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股恐惧的暗流刹那席卷成一股滔天的巨浪,我在地动天塌的激烈震荡中勉强挤出一句话: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凌舜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悸痛,但立刻被冻结住,他一动不动直视着我:“是你们把她逼成这样!”
我拼命捂着耳朵,可是那些杂乱尖利的噪音却像阴魂的号哭一样怎么也赶不走,想跑,脚下也如绑了巨石。心口像是一壶开水被烧干了,烧出一个枯焦的黑洞,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不能这样对她!”教授急忙撑住我,模糊的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愤怒:“她只是太年轻对爱情太有幻想!我们在你们认识的最初已经再也没有来往过!她从来没有妄图介入我们的婚姻!我和你表姐早就有问题,我们的婚姻,根本不用任何的入侵就已经千疮百孔!”
“严毓明!你利用她得到了一切,却把她闭上绝路,你要等她……你才会忏悔吗!”凌舜晖最后爆发出的呛咳比纠缠着我的嚣叫更加刺耳。
“她绝对会没事!”教授大声而急促地说:“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她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她不会出事的!”
我浑浑噩噩已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教授的声音就在耳后,从激动忽而转成低沉苦涩:
“也许我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我们的婚姻的确早就名存实亡。
舜晖,你刚刚说得很对,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从结婚到现在,一直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知道她有多么爱我,我也曾经疯狂地迷恋过她,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恐惧,恐惧到我的每一次情不自禁都像是对她的侵犯!我曾经向她提出过做心理干预,但是她一直非常抗拒,就这样过了两年,我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愿面对!舜晖,那时我还不到你现在的年龄,我压抑地几乎要发疯!那时我曾向她提出过分手,可是她不愿意,她甚至……动用了你姑父的力量让院里的领导对我施加压力,那一阶段我们都非常痛苦!后来我妈生病了,她放弃了一切照顾她老人家,真的是衣不解带……我妈临终的时候我向她发了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韵如,我会照顾她一辈子。我妈走后我们算是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也尝试过,可是不行,她始终不能接受……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外面跑,可是我知道她对我事业上的扶持,她在弥补我,总是在为我付出,为我放弃……我确实不该再有什么奢求。可是,我没有把持住,是我贪得无厌才会被小岑吸引,是我利用导师的身份先接近了她,但是,先抽身的是小岑。舜晖,我知道你和表姐的感情,可是,今天的事你绝对不能迁怒于小岑,她一直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她从认识你以后就……”
“不可能!”凌舜晖突然打断教授,声音震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就像被一把利刀捅住了胸口,猝然地弯下腰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白里泛出骇人的青灰。
一瞬间我什么都忘记了,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凌舜晖,我们不要再说了,你表姐已经这样,再下去你也要撑不住了,我知道我有一千一万个罪过,可是现在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事情过去了要杀要剐都随你的便!”
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在我怀里颤抖地不断往下坠,剧烈的咳喘中似乎意识都已模糊,只能依稀听到支离破碎的句子:“怎么可能……会这样,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
我顾不得惊诧与恐慌的侵袭,只是使足全身有限的力气紧紧抱住他,可他只是不停的往下坠落,咳喘已经变成痛苦的嘶鸣,我支撑不住和他一起跌落在地上。
教授立刻急跑着去找医生,当我以为凌舜晖已经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却死死抓住我的手,声音微弱地我根本无法从耳鸣中去分辨,我只能凑近他的耳朵才听见断断续续艰难的几个字:“她不出来……我不离开……”
我知道现在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抓出他风衣口袋里的喷雾先帮他止喘,都没有觉察到急救室的灯刹那间已经暗了。
“病人洗了胃,没有生命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吁了一口气。
我像爬行在一道长长的幽黑的隧道,终于有一点阳光渗进眼里,怀里却猛地一沉,凌舜晖完全昏迷了过去。
后来的记忆有点恍惚,好像是程耀领着一帮医生护士如临大敌地赶来,从我怀里大力地把凌舜晖架上推床飞速推进诊室,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瘫在地上,像陷在海啸过后狼藉的废墟里,满耳都是狂风未尽的呼啸。
教授在赶去病房之前匆匆扶起我,声音嘶哑地好像有了伤痕:“小岑,你应该知道舜晖的心思了,趁一切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快点抽身离开吧,你需要好好的休养生息……”
他的心思……我费劲地回想着他每次意味深长的话:他要我脱掉不属于我自己的衣服,他问我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他问我是不是不能忘掉那个人……
其实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话里莫名的深意,只是我一直不敢去想,尤其是受伤后沉溺在他那样温柔周全的呵护中,潜意识里或许根本一直在逃避。
我就像一个总是自欺欺人讳疾忌医的病人,终于让潜藏在心底的病毒长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毒瘤。
而现在,这个毒瘤被连根剜了出来,虽然血淋淋地痛,虽然依旧生死难测,却也同时衍生出一种解脱的轻松,我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内心:
“不,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刚刚,我是很想一走了之,我是恨他骗了我,可一开始是我先骗了他,我们对彼此,都亏欠一个交代。现在想想其实他给过我很多次机会坦白,可是我都因为怯懦和贪心错过了,可能因为这样他才会一再地误会。如果单纯只是想报复,他大可以在我爱上他的时候就狠狠地伤害我,可是,他却和我走得这么远,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以后他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现在我们已经是夫妻,我爱他,他的身体这样我更不能丢下他走掉。我要等他等着他没事以后给我一句话,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才会和我结婚,如果他说是,他还要我留在他身边,不管怎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承受,如果不是,我就给他两个耳光然后永世再不见他!”
