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次睡得非常沉,呼吸轻微匀净,身上的紫色丝质衬衣七皱八褶也浑然不觉,可是睡了没多久,上次陪他一起来找过我的江助理就来接他去公司了。
他气定神闲换好江助理帮他带来的全套衬衣西服,可我发现他扣衬衣腕上的扣子时,指尖似乎微颤着使不上力,赶紧上去帮他扣好。
“嗯,不错,很主动。”他满意地赞了一句,随即得寸进尺,“会系领带吗?”
“不会。”我老实地回答他。
“不会就马上学。”他一贯的命令口气,“以后我的领带你来系。”
还没等我把这句话好好消化他已经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稍微一顿,“明天过来接你出院,我走了。”
他一出门我就找了条细长的围巾挂在衣架上,努力回忆小时候系红领巾的方法,纠来缠去没想到打成了一个死结,越是费尽心机想要去解开,却反而越扭越紧没有了头绪。
正在恨自己手笨,手机响了起来。
我的听觉还是不太清晰,那个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格外嘶哑:“小岑,在休息吗?”
我的耳膜又绷紧了,似乎一阵风来就会把它贯穿,我极力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松弛一些:“教授,你在医院吗?”
以他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一定是看见凌舜晖出门才会打来电话。
“嗯,我刚到医院。”他没有否认。
“你这样不离不弃一定会打动她,一个人病中总是特别脆弱,她越是赶你,心里其实越想要你的陪伴。”
我这几天算是深有体会,在身体虚弱无力的时候,精神也会分外孱弱,这时最想见的人必定是生命中看得最重的人,只要他一出现,沉闷无聊的时间都会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你是真的,希望我永远陪在她身边?”教授问得少有的突兀。
我不敢去猜其中的意思,只是凭直觉回答他:“看得出她很爱你。”
“她……很爱我……”教授不知是机械的重复还是喃喃的自语:“或许是吧,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爱我……”
“教授,你在说什么?”我很不习惯他这样仿佛迷失一般的不知所云。
他很快从迷惘中摆脱出来,声音又恢复以往的沉稳:“今天,是她叫我来医院。”
“她回心转意了?”我略感安慰。
“不,她直接把律师请到了医院。”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她还是要离婚?你会不会答应她?”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教授的声音很疲惫,“也许,我们真的到了该了断的时候。”
从没有听到过教授这样决绝又这样无奈的语气,我总觉得就算泰山压顶他也还是可以安之若素,我有时甚至常常幻想,我的父亲就是像他那样成熟稳健的人,总会在我兴奋或抓狂得上蹿下跳时给我温和的劝阻,然后揉揉我头顶的乱发,宠溺地对我微笑。
“不,你不能离开她,我能体会她心里的感受,她需要你,就像现在我需要凌……”我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
“小岑,你真的爱上凌舜晖了?”教授的语气里不仅仅是惊异,好像还隐藏着我触摸不到的情绪。
我默认,同时感到羞愧。
他迟疑一下才说:“你确定凌舜晖也真的爱你?”
他从没有对我说过那三个字,可是他的表现却让我觉得毋庸置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很庆幸还能碰上一个爱我的人。”
教授沉吟好一会儿才开口:“好,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管怎么样,小岑,我不会让你在凌家为难。”
教授的话反而让我深感不安:“教授,你千万不要因为考虑到我的利益而去做决定!我自己犯的过失,我会去承担一切后果!”
教授的声音冷静下来:“小岑,事情的后果恐怕不是我们能承担得起。淩家人都是聪明人,生活在这样背景显赫的家庭中,心思复杂不是我们可以想象,我们的事,就算我们再三缄其口,也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到时肯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也肯定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要承担后果的,恐怕不止我和你,凌舜晖和他表姐,也会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场风暴,我想,你我都不愿看到最后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离开凌家。”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管骤然收缩,耳朵里尖利的声波仿佛把我的声音切碎:“所以,你才同意离婚?”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心上一直套着的那根罪恶感的绳索又被勒紧了。
“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其实是因为……”教授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差不多是我解脱的时候了,小岑,我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会累,如果这样的婚姻再延续下去,说不定我也会有崩溃的一天。”
我忽然觉得陌生,教授声音里有一种疲惫到近乎无望的苍凉,让我差点把他和《红字》中那个心灵被逼到死角走投无路的牧师联系起来。他用了“解脱”这个词,似乎这段婚姻,或者这个看来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女子,一直以来给了他难以摆脱的莫大的桎梏。
看来,他们婚姻中的隐情就像一个内出血的伤口,表面安然无恙,而内里的损伤程度,却要比人们能够看到的要致命千倍。
耳朵的鸣叫已如严厉的警报呼啸而来,我断断续续捕捉到教授的话语:“小岑,这一次不管我做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我自己,其实我一直是个自私贪婪的人,而这段婚姻,就是我为自己的自私所付出的最大的代价。可是小岑,你是无辜的,以前是我介入了你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你有资格也有权力去爱你想爱的人,你完全可以拥有真正的幸福。”
接下来纷涌的喧嚣吞没了全部的声音,只是除了嗡嗡的震动,没有了上一次的头痛欲裂,我木然地拿着手机对着十七层楼外的天空,心好像也悬在半空,感受不到半点稳妥的安慰。
天空云层密布,忽然几缕阳光从云边的缝隙渗透出来,正好射进我的眼睛。那耀眼的光芒究竟是上天温情脉脉的祝福,还是居心叵测的嘲笑,我不愿去想。
第二天知道要出院我有点坐不住,从小到大我从没在医院呆过这么长时间,因为算做小月子又不能经常出去吹风晒太阳,觉得一个人都捂得快要发霉,等江助理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还没见到凌舜晖,我有点着急了:“江助理,凌总在哪里,怎么还不来?”
