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凌舜晖刚刚经历了一次急救,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神迫切地看着我。
我伏在他耳边告诉他表姐托付我说的话。
他似乎还有点难以置信,我劝慰他:“晖舜,那些过去的创痛,她不要你偿还,她只要你忘记,只有你忘记了,她才能真正放下。”
他眼角滚出一颗泪珠,闭上眼睛微微地点头。
因为已经有内脏出血的情况,他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
他每天昏睡的时间很长,我总是静静陪在他身边,看着阳光一点一点地移到他的脸上身上,再一点一点地挪开,仿佛留恋,却终究不能停留。
有时趴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去,醒来会发现手被他紧紧握住,或者身上披了一条薄毯,才知道他刚刚醒来过,只是没有惊醒我。
我也并不太过沮丧,反正不管醒着还是睡着,我都可以看到他。
他必定也是一样。
尽管用了大量的镇痛剂,他还是常常痛得全身抽搐,那个时候他也不会赶我走,只是任我抱着,或是攥紧我的手咬着牙喃喃:“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
那天他从痛苦的昏迷中醒来,正是深夜,我太疲累,一个瞌睡头往下一点,正好碰到他抬起的手。
“醒了?感觉怎么样?”我惊喜得睡意全无。
他摸摸我的脸颊:“只要能看见你,一切都好。”
我握紧拳头举起胳膊:“我是大力水手的菠菜!”
他疲倦地笑,把我轻轻揽在胸口:“小岑,你是我的屋里人。”
“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进得卧房,谁也没有我贤惠!”我顺着杆子往上爬。
“可是,这里,没有厅堂也没有厨房,”他的语气里有浓浓的期许,“小岑,我想回家,和你一起,回我们的家。”
他和我都很清楚,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化疗,现在任何的治疗不过是为了减缓痛苦。
可我还是不敢贸然决定,趁他熟睡悄悄去问程耀的意见。
他没有勇气再做舜晖的主治医生,但是对他点点滴滴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我和舜晖在美国治疗的医院联系过,他刚入院的时候就被判定不超过九个月……但是现在已经撑了一年,他真的很坚强,不过,随着时间的延长,他所受的痛苦其实也在延长,甚至加倍……”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好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和他的主治医生沟通了一下,商定再调养几天,等他精力稍微恢复后就回家。
那天他精神突然好转,可以坐起来,挂完水我把他扶到窗边的椅子上,秋日午后的阳光映得他苍白的皮肤像透润的玉。
我眯着眼睛看看天空:“今天的太阳真好。”
他安静地等我帮他剪完指甲,然后笑着说:“趁着阳光灿烂,我们回家。”
我也笑:“好。”
办完出院手续他却又沉沉睡去,等到日暮的时候才醒来,程耀亲自把我们送回别墅。
“谢谢你,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凌舜晖坐在轮椅上,一副非常坦然的“闲人免入”的表情。
“你请我我也不会进去,”程耀愤愤然地说,“我他妈总不能一辈子栽在你手里。”
“那……不送,”凌舜晖从轮椅上转过头来,“程耀,走好。”
车子发出大力的关门声,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迅疾地驶离。
我推着他走向院门,一边和他开玩笑:“你不该对他那么绝情。”
“难道你希望我对他多情?”他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
“那怎么行!”我急得叫起来。
别墅沉寂在黑暗中,落地窗里没有一丝灯光,我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再把凌舜晖推进去,低下头帮他换鞋。
餐桌那边突然燃起一团光亮,我愕然地抬头望过去,透明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捧上百朵的红色玫瑰,银质的烛台上点着修长白色蜡烛。
“小岑,结婚周年快乐。”他从轮椅上站起来,拥着我走向那簇明净的烛光。
我才恍然地想起,去年,我幸福到几乎惶恐的那一天。
我抱得它那么紧,生怕它会溜走,还好,它兜了一圈,还是回到我的身边。
桌上一个扎着淡粉缎带的礼盒,他轻声说:“是表姐的礼物,打开看看。”
我惊呼了出来,是一件纯手工缝制的珠光白礼服,丝质的面料在烛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
“小岑,换上,让我看看。”
我跑到楼上的衣帽间里对着大镜子换好,非常合身,款式简约而典雅,近似于婚纱,但没有那么盛大繁复的感觉。
我把头发挽起来,配上一直带着的外婆的白色珍珠项链和耳坠,看上去高贵美丽。
“谢谢你给我陪嫁的宝贝,真是太合适了。”我在心里对外婆说。
提起裙摆急匆匆地下楼,他就站在楼梯的台阶下。
他换了一套深蓝的西服,像是夜空,或者海洋一样深邃而清冽的色泽,瘦弱高挑的身形笔直地站着,微笑地、期待地仰着头,仿佛在迎接他的女神。
“不错,非常漂亮。”他赞许地看着我。
“那是,俊男靓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登对的。”我小跳着下楼,挽住他的胳膊。
他和我一起走到餐桌边,为我拉开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下。
金发碧眼戴着高帽子的的大厨奉出摆盘精美的沙拉,我真的有点吃惊了:“原来你蓄谋已久?”
“这是我们的纪念日。”他很郑重地说。
这是我们的纪念日,他这一生,唯此一次,所以才会如此郑重。
他举起杯中的红酒:“小岑,谢谢你陪在我的身边,我曾经想要得到很多,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踏实和满足。”
“舜晖,我们不用说谢,是你给了我一个家,把我以为遥不可及的奢望变为了现实。这一刻,没有哪个妻子,比我更幸福。”
我与他碰杯,又眨眨眼睛:
“再说了,我的老公这么出色,当然要盯紧了才行,要不然让人乘虚而入怎么办?”
