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6686900000001

第1章 你的名字

苏叶倚靠着电梯的一角,后背冰凉,手不自觉的狠狠抠着光滑的内壁,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趴在这上面哭泣,喘息,甚至是接吻。她的眼睛则直勾勾的盯着红色数字慢慢变换,像是一锅沸腾的血液,翻滚着灼烈的燃烧。

电梯是个神奇的存在,你在里面永远猜不准究竟在哪一层楼会停下,也不会在意那些不经意间错过的楼层,决定权似乎永远掌握在外面人的手里,哪怕他的手指只是一瞬间轻触,那嵌在墙壁上闪耀着光芒的红玫瑰,或许就能改变你的轨迹。

以前假若非要走电梯不可,而且又不赶时间的话,苏叶会把每一层楼都按个遍。当然,这是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只是想稍微操纵下自己的运行,以免无法预知究竟要发生些什么,因此在那扇门的一开一闭间,她在夹缝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这么做,她现在害怕电梯运行接近结束时的停滞感,她不知道电梯门打开时自己究竟能看到些什么。被封闭在这个铁盒子里,苏叶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朝上还是朝下,她有种错觉,当进入这里的一刻,外面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已颠倒,包括自己。

所以,电梯真是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可既然选择进来,你就不得不去承受被动的地位。

但往往你的选择,恰恰成全了毫无选择。

手机的震动声在不大的空间里显得沉闷,她感觉到这整部电梯也在轻轻颤抖着。

是谁的号码。苏叶看了一眼屏幕,犹豫着。

手机也是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她盯着握在手中的东西想,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该存在。

她到现在还都不想来参加这个聚会,面对着这串阿拉伯数字,她还在思考着如何在最后一刻逃离这里。

震动声已经与这部电梯的运行声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苏叶开始咒骂,这家大酒店的电梯里信号还真是强烈,她看到手机上的那串数字被扯直成一条绳索,自己正被这条由手机微波信号编织的绳索缠绕着,被密合的包裹着,扯不断。

不在服务区,多好。她有时候真想让自己的心也远离服务区,怕了,累了。

可四周都能听到心跳的回声,原来它一直都在。

滑动门。

向左走向右走。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苏叶看到程芷慧已经站到了门口,来回的踱步,手紧紧贴着右脸颊,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苏叶此刻听得很清楚,从那部夹在指缝手的机里传出来的陌生彩铃声音。

自己的却是陌生的。往往如此。

程芷慧今天穿了件玫红色的真丝刺绣吊带,外面披了件米色的毛坎肩,映衬着脖颈间耀眼的皮肤,或许真正在发挥功效的是那颗镶嵌在锁骨中央的宝石。她的那条小裙子像朵朝下生长的淡紫色蝴蝶兰,裙底包裹在蕾丝袜中纤细的双腿恰恰充当了花蕊的角色,大红色鞋底的高跟,在地板上行走间映出的倒影像极了一朵花在风中摇曳招展。

苏叶痴痴的望着,仿佛不认识般,但她还是看到了一条连接彼此的线,那条线来往穿梭于她们之间,断开又缝合。

震动彻底停滞的那一刻。

程芷慧挂上电话笑盈盈的朝自己走来,轻快的步伐,那是不易模仿的舞步,像是一个傲慢的公主。

她本来就是个公主。父亲是国内知名的大企业家,母亲精通管弦乐,曾参加过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演出。她的穿着打扮向来都是无可挑剔,每一件衣服都能引来无数人觊觎的眼神。从指甲油到粉底,耳环到项链,每一处细枝末节都像经过艺术大师的精心雕琢般恰到好处。

在苏叶眼里,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无论在何地都能闪耀着光芒的妖精,她能够吸引着男人的目光,同时还有女人的。

苏叶一直都认为,“妖精”才是称赞女人的最高词汇,其他的一些不关痛痒的溢美在这个词语面前都不堪一击。

其实她并不具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她征服观众的武器是从她骨子里散发出的那股魅。

连女人也能为之倾倒的魅。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电话也不接。”程芷慧娇嗔埋怨的语气。

“刚才路上有点塞车。”苏叶说完这句话之后真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这真是个俗到连听者都不愿意再去揣摩的谎言。

“赶紧进来吧,大家都到了。”她像个举行生日宴会的贵妇人般在前面带路,而苏叶却像极了被请来参加演出的小丑,真恐怕稍一不慎就会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只好低着头藏着掖着,渴求将这秘密保守到最后一秒。

虽然她知道这秘密不可能维持太久,就好比装在玻璃罐中的热水,迟早有一时会变得冰凉刺骨。

只是她还想趁这罐中的热水冷掉之前,抱着它,哪怕它还没自己的手心温暖,仅是沉醉自己营造的骗局中,自欺欺人。

这是她们的毕业聚餐,大家虽然很多都来自不同的学院专业,但似乎道不同者才更有共同语言。回想起当年刚进大学校园的青涩,恍然间已经站到了第四个年头的尾巴上,现在她们还是会在这已走到最后的青春边缘彼此微笑着说加油,只是没有了当年的底气,从嘴边飘出的话已经摇不落挂在枝头欲坠的叶,其实这怨不着她们,是那枯叶在最后一刻才发觉,苟延残喘于枝头,也比浪迹于风中强百倍。

于是它拼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抓着,狠狠抓着。

丁玫已经坐到了那里,一向大小聚会都爱迟到的她今天倒是比自己早到。还记得以前要参加聚会的时候,丁玫总是为自己究竟要穿什么而费神好久,往往是试遍了衣橱也找不到一件满意的,到那时候一般都是程芷慧大开城门,丁玫便会随意从她的衣橱里挑出一件来套在自己身上,倒也没了先前的挑剔,毕竟她心里明白,那随便的一件,都能抵得上她刚才摆弄过的所有衣架下的廉价货。

丁玫在看见苏叶后愣了好几秒钟,似乎是在怀疑面前这个苏叶的真实性。但很快又恢复到了之前的谈笑风生,只是在眼角的余光明明扫过苏叶后,又迅速转移目标,生怕被别人捕捉到其运行轨迹,像个被安插进来密切关注别人行踪的间谍。

苏叶也注意到了丁玫。她今天格外引人注目,这并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一身鲜艳的红。她笑声总是很大,说话也口无遮拦,她的言语像条落地的蛇般不断的游走在每个人之间,开着各自的玩笑,甚至包括以前上学时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虽然她总是这么疯癫,可今天似乎也超出了其应有的正常状态。

阳洋从旁门进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稍微压低了声音,由召开着的大会转入了彼此小声议论,这如果不是起初就在现场的人是不会留意到这微妙变化的。只是每个人脸上都没有流露出,依旧一样淡定平静的脸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阳洋今天穿了身韩版西装,这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苏叶记得阳洋曾经是个很纯粹的休闲布衣控,偏向于嘻哈风格,一向喜欢肥大宽松的棉质衣物,无论到哪里总给人留下不修边幅的小混混形象,谁都不会将他和钢琴王子这个称号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想到他曾在法国待过好多年,竟没沾染回一丝浪漫气息。

法国是苏叶一直都幻想的国度,她渴望住在一间能够看得到艾菲尔的公寓中,每天晚上或是清晨摇晃着红酒杯,看风情万种的金发女人,看温文尔雅的法国男人。

很多人都不解阳洋为什么会从法国回来,有的说他在法国被感情所困,承受不住所以回来了;也有的说他父亲公司资不抵债,经营困难,无法提供他在法国的高额学费,应该说是高额生活费,所以才回国。后来阳洋解释说其实他一直都不喜欢巴黎这个城市,他最想去台北,那里有一间24小时的书店,身处其中将忘记落地窗外昼夜的更迭,他很想去看看。

苏叶对这些私生活都不感兴趣,更何况还是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人。

这个男人今天贴身穿了件绣有淡紫色花纹的衬衣,或许是还不习惯的缘故,衬衣领有点拧巴,程芷慧很细心的帮他整好,他只是淡淡的笑,两个人的眼神里充满暧昧。

程芷慧也微笑着,和阳洋说了一些什么,苏叶没有听清楚,只是看见程芷慧很担心的样子,然后掏出手机。苏叶脑际间一个迅速的闪回,在刚才等待自己的时光,她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呢。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后,脸上表情由欣喜转为慌张,紧接着竟然毫无征兆的冲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光滑的地板砰砰作响,苏叶和丁玫几乎同步跟随着程芷慧奔进电梯。