我是后来才知道上次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凌舜晖的司机,另一个则是他的助理江哲。
江助理立刻恭顺地回答:“凌总还有一些问题在和耳科的主任探讨。”
我“通”地跳下床套上鞋:“几楼?我去找他。”
江助理微笑着告诉我,眼神像在看一个冒失莽撞的小女孩。
耳科主任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凌舜晖背对着我全神贯注在听一个中年医生说话,他竟然还准备了个本子,不时低头记上几笔,像个正在一对一补课的学生。
我静静看他瘦峭的背影,他是真的为我,那样的认真。
“自己的复查不当回事,却把什么耳鸣当成洪水猛兽,这个家伙,真是本末倒置。”
我听到程耀冷冷的声音,回头看到他正懒懒地倚在后面的墙上。
我定定神,第一次没有针锋相对地与他计较:“程医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凌舜晖到底生过什么病,你上次说,他做完大手术还不到一年……”
“你竟然连舜晖生过什么病都不知道?你在他身边这么久,你对他的身体就从没关心过一星半点吗?”
意料之中的,程耀的敌意伴着愤怒的斥责一起袭了过来。
我无奈地低声下气:“是,我花了太多时间在无谓的逃避里,所以我现在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病。”
程耀的执拗不输给任何一个吃醋的女人:“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什么!”
“如果有那个运气可以留在他身边,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他!”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的愤怨:“不错,你不过就是比我幸运而已,你没有看到他当初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你不用去承受那种像末日随时来临一样的担惊受怕,可是现在,你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让他陪在你身边,宁小岑,你真的是太幸运了!”
“他的病很严重?现在是完全痊愈了吗?”我震惊地追问。
“如果你可以让他依赖,他自然会亲口告诉你。”他还是话里有话不阴不阳。
我心跳急速地加剧,血蹭蹭地直向着脑门子涌,冲着他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程耀,你再不说信不信我阉了你,就当直接给你变性,反正你留着这构造也是多余!”
程耀也怒了,猛地从墙上弹起来直奔着我过来,他虽然眉眼柔媚,但个头比我高大许多,我一时狠劲上来,毫不退缩仰起头直面他。
“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凌舜晖的声音从身后蓦然响起,带着肃然的不满。
刚才急火攻心口不择言说的话实在太不文雅,我顿时无地自容地丢盔卸甲,声音不自觉变得怯生生:“我想早点出院,刚刚,一直等你不来……”
“现在可以走了。”他看了程耀一眼,语气满怀歉意:“她不懂事,不要和她计较。”
程耀气得冷笑:“真没想到我会输在这个女人手里,而且输得这么一败涂地,淩舜晖,我他妈永远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凌舜晖停住脚步声音平静:“程耀,不要再执迷不悟,不值得。”
“那么,你真的能放下那个人?那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有个人,不是吗?”程耀的声音在背后紧追不舍。
我和凌舜晖同时愕然地回头,程耀射向我的眼神充满挑衅的得意:
“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你就已经忘了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人?我不相信你会爱上这个女人,舜晖,你到底是想蒙蔽别人,还是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我像落入一个惊涛般失去了重心,转过头来死死看着凌舜晖等待他的答案。
他眉心蓦地锁紧,眼睛里有似有旋流在剧烈地激荡,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又恢复波平无痕。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知道这句话他是在对谁说,只觉得肩膀一暖,他已经牢牢地揽着我,下巴有意无意在我的额头摩挲一下:“小岑,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