他微笑地看着我,轮廓精致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中,依旧光彩流溢。
厨师端上汁水丰美的主菜牛排,鲜美的香味好像在空气中弹奏妙不可言的乐曲。
“喜欢吗?”他几乎没有动刀叉,只是饶有兴味地问我。
“嗯,太享受了。”我在他的注视下吃完整块牛排,又顺带将他的那份甜点和我的一起消灭干净。
“小岑,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还有很多,尽量地去享受,不要亏待自己。”他嘱咐我。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享受。
但开口的时候我只是说:“放心吧,我会的。”
芳婶帮我们撤去杯盘,将那捧娇红欲滴的玫瑰放到桌子中间。
“小岑,这是我们的礼物。”
他掏出两个精美的丝绒盒子放在我面前,绝美的钻石光华让我屏住呼吸。
“意大利定制纯手工制作镶南非钻石世上仅此一对。”他像背书一样的流畅。
我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想想不对又缩了回来:“怎么有两对结婚戒指?我们可是初婚哎。”
他拉过我的手,细细帮我套到无名指上,又满意地端详:“这一对,跟着你。”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一对,他会带走。
这样,不管在哪里,我们都有,另一半完整的陪伴。
“小岑,它只是纪念,并不是束缚,”他又正色地补充,“你给我这么多时间,我这一生,已经足够。”
不,不够,远远不够,我在心里喊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要给他的是我的一生一世,从青鬓朱颜,一直到苍颜白发,还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我都只想给他。
但我没有让他听见我心里的声音。
他已经倾尽了全力,他留给我的这些时间,就是他的一生一世。
这个男人,虽然只如转瞬流光,却已让我,完完整整地拥有了他。
“老公,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是孤单的一个人。”
因为他的爱,永远不会再从我的生命里消退。
我轻轻牵起他的手,帮他戴好那枚戒指。
他没有深究,眼中的不舍一闪而过,隐没在温恬的笑意里:“老婆,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有音乐声响起,由轻而慢慢变重,竟然是激越而极富节奏感的探戈。
我欣然地站起,剪下一枝硕大怒放的玫瑰插在耳侧的发间,才挺直身体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大厅里亮了几盏射灯,偌大的空间光影迷离,我们紧紧贴着,舞步里有追赶、有放逐、有奔放的缠绵,更有欲走还留的难舍难分。
音乐还没结束,我们默契地一起停留在一个鼓点上,我贴着他起伏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脏因为急促而跳得特别用力。
而他的呼吸也异乎寻常地沉重,我知道他的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攀住他的脖颈浅吻了一下他的唇:“不早了,我们上楼休息。”
他倚在我的身上,任由我扶着他进了卧室。
粉色丝质的床单上,摆着一个玫瑰花瓣串成的巨大心形,我惊喜地跳到床上,将那些花瓣一捧一捧地抛洒起来。
他像看着一个被他宠爱到兴奋地忘乎所以的孩子,任那些花瓣被我撒得到处都是。
我拉他一起躺倒床上。
“你怎么会跳探戈?”我伏在他的怀里和他闲聊。
“以前看我爸妈跳过,后来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曾经去拉美旅行,就学了一点。”
“那……谁教你的?”我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拉美妞儿可都是火辣奔放激情四射,说,有没有艳遇?”
“应该是她们想要和我艳遇。”他想一想,非常肯定地说。
“看来凌总的魅力真是所向披靡足以征服世界啊。”我调侃。
“征服世界?征服你就用尽我所有心力了。”他捏捏我的鼻子,仿佛不胜辛苦。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眼光,我就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了。”
他的指尖冰凉,我把他的手贴在胸口想帮他捂暖,他却缩了回去:“不要让你受凉。”
“啊!你等等啊。”
我突然想起什么,跳下床去跑到露台上。
那个抱枕,我后来又加工了一下,一直把它放在露台的玻璃屋顶下,还没有时机正式送给他。
我把它塞进他的手里:“差点忘了,这是我亲手做的礼物,老公,结婚周年快乐。”
他仔细地看了看,才把它抱到胸口,透亮的红色映得他的脸格外生动:“嗯,真暖。”
我伸出双臂抱紧他,那颗硕大温暖的红心就在我们之间灼灼闪耀。
“舜晖,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我问出一直想知道的疑问。
“当我想忘记你的时候。”他说。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忘记我呢?”
“当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你的时候。”
他的声音开始朦胧,而我也已经无须再问。
“小岑,明天,我们去度蜜月……”他的头在我的臂弯里蹭了蹭,渐渐安然睡去。
“好。”我轻轻说。
那个抱枕上,我写的是:“HONEY,GIVE ME A HONEYMOON.”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溢满整个房间,微风拂动窗前的纱幔,真是度蜜月的好天气。
我看着我身边的人,安恬的容颜没有一丝痛楚与烦忧,嘴角微微上扬,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颗红色的心还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只是已经褪尽了光与热,变成一团柔软的、深沉安静的红。
我吻着他冷去的唇,一如每个安然醒来的早晨:
“舜晖,谢谢你,你已经给了我,世上最幸福的蜜月。”
这样的幸福,我不会觉得短暂,因为我会把它埋进脑海最深的纹路,融进血脉,刻进肌骨。
一直绵延到,一生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