又要乘坐这个鬼东西。苏叶彷佛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她不曾想的是有多少恋人是在滑动门内的世界里成就了彼此,但最尴尬的还要数那些各怀心事的人邂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或许彼此熟识,但至少也是认识,选择沉默毕竟不是办法,谁先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些什么。

“真没想到,我是的真没想到。”程芷慧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叶,摇着头说。

楼下的大厅里,还有稀稀拉拉未散尽的人群,他们都还在朝着一个方向驻足遥望着,显然这里才刚刚经过了一场喧闹和围观。

她们三个透过偌大的玻璃门看到黄婉晴被带上了警车,还来不及追赶便驶出了她们的视线,只留下了一个汽车后玻璃显现出来的后脑勺、马尾辫,还有现场大片大片观者的感叹。

可惜了,真是作孽。

真是作孽,可惜了。

只是苏叶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在作孽。

苏叶回到餐桌上,呆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她总感觉像是在演一出戏,台下有很多观众,只是她一个都看不见,上下左右全是漆黑一片。

她不想继续演下去了,因为她听不到掌声抑或是唏嘘,一个人在不管做什么别人都以默然来对待的时候,心里是最恐惧的。而现在苏叶做了这么多,别人都是在以很淡然的态度来处理的:丁玫依旧大声的谈天,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她亲眼所见;程芷慧坐在原本为黄婉晴留好的位置上,挨着阳洋,两人只是默默抽着香烟,用盘旋融合的烟雾来交流。

但很快,在场的其他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什么,鼎沸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压制了下来,很尴尬的沉静。这时苏叶才知道,之所以台下没有反应,那是因为自己只是个跑龙套,可怜的跑龙套。

“怎么了,继续啊。哦,服务员,可以上菜了。”程芷慧将烟掐灭,苏叶能清楚的听到哧的一声。一缕不知属于谁的心事从她的指尖萌芽,迅速上升。

她顺手摸了一瓶红酒,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苏叶注视着,那酒像极了被稀释的殷红血液,散发着诱人的香,勾起了所有垂涎者的口水。阳洋手指间的烟灰已经积攒到很长的一截,在程芷慧放下红酒的那一刻,烟灰轰然下坠,砸在桌面上绽开成了一朵花。

起身,举杯。

“今天黄婉晴,也就是我们寝室的老三有急事,没法到场,我替她向大家道歉哈。”话音落,就只剩下杯壁上圈圈晕开的红,还有她嘴唇上没有抿干的酒滴,像是刚涂过唇彩,让人不由自主想扑上去吮吸一口。

或许今天过后很难再有这样的聚会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事实。大家嘴上有的抱怨着,但每个人都暗地里瞅着阳洋,或者举杯的间隙,或者聊天的空档,或者去洗手间的路上,总要将视线朝那个方向射出几缕。这时候,阳洋手里的烟已经没有了,但苏叶却没有在他跟前的烟灰缸里发现烟蒂。

趁苏叶走神的时候,程芷慧一直在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苏叶,冷不丁的来了句,“叶子,你难道不应该说点什么吗。三妹为什么来不了,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苏叶听完后浑身颤了一下,她抬头时与程芷慧的眼神相遇,那两个人视点的相交线,在那一刹,结成一道冰。

又一次沉寂的气氛,让人窒息。

“来来来,少一个人还多一口饭呢,咱们可是铜墙铁壁啊,缺了谁咱玩不转啊,老娘陪你们走着。”丁玫把即将熄灭的火苗再次扇成了熊熊火焰,众人也只是随声附和着,但虚火永远无法融化那道冰。

苏叶看到程芷慧像是记起了什么事,突然起身朝自己走来。尖细鞋跟踩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走到苏叶的座位前,拿起空酒杯把玩着。苏叶看到她今天刚涂过的指甲,含情脉脉的淡紫色,在灯光下闪着奢华的珠光。

程芷慧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引着苏叶的敏感神经,苏叶注视着酒杯里一滴没擦干净的水珠,跟随她手指的节奏左摇右摆,划过了能运行的所有轨迹,即使在杯口朝下时,它也是绕着杯沿转了一圈之后才滴落到地毯上,晕开,渗透到松软的绒毛里。

她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那滴水珠,不知什么时候被甩出来,晕开,消失不见。

“我说,三妹今天没来,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啊。”程芷慧凑到苏叶耳边低声说,温热的气体吹着耳根,浑身莫名痒起来。

苏叶下意识朝后撤了撤,没说什么。

程芷慧轻轻地拿起一瓶高度白酒,斟得很满,就快要溢出来,如同她刚才端起红酒一般随便。

“喝了它,今天我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不知是哪一根搭错的神经指使者苏叶伸手去接悬在空中的酒杯,刚刚程芷慧还端的很稳,没有洒出一滴,可到了苏叶手中就不再风平浪静了。

她的手一直在抖,接过酒杯后更是抖得厉害,虽然程芷慧的声音很小,但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聚焦在那杯白酒上。

丁玫也站起身来,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程芷慧的眼神,却又哽咽住,伫立在那里,揪心的注视着。

“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做,昨天是怎么保证的,不就一笔记本电脑吗什么玩意儿。”

“你丫真行啊你,她平常待你也算掏心窝子了,就那么一屁大事你至于嘛你。”

“她确实挺不容易的,昨天好说歹说都基本解决了,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你不把她弄进去你不甘心是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赶紧把这杯酒给我一滴不落的喝下去,我就权当你给老三赔罪了,待会我会想办法弄她出来。”

程芷慧一个人喋喋不休,这是该到她唱独角戏的时间了。苏叶一句句的听完,放下酒杯起身准备离开,丁玫跑过去拉住苏叶示意她坐下,并且拿眼睛很不友善的盯着程芷慧。

“黄婉晴她这是罪有应得,我们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把自己弄进去的与我们无关。”丁玫也气势汹汹的说。

“说的真好听啊,与你们无关,她总不会去报警叫条子来抓自己吧,还不知是谁耍牛逼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和大檐帽走的近乎,不关自己皮疼的事偏要插上一杠子。”程芷慧阴阳怪气的说。

程芷慧在不知不觉间就将矛头对准了丁玫,但看丁玫的模样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您老人家还知道这事不关自己皮疼啊,心里明白就别在这瞎嚷嚷,我都嫌丢人。”

这话让程芷慧很是冒火,喉间滚动好几个来回,好像刚刚准备好的言语都被噎了回去,“你还嫌丢人,好,”程芷慧大口喘着气,“你们今天办那事的时候脸皮怎么那么厚呢。”

“我们今天怎么了我们今天,这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知道遇到坏人要找警察叔叔,叶子也只不过运用了一下最基础的知识,我们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倒是要问问你张开宽阔臂膀精心呵护的三妹,偷别人的东西究竟嫌不嫌害臊。”

苏叶能清楚看到从丁玫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还有对面站立的程芷慧潮红的脸庞,她似乎是在蓄势待发,目前的局势来看她已经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占了下风,好像丁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仗着一副已经得理不必饶人的模样紧跟不舍。

“怎么了,焉了没话说了?今天确实是叶子在承诺之后又反悔了,可这在情理之中啊,姐妹,咱谁都别在这装清高,压根这事没搁到你头顶上刀也没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自然在这说风凉话了,如果是我的话,我铁定比叶子还狠心,对这样的人就要像叶子这样,不能心慈手软……”

苏叶越听越感觉脸上挂不住,下意识拉了下丁玫的袖子。

“怎么了?你拽我干嘛啊,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啊……”丁玫自然感觉不到周围的人投向苏叶的异样目光,苏叶此刻恨不得找个缝挤进去。她看到程芷慧似乎已经消化掉令人作梗的话,那逐渐浮起的挂在嘴边的笑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那杯白酒泼在丁玫的脸上时,苏叶的身上也溅到了许多,刺鼻的酒精味在一瞬间蒸腾开,渲染着糟糕的气氛,火辣辣的。

阳洋在程芷慧端起酒杯时想一把摁住她,但没考虑到她如此毫无顾虑,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就泼了上去,好像洒在了空地上一般轻松,压根没去在意站在对面的是一张脸,一张自己曾经好姐妹的脸,还有周围一张张木然惊讶的脸。

苏叶这才找到了演戏的感觉,她作为观众眼里的配角,但却是戏里真正的主角,可是除了演员之外没人知道她是主角,真是失败。

丁玫被泼了酒竟然没有立刻逃走,也没有随即反击,而是稍作停留,貌似是在给观众一个思考的时间,实际上她是在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想必她也一定没有想到刚才站立在那的高脚杯会在转瞬间就将杯口对准自己,而且目前他们四个人以极具戏剧性的站位呈对立面僵持着,这本应是最高潮的部分决不能因为哪一方的垮塌而破坏了整场演出,因此,她不能走。