教授叹了一口气:“小岑,你不应该承受惩罚,一切完全是我的罪过。”
“就算是死刑犯也有上诉的资格,我们都还没有罪该万死到要终身剥夺爱的权利。”我喃喃的不知道是在安慰教授,还是自己。
教授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对他笑笑:“我没事,你快去吧,她需要你。”
凌舜晖被推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被程耀冷冷地阻挡在了病房门口:“宁小姐,他不需要你,请你不要打扰他。”
我没有和他争辩,蜷在门口的长椅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偌大的病区走廊里只剩我一个人,身边只有偶尔经过的医护零星的脚步声。
等凌董事长带着一干人从上海赶回来的时候,表姐和凌舜晖都还昏睡未醒,因为是表姐脱离危险后得到的通知,老人情绪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是威严持重的脸上也露出隐藏不住的焦虑。
“小岑,先回去休息,已经一团糟了,你再倒了谁来照顾舜晖!”他对我说话的语气倒完全像是对着自家的小辈。
“爷爷,等他醒过来,我再……”我发现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沙哑。
“我问过程医生了,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大问题……喔唷小岑啊,侬哪能嘎狼狈啊……”“姆妈”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的额头火辣辣地痛,估计已经肿起来了,脸色因为一夜没睡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岑,我听舜晖说,你已经是凌家人了,舜晖总归还是要你照顾的,现在让人先你送你回去,等舜晖醒来自然会通知你,回去休息一下,把自己收拾干净,我们凌家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凌董事长最后的话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不敢再多话,连忙撑着椅子站了起来。
看我摇晃了一下“姆妈”忽然关切起来:“小岑这个样子没人看着也不放心的啊!这样吧,我先送她一起回名仕巷的宅子吧,这几天大家都住在一起,也好互相照顾有商有量一点。”
“这个时候一家人是因该团在一起,好吧,你先送她回去。”凌董事长到底年事已高,有些疲倦地挥挥手。
到了车上轻微的颠簸才让我昏昏沉沉有了睡意,进了凌宅他们还是把我带进了凌舜晖的房间,泡好了一壶热茶摆了些糕点,我哪里有胃口,胡乱喝了几口茶就抓紧时间上床睡了。衣服也没有脱一件,把手机调成了铃声加震动,就放在耳朵边上,随时准备爬起来直奔医院。
一直只是半梦半醒,手机却总也不响,我再也不想这样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等下去,跳下床准备洗个澡就去医院。
突然听到“嗒嗒嗒”滴水的声音,一看,大概是刚才我迷迷糊糊喝了水打翻了杯子,水正沿着床头那个柜子边沿滴落下来,已经渗进下面抽屉的缝隙里。
我记得那个抽屉,那里装着凌舜晖最珍贵的记忆,如果一旦弄湿或许就难以补救,急得赶紧冲上去把它打开,面上一个残破的蜻蜓风筝,褪色的纸上已经洇开了几朵水渍,我赶紧把它拿出来晾到窗沿。
细细的骨架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有一些凹凸的纹路,我凑近一看,在骨架最粗的地方,用小刀刻着一个并不老练的字迹:“如”。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抖, “如”,我听他们叫过的某个名字当中,好像有这个字。
是……“韵如”,凌舜晖的表姐。
心再也无法控制的砰砰狂跳起来,每个细细的笔画仿佛逼近真相的蛛丝马迹,向我提示着无法回避必须直面的现实,我把那个抽屉完全打开,一点点向下翻看。
在他的父母的照片下面,全部都是他的表姐,很明显都是在不经意间被拍下的,从十几岁开始,到二十多岁戛然而止,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清清楚楚地记着日期,时间和她正在做的事。
乱箭穿心一样的痛让我的意识恍惚而疯狂,我不停歇地往下翻,就像自己在往自己裂开的伤口上撒盐,痛到已经无暇再去顾及其他感受。
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我看到那串绿色的翡翠玉珠,只有孤零零的一串,不像他表姐给我的那串刻着凸起的莲花图案,每一颗饱满的玉珠都被磨平,然后,重新刻上一个小小的字:“如”。
那串珠子,只在初次遇他时见到,后来,就再也没有见他戴过。
最底下的信封里,有我最近一次和教授在墓地见面的照片,我无力地抵在教授肩上,教授从后面抚着我的背,远远望去无比亲昵。
我竟然痛到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我远远,远远比自己想象地要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