。可是我跟KELLY能有什么关联呢?
我试着软磨硬泡,大头好几次忍不住都想把M小姐跟他说的事情抖出来,最后还是咬咬嘴唇把话吞了回去。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要故意保留一部分,大头以前对我是无所不言的,现在怎么开始婆婆妈妈了?他在山里待了那么多天,我只听过大自然会把男孩磨砺成男人,从没听说过会把男孩磨砺成扭扭捏捏的女人。
我有点生气道:“大头!你这人太不够朋友了!你如果再不说,那我们就绝交吧!”
我想我以绝交来威胁他应该是够份量了,可我却没想到他的回答居然是:“雷子,我就怕你知道了原因后,会主动跟我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