丁玫将沾在嘴唇上的白酒呸的一声吐到离程芷慧不远处的空中,在灯光的环绕下又散落了下来,依旧很挑衅的眼神,抖动着的红润唇线。

在阳洋拽住程芷慧的同时,丁玫被强拉着冲出房间。当时苏叶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望到程芷慧打落阳洋的手,甩在半空。

她们俩快步移向楼梯口,丁玫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氛中摆脱出来,手指都是冰凉僵硬的,浑身上下依旧不停颤抖着,嘴唇却已经变的干枯,如龟裂的土地般毫无血色。这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整个人都是在恍惚与现实中徘徊着,冗长的楼道只有四只高跟鞋踢踏作响。

在鞋跟编织的节奏中,丁玫在起伏的音符中间打了一个结,挣开了苏叶,蹲坐在台阶上。

“走不动了?”苏叶关心的问。掏出湿巾为丁玫擦拭还挂在脸颊的酒滴,有些已经滴到了脖根,还有的顺着拉直的长发流淌着,几根拧成了一缕。

丁玫刻意躲闪着,不耐烦的甩开苏叶的手。或许她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坐一会,没有抱怨没有哭喊,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件使命一般,一个章节终于告一段落了。

不识趣的苏叶依然纠缠不休,丁玫只好起身走向这一层楼的电梯口。

“走不动了,坐电梯吧。”

“就只剩几层了,我们还是走下去吧。”苏叶紧张的看着她指尖触到那个按钮,随即变成红色。

“你愿意走楼梯就走吧,懒得管你。”丁玫抬头注视着变换的楼层数字,突然冷笑了一声,上扬的嘴角如窗外射进的阳光。

“程芷慧,你丫狠。”

苏叶很庆幸在如此熟悉的城市里读完自己的大学,她是个宿命感特别强的人,虽然她打心底并不是那么喜欢重庆这座忧郁的城市,只是她做事没有强大后援的话一般都很难有勇气去完成,真是属于彻彻底底的小女人类型。

她的性格中有着所有山城人的耿直,但同样也会有自己的有所保留和隐瞒,或许真迎合了她双子座的个性。和双子座的人打交道,无论何时你都无法真正猜透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谈论中的双子们都会有意无意避开关于自己的话题,很巧妙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苏叶内心的阴险或是城府很深,这只能说她像个胆小的刺猬般,即使遇到一点危险也会想方设法蜷缩起来,她不想太早就暴露自己的弱点,她不敢相信太多人。

只是那刺猬的强硬伪装,都只是假象。

她在很小的时候喜欢看童话,长大了之后就喜欢读小说。她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主人公,但她更多的是想成为缔造那些主人公的作者,那样似乎就可以呼风唤雨,完全按照自己想要的去设计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于是她梦想着可以做一个依靠文字而生的作家。

很多了解她的人都说她具有诗人一般的气质,虽然总是站在故事的一角,但她的熠熠生辉甚至能盖过主角。她的与众不同似乎在告诉人们,其实她才是主角。

只是没有人知道。

其实苏叶一直都没有那种刻意去表现自己的欲望,抛头露面的活她也一向不甚喜欢。可她如果要做了律师的话免不了要出席一些公众场合,而且还要在那些场合述说着早已编织好的谎言,声泪俱下,甚至被一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都是她最受不了的。

她还不喜欢被别人有目的的盯着看,没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

苏叶最近一直在忙着寻找工作,她希望可以自己找到一份合适的立足地,而不是去靠自己的父亲。父亲一定会让她去做律师或者检察官,而她真不希望一辈子和罪案打交道。待到自己年老时发现自己几乎经历了所有人性的丑陋,这真不是件美好的回忆。

她自己的理想职业是去做一名出版社的编辑,抑或是杂志社的记者,总之和文字能有密切接触的都好。她自己认为钟情于文字是件幸福快乐的事情,那样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感觉到孤独,反正都要比做律师好很多。

看别人笔下的文字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苏叶想。可以看到别人的梦。

而苏叶现在就读的法律系却与自己的初衷完全相反,整日面对的是没有任何灵性的干枯文字,那里面更不会有他人的梦想,有的只是梦魇。

苏叶所在的学校称得上是国内一流,校园很大,一草一木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行走在校园的小径上能闻到风吹来的古韵古香。在学校主教学楼后面有一条临近江边的小路,像是城市的近郊一条偏僻幽静的街巷,尤其是在下雨时,踩踏着刚被浸湿的石板路面,萌生一种将自己融化在雨中的欲望。

江面上总能看到行驶的抑或停靠着的驳船,偶尔还能听到绵长的汽笛。这一带是苏叶为这所学校骄傲的地方,尤其是到了傍晚,江对面的高层住宅上星星点点燃起了灯,委婉的风景温暖着每一颗漂泊不定的心,连江边的寒风都沦为陪衬。

这样美丽的地方总会有爱情不断酝酿,苏叶曾亲眼见识到一对情侣在中午时搂抱着走过小道,然后在傍晚时争吵很凶,女孩甚至还伸手打了男孩一巴掌,可到了晚上,同样的一对再次相拥在一起,苏叶几乎能听得到男孩许下的誓言,永不分开。

真可笑。这世间早已不存在爱情,那东西已经消失很久了,绝迹。

尤其在大学校园里,你们看到的都只是彼此嘴边吞吐的寂寞和交易,那不是爱。

还有第五教学楼旁边的那条小道,小道的两旁种满了梧桐,在晚上很少有人走动,因为这是唯一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径,一片漆黑混沌。虽然很多情侣喜欢黑暗的氛围,可这条小道总让人萌生一股诡异。但如果到了白天,却是学生流量最多的一条线路,而且不乏那些无法在夜间尽兴的恋人,毫无顾忌的亲热相拥。

但今天苏叶在经过时却发现过往学生少了很多,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旁的座椅上竟然空了好多,这是个不正常的现象。

一直到生物实验楼时她才注意到簇拥作一团的人群,像被一块散发着无穷能量的巨型磁铁吸引住了,苏叶仰头望了一眼,在人群的中央应该停了一辆警车,红蓝色的光晕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

真是无聊。苏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做太多的停留,她只是匆忙的扫过一眼之后,从旁边绕了过去,像个无法停转的马达。

她要尽快赶回宿舍完成自己最近一直创作的小说,和一家文化公司已经协商好,如果她的这本书能够通过审核得以出版,就可以被录用到该公司做编辑,这将意味着苏叶不用再面对一张张刻满仇恨委屈的面庞,意味着苏叶可以轰轰烈烈的走而不做行尸走肉,意味着苏叶一个梦的实现,那小小笔记本里的图标,意味着一切的一切。

这篇小说她看的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苏叶愈发感觉自己像只母鸡,那篇小说便是她孵出的蛋,唯一的一颗蛋。

这颗蛋到破壳而出的日子,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

每次苏叶风风火火回到宿舍,推开寝室门后,第一件事就是瞅一眼放置笔记本电脑的橱柜,然后开锁,取出电脑,播放音乐。

这俨然已经成为了她的生活方程式。只有一个解的方程式。

今天是最近少有的阳光明媚的一天。

在身上的阳光还没落尽时,猛的推开门,甩掉背包。

电脑橱柜的门被撬开了,她发现,一把断掉的铁锁在地上,苏叶,躺着,安静的,那把断锁。

一切都在,拉开橱门,电脑,只有电脑没有了。

天空中云朵飘散很快,突兀在地面的高楼上也飘过了一个昏暗的阴影,像是偌大的鱼缸中游过一条黑色的鲸。这条鲸动作迅猛,像是在追赶自己的猎物。

鲸,这么庞大的生灵究竟要靠什么食物为生。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

外面的阳光好刺眼,射进房间里,在透过玻璃时,竟穿透了一个窟窿,随后整块两米见方的透明便碎裂开来,碎片洋洋洒洒飘荡在空气中,呼吸进肺里,是淡淡的苦味。

于是,穿过阳台的阳光在地板上铺成一片闪耀的光晕,能清晰看到扬起的灰尘在上面跳舞的痕迹。

地板被烤的发烫,逐渐冒起黑烟,燃烧起来,紧接着铺在表面的地板竟在一眨眼间消失殆尽,整间寝室里的所有东西,还有苏叶,一起下落,坠到最底部,看不见头顶的天空。

苏叶感觉到眼睛发胀,像是好久都没有睡觉了,她努力的支撑着,掏出手机,却发现上面有7个未接电话,全是丁玫打的。因为要上课的缘故,苏叶一向将手机调成静音。

她照着号码拨了过去,还没等对方开口,苏叶就抽搐了。

“玫瑰,我的电脑不见了,橱柜被人撬开了。”

“刚才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丁玫在电话那头抱怨道。

“电脑里有我很多资料的,我的简历还有应聘企划报告,还有我写的小说,这些都要急用的啊,可全都在里面!不能丢啊!”

“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些东西也不能随便丢啊,你现在在哪呢你。”

“玫瑰,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报警起作用吗,你要帮帮我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现在来学校的校区派出所,电脑找到了。在这里呢,快过来。”

外面的阳光好温暖,照在人的脸庞上,无比的温暖,包裹着每一个人。

天空中的云朵飘散的很快,或许只为了,能够遮蔽更少的金黄,让这座城池多一份晴天。

最后一节课丁玫没去,她给钟书送完早饭之后就回来了,其实她原本是打算去上最后一节课的,只因那满嘴山东方言的老女人宗喜欢在最后一节课才点名,但每次她到钟书那个小出租屋之后便舍不得离开,因此她把第一节课的时间留给钟书,把第二节课的时间留给自己补觉。当她回到寝室的时候,整层楼都不见一个人影。

钟书是丁玫的男朋友,一个自诩为作家的中文系研究生,一个总是生活在自己编织的魔幻世界中的人物,他说要写出超越前人的新武侠,他嘴里总是不自觉的念叨着主人公的名字,格染,颜澈。

格染和颜澈。

丁玫最近老是犯困,真想做一个冬眠动物,就那么温暖的睡下去,甚至连吃饭都不用考虑,一直睡到闭上眼就恶心的地步。

她看到今天慵懒的太阳终于露头了,让她突然萌生出去逛街的想法,只是身边没有一个人在陪。男友钟书在忙着研究生专题,他总是那么不甚留意她情感的波动,哪怕那小波纹最终形成大波澜,他也毫不在意。

钟书有着所有中文系男生所一贯的特性,每天只知道写啊写,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任务,很少会抽出时间去考虑与文字无关的事情,苏叶都没到他的这种地步。丁玫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没钱没长相,没人缘没地位,这样人将来在社会上是没办法混下去的。

可她还就是喜欢上了钟书,义无反顾。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当一个人的缘分到来的时候是你挡也挡不住的,它们会挑着缝儿往里钻。丁玫当初是看到宣传栏上的一首诗找到的钟书,当时钟书做校学生会新闻社的编辑,经常会在黑板上写一些先锋诗句,让人读起来感觉很爽。丁玫印象最深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

这些片段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

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姆又发疯了。

舍己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丁玫当时读了好几遍,感觉这首诗真的很牛,于是,她决定去找到这个诗人。

丁玫因为这首诗找到钟书,发动一切关系要来他的电话号码,没日没夜的发信息给他,虽然几条过去才能换回一个简单的回复,但她依旧会追在屁股后面给他送了一个月的饭。直到后来苏叶告诉她这是艾略特的诗,丁玫才稍微冷静下来,都怪自己当时被那煽动人心的诗句冲昏了头脑,当时自己要找的是诗的作者而不是诗的做者。

但就在这段时间里,她爱上了他,如此彻底。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连苏叶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都赞为佳话。丁玫现在感觉自己很幸福,至少要比那些整天争吵的情侣要强很多,因为钟书连和她吵架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是有些不屑于和她争吵,认为那降低智商。

丁玫想想都好笑。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一对男女在一起快一年了都没吵过一次架。这是爱情的极端还是双方的冷静。而且但凡情侣即将分手时,是以争吵作为结束的都不会真的结束;但如果是双方都很冷静的提出分手,那便是真的不会再有下文了。

丁玫很担心,她怕真的在彼此的沉静中结束掉这段感情。

不知不觉,后知后觉。

丁玫挪到531寝室门口,倚靠在门框上。

她慢腾腾的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啪。

丁玫将手提包甩到床尾,瘫倒在椅子上,那个板凳的各个关节点便发出了吱嘎的声响,她的脑袋耷拉着,如同熟透了的柿子即将落下;疲惫的眼睛就快无法撕开,睫毛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即将织成的一件毛衣,她的两条腿就那样自然的摊开在哪里,这时她才发现房门刚才忘记关上,这个角度正巧能看到斜对着的狭长走廊,刚清洗过的地面上有明显被擦拭的痕迹,一条条清晰的纹理。

她真不想起身,身体就像被灌了铅一样,随便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骨头缝里还有皮肉里层的液体气体来回撞动,皮肤上就会凸显一个个坑洼。但丁玫还是忌讳这副模样被其他人撞见,只好极不情愿的趿拉着椅子,用力向前伸脚,希望能够踢到门框。

在丁玫吃力的向前挪动时,她看到墙角里有个塑料袋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一片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树叶从门前的走廊上划过,应该是走廊上的窗户打开了一扇,风将树叶折断并左右了它的轨迹,而苏叶的橱柜也开了一扇,这能左右谁的轨迹呢。

她想着,并未太往心里去,只是地上一把破锁显得格外扎眼,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那把锁很是安静的躺在那里,也不去刻意躲避在某个闭塞的角落,像是件被展览的宝物般享受着别人的瞩目,毫不害羞。

当她反应过来时,脑子先是嗡的响了一下,像是刚被敲响的钟。伸出手轻轻打开另一扇橱门,目光转向那个橱柜的深处,一股很浓的樟脑球味扑面袭来。叠得很整齐的衣服,上面还挂了几件外套,下面的横板上放的是内衣内裤,粉红色的白色的,上面大多数都还镶嵌着一朵蝴蝶结。旁边立着一包卫生巾,貌似还没有开封,它有着一个和苏叶很相似但很好听的名字,苏菲。

没有了。

真没有了。

少了一样东西。

她们都知道的那样东西。

丁玫开始不停的给苏叶打电话,可无论多少次她都不接,听筒里重复播放着那条恶心的彩铃,到最后还有一个女孩在说的“请稍后再拨”。丁玫只好按下了另外一个号码,这个号码中没有彩铃,也不会无人接听。

“我的笔记本被盗了。”丁玫很镇定的说。“请你们赶紧过来,九公寓531寝室。”

警察来到之后,先是看了看现场。然后又习惯性的问了丁玫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

“寝室的门是完好无损的?”

“是的,我确定。”

“那么就是说盗贼很轻松的打开寝室门,只是橱柜的锁被使用强制手段打开。”

“盗贼很可能是你们寝室中的一个。”另一个警察接着说。

丁玫没吭声。

“你最后一次见笔记本电脑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天晚上吧,今天早晨应该还在。”

“应该还在,不能确定一点吗。”

“在,今天早晨还在。”

“寝室里其他人呢。”

“都去上课了。”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身体不舒服,逃了一节课。”

“其他人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应该没有吧。”丁玫缓缓的说,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不好开口。

“有什么就直说,没关系,警察会帮你处理的。更何况我还是你表叔呢。”那个瘦高的警察带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你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你爸可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虽然咱本事不大,但小打小闹我还是能处理的。”说话的警察是丁玫父亲的胞弟,在丁玫来重庆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王叔,其实这笔记本电脑不是我的。是我寝室另外一名同学的。我怕你们不重视才说是我的。”

“哦,呵呵,不管是谁的,我们都会一视同仁的。”警察尴尬的笑笑。

“这个电脑对我朋友很重要,你一定要帮她找到。”

“那你朋友现在在哪里。”

“她去上课了,电话打不通。”

“那你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刚才我看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丁玫低着头,想了想,“其实,我们寝室今天有一个人不大对劲。”

黄婉晴今天特别的兴奋,心里总是扑腾跳个不停,像是刚捡到了一大笔钱。

最近的事情貌似都是那么顺心,先是自己一篇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毕业论文被评为优秀毕业论文,不仅在学院的刊物上发表,而且还被推荐到省级学术报纸上进行刊登。然后她获得了本校的研究生推免资格,基本上相当于保送。要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而且她还和自己一直暗恋的男孩阳洋的关系逐渐明朗,阳洋曾在程芷慧的生日宴会上向她主动表明心意,他当时说的每一个字现在还不时涌出脑海。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这样说。

“我一定会好好的待你的,我可以做到不去理睬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会让他们知道我爱的是你的人你的心,永远。”他说。

“答应我吧。”

阳洋是整个学校的焦点人物,还曾经一度被传为校草。他以前在法国念书,后来不知怎的竟然回国来读大学,这有点让人感觉莫名其妙。他主修钢琴,黄婉晴以前经常去校艺术团看他的演出,他在弹琴时灵动的手指划过的轨迹就是一幅绝美的画卷。黄婉晴曾一次次被他的琴声所倾倒,那旋律会在两片鼓膜间来回晃动好久。

黄婉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屁股后面总是排着长队的王子最后竟选择了自己这只丑小鸭,这证明了这个世界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或许这也就是缘分吧。黄婉晴心想,就像是丁玫和钟书一样的缘分。

黄婉晴和苏叶一样,也是法律系学生,但她的第二专业报的是药物化学。这是一门很枯燥的学科,整天要和成堆的药品制剂打交道。但她感觉那些东西同样还是非常神圣的,它们都在延续着人类的生命。而她每次在摆弄时都是以一种敬仰的态度,不管是发现它们那些伟大的人还是它们本身,都值得我们去尊重。

今天她来到实验室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整间屋子随处都透露着几丝凄凉。她看着窗外有成对的情侣走过,心里更是降到了零下摄氏度。反复考虑之后决定跟阳洋打个电话,因为这时候他肯定还在睡觉,她不想打扰这个美妙的早晨之于阳洋的意义,但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都会酥掉,软到骨子里,逐渐上了瘾,像吸食了鸦片,当毒瘾发作的时候,她还是会在忍耐面前妥协。

这次也不例外,阳洋果然还躺在床上,慵懒的声音,带有些许的撒娇,简单的几句话都能让她顿生暖意,沁到心底。

在挂上电话时,风将窗帘掀起一个角,外面的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

黄婉晴在高中时一直都在学习理科,但最后却报考了法律系,这是她为了实现自己的一个夙愿,也算是帮自己的家里完成一个心愿。

她是单亲家庭出身,自己的父亲在多年前一起工伤事故中身亡,可公司却将责任推卸干净,只愿出很少的抚恤金。家庭的窘困和母亲的柔弱,只得受其胁迫接受了这个不公正的结果。

黄婉晴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她可以为更多的人讨回公道。虽然自己的这个梦想无论是说起来还是想起来都十分的矫情,可她还是会努力将这矫情变成现实。

这真是美好的愿望。她想着,让这个世界上的好人都得到好报。

她还是保存着那份对理科的喜爱,尤其是化学。

她一直都迷恋于化学实验,她喜欢那些药品的变化,哪怕是再细微的一小方面,每当她成功后都能兴奋半天。

颜色,气味,体积,状态。

化学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术师,它精通的不是技巧和骗局,它所用的是真实的魔法。那些只存在于幻想和神话中的魔法。

化学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它能够创造一些原本并不存在的东西,那是它们结合后的孩子,那是感情的结晶。它们不像人类一样虚伪做作,它们有着真实的情感,只要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缘分就会死死抓住,不离不弃。

它们是人类的榜样。黄婉晴想。

菲林试剂鉴别可溶性还原糖。

这个实验虽然已经做了很多次,但她在无聊时还是乐此不疲,甚至把它当做一种消遣和休息。就好比一个少女对于花裙的喜爱,一个少年对于枪棍的青睐。

也或许是那颜色的变幻使她迷恋。

浅蓝,这是天空的颜色。

棕色,这是树木的颜色。

红色,这是太阳的颜色。

土黄,这是大地的颜色。

甲液体,氢氧化钠的质量分数少于0.1g/ml的溶液。

乙液体,硫酸铜的质量分数少于0.05/ml的溶液。

将4滴左右甲液体滴进乙液体,混合后立即使用。

这两种完全不用的溶液混合在一起,就可以作为鉴别溶液使用,检测出糖的存在。

它们对于糖的痴恋和敏感,像个婴儿。

做实验是最需要安静的,黄婉晴最讨厌在做实验的时候被别人打扰,但站在门口的是一名穿着制服的高瘦警察,威严的脸庞令黄婉晴不寒而栗。

她很是莫名其妙,不明白警察叫她究竟有什么事。她想,或许是户口的问题吧。刚来这上大学的时候她将户口从山东老家迁到重庆,而现在即将毕业,除了被推免保研的学生外其他的都要遣送回原籍,而自己却不得不要再留上几年,甚至更久。其实她压根不想留在这里,她受不了这里糟糕的天气,糟糕的食物,糟糕的一切,太多太多。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家乡要更好一些,每当碰到和家乡相似的东西时都能勾起不断的回忆,那些东西彷佛已经成为一种载体。

“你好,我是校区派出所的民警,需要你协助我们调查一些事情。”

“嗯,好。”

“你所在的531寝室刚刚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你有什么线索要向我们汇报的吗。”

“没有。”

“丢失物件为一个索尼笔记本电脑,失主是你们同寝室的苏叶。”

“我真不知道什么线索。”黄婉晴淡定自若,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完全可以选择漠不关心。

“请你好好想想。今天有没有注意到谁有何异常。”

“这你不应该来问我啊。”黄婉晴被打断了实验,有些没好气的说,“我一早就来实验室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能将你生物实验室储物柜的门打开吗,我们想核实一些情况。”

“核实什么情况,我几乎没用过那个储物柜,难道你们怀疑是我?”黄婉晴有些没好气,真是不可理喻,她想。

“不是怀疑,只是例行检查。我们推测作案人就在531寝室里。”

“那怎么只调查我,她们你都找过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都是按规矩办事,请你配合一下。”警察绷紧面孔。

黄婉晴知道不让他看个明白他是不会死心的,但如果照做显得自己有些好欺负,顾不上那么多了,刚取出的碳酸钠还摆在桌子上呢。她想到这一点,又加快了脚步,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橱柜。

她的背影在橱门打开的那一刻冻僵在哪里,像被武林高手点中了穴道。

警察侧过身子,朝里面瞟了一眼。

哼。冷笑。

碳酸钠晶体暴露于空气中一段时间后,会发生风化,失去结晶水,从而使得质量减轻。

黄婉晴目光射进的一霎那,也被瞬间风化,失去水分,变作一具干尸,不再有思想。

苏叶挂上丁玫的电话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赶往这里。

这也是苏叶平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这里。

警徽,警车,随处可见的警服,那让人心生畏惧的深蓝。

她瞅到这个院子里唯一的颜色便是那个安静躺在墙角的灭火器,那个灭火器上还盖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像是涂抹了一层淡灰色的漆,但还是遮挡不住那一抹浓重的红。

那一抹浓重的红,是血的颜色。

派出所的庭院里有一棵不知什么年代种下的梧桐,站在下面看总感觉望不到最高处的那个树梢,彷佛那个枝桠是从天上伸下来的,天和地之间就被这棵树连在了一起,无论多大的风都卷不断那根细细的枝条。

听老师提到过,这个庭院以前是学校某个学院的实验楼,年岁已经很久远了,还是古旧的回字形建筑,这种风格在这里被称为院坝。很奇怪的称呼。

苏叶注意到整个院坝里没有一个人,只是在门前的传达室里有一个正在吃着盒饭的警员,看见她进来时赶忙放下筷子,擦擦嘴角的饭粒。

她告诉这个警察说自己来找朋友,在王警官的办公室。

警员用满嘴重庆话解释着,但害怕苏叶听不懂,还用手指朝着一个方向比划着,手臂上下挥动。这时候苏叶发现在这个发达的时代,有时肢体语言甚至能表达更多。

苏叶道了声谢,继续朝里面走。其实她本身就是重庆人,重庆话自然都听得懂,但她还是耐心的看着警员全部比划完,用普通话跟他道了声谢。

苏叶在很多时候都在试图去隐瞒自己身为一名地道重庆人的不争事实,她自己也搞不懂是为什么,就像当初去上海城隍庙时满嘴韩语装韩国游客,闹得小贩本来卖20元一个的印章打算卖给她200元,一番艰难的讨价还价之后只好抖露出自己中国人的事实来解围,引来周围的一片哗然只有自己笑着扬长而去。

她发觉有时候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多数情况也都是迫不得已。就像今天一样,她可真不想来这里找什么朋友,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此刻的她就正在这里找朋友,但凡是进来这里的她都不想再认她做朋友。

苏叶感觉有点恐怖,害怕自己将来真的会一次次的来到这里,或者是一次次的将其他人送进这里。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想回去。

猛转过身,却发现刚才那个警员还在望着她。

尴尬的笑笑,继续向前走。

越走越深。

这个地方真不该来,她甚至连上楼梯都要感觉困难许多,四周都没有一个人,而她却感觉像是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踩着别人的脚抑或是被别人踩到脚。

直到鞋跟踩踏上楼梯,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个啄木鸟在叮啄干枯的树皮,不知疲倦。

楼梯上的扶手已经落光了油漆,露出了里面的铁锈,还散发着阵阵铁腥味。

这才是它的真实面目吧,外面的那层浮华不知重新粉刷过几次,到现在甚至都懒得去管,任凭它一层层的被时间剥落掉,最后只剩下骨骼和内脏,暴露的一清二楚。

人也是这样的吧,当人们不再去花费大把的时间用在化妆上,这个世界的美女将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光,当人们不再花费大把的时间用在伪装上,这个世界的善者也将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光。

那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她艰难的爬到三楼,俯视着整个院坝。那个警员已经进到传达室里,应该又在那狼吞虎咽了,苏叶抬头,看到了那棵梧桐树最高的那个枝头,正在风中摇晃呐喊。

她顺着铁栏杆里的走廊向深处走去,当走到三楼拐角的办公室门外时,她听到了一个女声的歇斯底里。

黄婉晴。

听到她的声音,竟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门没关,苏叶看到黄婉晴被两名警察摁在一侧的椅子上,她哭喊着,两只脚在那四处乱蹬,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丁玫则靠着另一侧的墙根站着,面无表情,看到苏叶的到来,稍微欠了欠身子,将脸朝向另一边。

黄婉晴被带出实验楼时,正值学生下课的时间,门前闪烁的警车周围站满了人,围成了一个圈,很整齐。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群讨厌的家伙,黄婉晴心里顿生厌恶,但厌恶的同时竟不知不觉从心底涌上一股羞耻,她不知这羞耻源于何处,彷佛那件事情真是她做的。

她知道一定是警察搞错了,她很快就会被恭敬的送回来。黄婉晴想着,到时候自己会很乐意接受那个瘦高警察的道歉。一想到这里,刚才那股羞耻情绪似乎没这么强烈了,但她还是匆匆钻进了警车,不愿意被过多的观赏。

呼啸着离开,这并不光彩。如果可以选择,她宁肯悄无声息的走,然后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呼啸着回来。

这其实是黄婉晴第二次进派出所。

第一次的时候是在老家,当时爸爸出事后需要派出所协助调查,她是哭着跑进大门的,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警察远比现在的要和蔼很多,那也是她第一次坐上警车。她还记得当那个警灯拉开的时候,她甚至都忘记了哭泣。

那时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街巷,两旁驻足的行人。尤其是当她走下警车时,一位警察将她抱了起来,那时她甚至觉得很自豪。

现在却没这种感觉了,丝毫没有,黄婉晴很奇怪。

当黄婉晴被带到三楼的值班室时,看到墙上挂着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畏惧。对于自己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毕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她依旧表现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个瘦高警察给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板凳,她就毫不犹豫的坐了下去。

“靠近点,离那么远怎么问话啊。”警察说。

“警察叔叔,我什么时候能走呢?”黄婉晴将板凳稍微往前挪动了一点。

“怎么,才刚进来就想走啊?交待不清楚你永远别想走。”那个瘦高警察一脸严肃的说。

“你让我交待什么啊,我真什么都不知道。”黄婉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别人丢的笔记本电脑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说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不还正纳闷呢。”

“赃物都找到了你还真嘴硬啊,难道要我把人证也叫来?”

“人证,还有人证?难不成有人亲眼看到我拿走别人的笔记本然后放到自己的橱柜里了?好,叫来吧我……丁玫?”

黄婉晴大睁着双眼,很是惊讶,但随即心里像顿时找到了依靠,对警察说,“你是不是把531的全逮来了啊?”说着起身走向丁玫,挽着她的胳膊说,“玫瑰,咱走,真是可笑,没见过这么办案的。”

“你就别装了,承认了吧。”丁玫有点不自然的将胳膊抽出来。

“早晨,我去上课的时候,看见你拎着一个电脑包,进实验室了。”

“承认了吧,自家姐妹,苏叶也不会太怪你的,反正东西都找到了。”

“我们都理解你,有什么困难讲出来大家都可以帮你,但你没必要这么做啊,真没必要。”

黄婉晴记得以前曾做过的一个实验。

将潮湿的黄色硫粉和适量的汞一同放在研体内研磨,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黑色粉末。

于是,当汞泄露时,人们会将硫粉覆盖在它上面。

一物降一物。

汞,常温下唯一的液体金属,俗称水银,对于人体来说是种慢性毒药。

在你不知不觉间发作,甚至能置你于死地。

黄婉晴先是感觉天晕地眩,她没想到丁玫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转念间又想到了刚才警察说的那个词汇。

人证。

颤抖着,她,在地上转着圈。“你说什么?别这样行吗,别吓我!”

“没吓唬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是在帮你,我们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害你呢?”

歇斯底里。吼。

“帮我?嗬,你这是在帮我?这明明是火坑啊,你还推我一把,凭什么是我!别拽我,放开!”

两个警察上来拉扯住她,她竟然挣脱开两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情绪有些失控。

“就算再不济去不能去偷别人的东西啊,现在事实明摆着,不要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你就承认了吧。”丁玫用商量的口吻劝说着。

“承认?我承认什么?我压根就没碰过那东西你让我承认什么?玫瑰,你是怎么了玫瑰?”黄婉晴趔趄着扑到丁玫身上,试图拉扯着她的胳膊,但丁玫只是向后撤了下身子,又稍微挥舞了下手臂就将黄婉晴的手甩开,这个满脸泪水的女孩面对着丁玫,就像将自己置身于一块陌生的干涸土地,找不到水源,如此的无力。

“真是受不了你,离我远点。你应该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做没做自己心里最清楚,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啊?难道警察还冤枉了你不成?难道那电脑是自己长腿了跑你橱子里去了?”

黄婉晴从来没见到过丁玫这样的神情,如此凌厉的眼神和抽搐的眉毛,她一直都不认为丁玫是那种可以盛气凌人的角色,但她错了,而且在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时竟是如此的毫无防备。黄婉晴感觉到头好痛,她用手使劲往头发里塞着,狠狠地抓着头皮,恨不得将指甲渗到脑袋里去……

“啊……!”

丁玫受不了黄婉晴刺耳的尖嚎,退到墙根,抬头正巧看到苏叶站在门口,稍微欠了欠身子,将脸朝向另一边。

苏叶确实不忍心看着黄婉晴撕心裂肺,于是跟派出所协商,暂时先不立案调查,尽量私下解决。

在签字时,苏叶手一直在颤抖,所以连那写下的笔画横竖也是颤抖的。

对于眼前的现实,她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她也很想彻底的发泄一下,只是顾及到太多,无法做的太绝。

走出派出所时,苏叶耸了耸肩膀,猛抽了一下鼻子。

三个彼此分离的身影各自都走得好艰难,像是一张单薄的纸张被撕裂成三份,彼此衔接的部分被风化的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缝合得不留痕迹了。而且一股风吹来,它们却飞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苏叶感觉不是拎的电脑包,而是一份无法预知重量的裂缝,深不见底。

是黑洞。吸收了所有的阴影,所有搅动在一起的昏暗心情。

她们三个回到宿舍时,程芷慧正打算出门,撞了个正着。

“没事吧都。”程芷慧拉过苏叶,小声的问了一句。

苏叶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很疲倦的样子,示意她不要再提。

宿舍里前所未有的沉默,如一潭死水般倾泻出来,腥臭味同时弥漫开来。那隐藏在湖底的缠绕水草,这时间也都翻涌上岸,铺满了整个沙滩,变成沼泽。

丁玫钻进被窝,补觉。

她打了好几个冷颤,真冷。

程芷慧跑到阳台上倚靠在那里,边抽烟,边发信息。

烟雾顺着风一直飘到屋内。

黄婉晴坐在板凳上,静静地,发呆。

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想。

苏叶拿出笔记本电脑,按下开机键,注视着屏幕。

渐亮。

当苏叶尖叫声刺破宁静时,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电脑上,彷佛从最开始她们的关注点就没离开过。丁玫躺在床上,想的是电脑;程芷慧发着短信,想的是电脑;黄婉晴发呆,想的更是电脑。

苏叶瘫在椅子上,凌乱的头发蒙着一张惨白的脸,有气无力的说,“电脑,被格式化了。硬盘里存的东西,全不见了……”

黄婉晴踉跄着过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你的电脑,我真的没碰过,一下都没碰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好像电脑真的就是她弄的一样。

程芷慧将手中的烟抛下阳台,疾走到苏叶身边,鼠标,那一朵凄惨的白。

D,空白;E,空白;F,空白;G,空白。

冰凉的手渐离鼠标,缓缓的起身,无语。

丁玫在整件事情中都表现得像一个战士,静静的从床上下来,就如同她静静的上去。倚靠在楼梯上,极其冷静的说:

“拿到楼下去修复一下吧,或许还能找回来。”丁玫斜着眼望了黄婉晴一眼,说:“你就别再装了,没碰过怎么成现在这样了?”

程芷慧瞪了丁玫一眼,转过来去安慰苏叶,“应该没那么严重吧,修电脑的肯定有办法,别担心。”

苏叶无力的将目光转向身后瘫坐着的黄婉晴,“你为什么要这样!那里面的东西对我有多重要你知道吗!”她想要朝黄婉晴扑过去,但被程芷慧拉到阳台上。

“真不是我……”哽咽。“真不是我!”

哼。冷冷的,丁玫去抱过笔记本电脑走出寝室,扔下一句,“今天对你够仁慈了,我随时可以把你再送进去,别假惺惺装可怜。”重重的关门声似乎把寝室的墙壁都震得战栗起来。

“我说过了不是我干的,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够了,住嘴!”苏叶终于爆发了,“我真不想看见你,你别逼我!”

昏暗中,摇晃的脑袋,快咬出血的嘴唇,颤抖,凌乱的头发,披散在惨白的脸孔,渗出的滴滴泪水,沾染在发梢,顺着一直向下滑动。

苏叶发觉窗外世界被风吹成支离破散的碎片,高高的楼房也逐渐扭曲成天空的波浪,风沙迷离了眼睛,当强忍着刺痛睁开时,所有的一切已经颠倒过来,大地变成透明而深不见底的天空,所有的东西都漂浮在一块未知的平面,天空则成了一片干涸的海。

所有的应聘信息,收集的珍藏版电影,自己写的小说,论文,资料,相片……

这些东西都是苏叶几年来的心血,她还记得在高中读书的时候,苏叶就一直都特别希望能够拥有一台电脑,但父亲家教甚严,放学回家后连开个电视都要打报告,就这样一直到自己考上大学,苏叶才买了一台自己的电脑。有了它,写文章就不必磨到中指脱皮,就不必东一张西一张的拿着眼睛找半天,可是现在,苏叶即使把眼珠抠出来扔进再狭小的角落,那些遗失掉的也找寻不回来了。

当电脑屏幕上出现白花花一片时,苏叶彷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化为乌有。

原本的乌托邦,现在成为了一座空城,不再有人烟。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没有内脏,包裹着的全是冰凉的气体。电脑也有着和自己同样的遭遇,被全部掏空,只剩下一摊皱巴巴的壳,上面铺满了风掠过的涟漪,就像老人脸上密布的皱纹。

丁玫将电脑重新拎了回来,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进这个房间,准备将电脑放到苏叶的桌子上,但看到她挂在椅子上的身影,提起一半的手臂又缓缓沉下,悄悄的靠在橱底的抽屉边,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句,无法修复。

这一声很轻,完全不像丁玫的说话风格,但飘到每个人耳朵里的力气还是有的,只不过在接触到骨鼓膜时便依次炸开,清脆的声音响遍整个寝室。

苏叶忘记自己是怎样从椅子上踱到阳台,手指缝里夹着的烟头也不知是何时点燃,呛人的烟雾,一直是最讨厌的东西,而现在,却是如此的迷恋。

最讨厌的,不代表是最坏的;曾经最喜欢的,不代表就是最信得过的。

从楼下的大排档升起烧烤的味道,苏叶没有丝毫的食欲,她刚才答应了程芷慧,这事反正已经到这地步了,没必要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我知道你不会把她送上绝路的,对吧。”

“是她在把我往绝路上逼,你不知道那些东西对我有多重要。她偷走笔记本我可以当做一时脑热,把我存档都删了这算什么意思,你去问问她这算什么意思?”

“你先冷静下。”程芷慧顿了下,“她肯定也是一时没转过神,原谅她这一次吧。”说着,程芷慧叼起一支香烟,点燃,递给苏叶。

“闻到这香味真受不了,我下去弄点吃的上来,别再多想了啊。”程芷慧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离开了。

宿舍阳台上正好能看到学校后门外的高架桥,每到高峰期的时候总会堵的一塌糊涂。那高架桥像什么,苏叶感觉像血管,而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人体,穿行于上的车辆就是遍布血管中的红细胞。

她还感觉像是树木的躯干,枝桠分叉相互交织,而这座城市就是一片无可比拟的森林,闪着亮光的车灯就是密密麻麻的树叶,这也叫做峰峦叠嶂。

苏叶将烟头猛的弹出阳台,划了一个弧,穿过密集的树叶,跌倒在地上,把烟头的火星摔到一边。苏叶看的清清楚楚。

普纳洛尔。

左旅体有很强的β受体阻断作用,用于治疗心绞痛,心律失常和高血压。

用药不当容易再次诱发重症肌无力。

支气管哮喘,抑郁症患者慎用。

黄婉晴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选择药物化学,很多人都劝她,和有毒溶剂打交道太多,生出的下一代很容易畸形。

当时她压根没有在意,可现在她不得不捧着自己产下的畸形胎儿,即使有泪也使劲往肚子里咽。她知道,酿造苦果的并不只有她一个错,还有别人。她不知道的是,这个躲藏在身边的剧毒溶液究竟是哪一瓶,把自己埋在哪个试管的溶液里,蓄势待发。

刚才程芷慧过来抚慰自己,说苏叶只是太心急,别放在心上。

不知怎的,黄婉晴一直想求得苏叶的原谅,她从电脑发现在自己橱柜的那一刻起彷佛就逐渐把自己设想为那个盗窃犯,是自己在潜意识推动下所犯的傻事。

难道真是我做的?黄婉晴心想。

她神智现在已经开始不清醒了,总感觉思想已经脱离了身体,轻飘飘的游离着,俯瞰这一切,局外人。

“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她吧,太过分了。”丁玫斜着眼睛望着苏叶。

“那该怎么办,反正都这样了,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把你弄成这样,你如果没点反击的话,岂不是太软弱了点。”

“反击也没用了。”苏叶很疲惫的样子,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至少让她也尝到苦头。”

“算了吧还是。”苏叶将身子转了半圈,“我答应芷慧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也不想闹得太僵,这都毕业了快。”

“她在做那些的时候顾及到你了没?”丁玫似乎有点着急,转到苏叶的正前方,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可都是你的心血啊,现在正是急用的时候,她根本没顾及到你的感受,下手那么狠,我都看不下去,还赖着脸皮死活不承认。”丁玫说这话的时候朝屋里咬了咬牙,“明天一早,你再跟我去趟派出所,昨天那个警察我认识的,包在我身上了。”

窗前谁的桌子上摆放那张四个人的合照,在黑暗中都已经看不清脸庞。

依旧可以浮现定格在镜框里很灿烂的笑。

属于谁的私欲在逐渐吞噬着善良和原谅,就如这混沌的黑,铺天盖地般倾洒下来。

丁玫在电梯到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像只无路可逃的兔子,而苏叶自认为还未到慌不择路的地步,她在电梯门闭合的瞬间拐向一旁的安全出口,鲜艳晶莹的绿色长板镶嵌在雪白的墙壁,即使白昼依旧刺眼。

明明是在朝下走,可她潜意识里总感觉像是在往上爬,当苏叶下到一楼时,发现刚才丁玫乘坐的电梯早已经返回到了7楼上,自己的速度还真是慢。

她走出酒店,今天的阳光依旧刺眼,而她今天在背包里还塞了一把雨伞。在重庆待久的人是无论何时出门都会带一把雨伞,但后来苏叶才知道,真正的重庆人向来不带伞出门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那倾洒下的如丝绵绵,无需遮拦。

苏叶不知道为何,突然在这大白天里想起了重庆的夜晚。

主要是苏叶感觉街上很少有像她这样大中午就漫无目的游荡的家伙,往往凌晨时分才是属于漫游者们的时光,似乎在漆黑的环境下才更有益于压抑闭塞情绪的宣泄。就如酒吧中央的舞池一样,肆意扭动的身躯,即便贴近彼此仍看不清的脸庞,但假若将所有的灯都打开将音乐全关掉,那倚在栏杆上朝下望去,舞池内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只剩喘息和踏步,裸露的身体扭曲的面容,这还真像一个公共浴场。

重庆的夜景总是很美,尤其是站在高处看盘旋的烟雾蒙蒙,被柔弱的灯光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像是点上了一圈烛火,萦绕着。从寝室阳台上朝校外望去,那个被树荫遮蔽只能看到三楼窗户的楼房,每到晚上的时候,玻璃上总能闪过无数的车灯晃过的影子。

苏叶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抱一杯茶,倚在座椅上,偏着头靠在那里数着一辆辆过去的汽车,有时候耳边也会传入在拐弯的时候发出轮胎抱死摩擦地面的刺耳的声音,像一条扯开夜空的口子蔓延开来,钻进所有还未曾入睡人的耳膜,将铺天的睡意敲醒了半边。

或许他们会听的很舒服,化成一缕旋律,一直带进梦乡。

苏叶看到一对新人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家酒店门前迎接到场的嘉宾,两位亲属在朝过路的行人递着香烟和喜糖,笑靥如花,花香飘散在空中。能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这个年代一向是情人多夫妻少,仇人多朋友少。只是苏叶选择了默默的绕开,她无法接受那递过来的喜糖,毕竟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贯穿心肠的苦涩,太大的逆转她承受不来。

苏叶很想再回到以前,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发生。她想着种种方法,但最后都没有成功,那回到过去的办法。

但今天酒店门前一家音像店正放着一首童年时的歌谣,这首歌让她记忆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那切割成一块块的历历在目: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著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音符是很奇妙的东西,苏叶往往能通过街边小店播放的歌曲联想起很多年之前自己在听这首歌的时候做了什么。

树梢骄阳黄鹂绕,啼声歌谣路人笑。这记忆中的场景,像被用作拍了一场电影,在影片杀青时被拆除,而现在又重新搭建了起来。

苏叶很认真的听着,看着,在她的鼻尖处突然落上了水滴,紧接着周围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仰头望着天空,边看边跑。

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城市里,竟然毫无预兆的下起雨来。苏叶看着身旁的人跑的越来越快,车开的越来越快,雨滴落得越来越重,阳光也炽烤得愈发浓烈,地面始终没有完全浸湿,才刚刚降落到脚边就再次被蒸发,苏叶依旧慢慢的踱步,浑身上下流淌着水珠,顺着脖颈滑落遍全身,感觉自己就像游在一片海里,四周都是鱼。

她知道,不久之后,这个城市会变成一片海洋。

同类推荐
  • 清风闸

    清风闸

    演叙宋仁宗年间,浙江台州知府有一木行主孙大理,娶妻汤氏,生女孝姑。后汤氏病死,续娶强氏。一日,大理得一乞丐小继,便收留了他。强氏勾引小继通奸,并把大理勒死沉入井中。不久,又把孝姑嫁给破落户皮奉山(人称皮五腊子)。皮五吃酒赌钱,孝姑实难度日,欲寻短见,被其父阴魂救下……
  • 最凄美的爱情:荒宅新娘

    最凄美的爱情:荒宅新娘

    一封神秘的来信,使他们走进了江南乌镇。一曲如隔世的琴弦。一段纯美惊悚的传说,一桩桩水乡诡异的鬼婚……所有神秘诡异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荒凉的古宅里,真的有狐狸和鬼出现吗?或者这所有死亡的背后是某人在暗中操作昵?踏入古宅后。神秘的气息,白狐、红旗袍、白旗袍的绝色女孩如同百年传说惊现……
  • 诡蝶杀人事件

    诡蝶杀人事件

    小说讲述了发生在桐城的一起高智商罪犯越狱案。用蝴蝶诡异杀人的罪犯洪胜,在法院宣判死刑当日离奇越狱成功,行为学家肖海清、痕迹专家王健等人随即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追捕。
  • 星盟默示录Ⅱ:神之子

    星盟默示录Ⅱ:神之子

    本书为《星盟默示录》系列的第二部,承接了上一部的故事发展,以信仰国安度洛斯的圣骑士赛琳维西亚为主视角,在一次意外的劫狱事件之中,逐渐揭开了隐藏于黑暗之中阴谋。故事节奏张弛有度,有着非常强的叙事性和节奏感,在部分章节中采用了当下流行的POV人称叙事手法,大大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并为故事后期埋下的伏笔与疑云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魅力。故事结构上依然沿用了**部多线发展的描写方式,呈现出了令人惊艳的巨大世界观并逐步揭开了复杂的角色关系与宿命,这些故事之间不仅互相串联,更是有着许多情节交接时引发的高潮与兴奋点,无论是昔日宿敌的相逢,还是往日同人的反目,都让人悲怆感慨,回味无穷。
  • 蓝色面具

    蓝色面具

    这是誉田哲也的一部长篇悬疑推理小说,是“姬川玲子”系列的第三本。本书讲述了一名曾经在黑社会庭田组卧底的木野一政被人出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后走投无路,令其本就古板的性格变得扭曲。于是他改头换面用自以为正义实则犯罪的方式暴力打击黑社会,最终被逮捕的故事。网络版内容简介——在获释的第六天,那个黑帮头目却横尸在西池袋一丁目的繁华地段。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一起案件,却没有任何的头绪。没有人看到,没有摄像头拍到。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究竟是谁,如何做到的?……现在我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本质。把恶徒抢光,杀光,把抢来的钱烧光,然后接着去抢。虽然能感到他心中有恨,恨意的焦点却久久不明朗。
热门推荐
  • 青梅竹马淡烹茶

    青梅竹马淡烹茶

    “你看人思雅比你小一岁多,成绩还比你好。”“我就说生女儿好吧,你看人思雅,多乖啊。”“你妈我教数学的,你数学居然还考不过人思雅。”“你看思雅都考上研究生啦”“你看思雅……”比自己还小的小青梅成了妈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论傅文君的心理阴影面积。方思雅没脸没皮的缠了傅文君二十多年,可是当那个天天嚷着她是自己小媳妇的人不见了时,傅文君才发现,她,已是他的命。
  • 青春年华的魅力幸福的初中

    青春年华的魅力幸福的初中

    青春期就要来临了,正在上初中一年级的来圣诞不知所措,她将面临的是一次次重大考试和情绪巅峰,就在她难过时,遇到了邻居任医阳,还有转学生高子阳,他们将共同度过青春年华。之后,他们遇到了很多事情,同学的背叛、疏远…
  • 无限神练

    无限神练

    无限恐怖的套路,简化了很多设定。不局限于电影,这真是一本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明,结局出人意料的好小说(厚着脸皮一顿吹先)
  • 繁华浮世亦是平凡

    繁华浮世亦是平凡

    在一个平凡的校园中,生活着一群平凡的人。他们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平凡而又快乐的生活着。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主人公,这里每个人的经历,都能引起现在正是大学生,或者曾是大学生的你的共鸣,都能勾起你们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平凡生活,没有虐恋,没有误解。
  • 实用生活禁忌(实用生活文库)

    实用生活禁忌(实用生活文库)

    水果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维生素A以及人体所必需的各种矿物质(最主要的是钾),不但水分含量高,还有大量的纤维素,可以促进健康、增强孩子的免疫力,达到预防疾病的效果。不过要注意的是,有些水果的含糖量很高,如果多吃会引起肥胖。
  • 恩泽我心

    恩泽我心

    三年前,唐恩毁坏慕长泽的手机。她应允了一个陌生男人一个承诺,答应她若以后再相见,便兑现承诺。唐恩心想,世界那么大,他来芒市做生意,我们这辈子见面的机会为零。可万万没想到,他们却如命运般的相见了。妈妈说“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唐恩不得不去兑现承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高冷老公偷吻99次

    高冷老公偷吻99次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一代天后,却因信错人,爱错人而被推向了万丈深渊。好闺蜜的算计,男朋友的背叛,将她一步一步推向死亡。五脏六腑全破裂,一肚子的血水,全身被炸烂,疼,钻心的疼。“我愿用一辈子不再爱任何一个人换来重生,将你们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她发下毒誓,血契换来重生。步步为营,千般算尽,将害死自己的奸夫淫妇全部铲除。人人敬畏她,怕她,认为她是嗜血狂魔。偏偏有人爱她,护她,宠她,如天上皎月,而她却无力再爱上任何一个人。这一切到底是爱,是算计,是无奈,还是劫数?
  • 嘿,我的爱人

    嘿,我的爱人

    文章不长,绝对暖文,爱他,你别怕!一对一暖文,文不长,暖心不虐。这个夏天,爱ta,你怕了吗?(本文涉及的所有人名均为化名,如有雷同,我俩有缘。)n个小故事,爱还在继续,请爱我,别怕!
  • 一剑天谪

    一剑天谪

    大千世界,唯我独尊。天才少年晨曦穿越异界大陆。在这个剑气为尊的世界,掀起一场滔天巨浪。坐卧美人兮,手掌天下权。掌控天道,成就最强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