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木木地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膀子,北海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也吹不动他,自己一个人生着闷气。
也不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陪着他一起在屋子外面挨冻。
看上去大概五六岁的小通国和王博并排坐在一起,皓日渐渐下坠,把他们俩个的身影拉得很长。
橘色的光投向白色的冻土,一大一小的黑色影子参差不齐,北海此刻安静又祥和。
王博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只是觉得心中烦闷,感觉有什么堵得慌。
是因为苏武刚才毫不留情地呵斥?还是觉得自己有理无处说的憋闷?
王博侧头看着小通国湛蓝的双眼,萌萌地、好奇地盯着自己,他却是没好气的来了一句:
“看我干嘛?”
五六岁小孩子的忘性大,他们可以神奇地忘记刚刚才发生的不愉快,但也可以始终记得很久以前你对他的好。
很可爱,也很令人羡慕。
因为这样的特质,小通国没有在意王博的恶声恶气,乖巧地指了指不远处最大茅屋里的人影,而苏武正在其中,他老老实实回答着,童音出乎意料的清脆:
“他让我看的。”
“他让你看你就看啊?他又不是你爸……”
王博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话到一半才发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苏武还真是小通国的爸爸……
他挪了挪脚,眼睛正对着小孩子,两人对视中,小通国眼神无辜而显得倍加可爱,王博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问道:
“喂,我问你,他一直是刚刚那种态度对你们两个吗?就是一直苦大仇深那种……”
小通国眨眨眼看着王博,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就是他呀!”
王博拿手往屋子里指了指,“你爸…老汉儿…啊不,父亲?阿翁?”
尽管王博说的混乱,但小男孩应该是听懂了,情绪明显低沉下去,点了点头,但又很快扬起小脑袋,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稚气的好强,用一种不服输的语气道:
“我能流利说汉话后,他就对我更好,每天也笑得多了……”
“汉话?”
王博狐疑一声,看着眼前小孩子蓝色的双眸、高耸的鼻梁和略带卷曲的褐色头发,他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儿就是标准的混血相貌啊。
对了!
这是苏武和胡妇生下的孩子,当然是混血儿了。
但看苏武的样子,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孩儿学会说汉话就态度转变这么大吧?
“因为他是苏武啊……大汉使臣苏子卿……”
系统客服的声音在此刻幽幽响起,王博被勾起了好奇心,接着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
系统那边的女声充满感慨,因为所谈及的人物是那样的光辉,话里也不由自主地感染上了一份肃穆:
“北海牧羊数十载,他始终拿着自己的节杖,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大汉中郎将持节使臣!”
女声音调不断提高,越发慷慨激昂起来,王博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等一下,我知道、我知道…苏武很厉害,很了不起,这些课本上都有写,但我想知道的是……”
王博摆了摆手,“为什么刚刚他是那种态度对自己的家人,还有那些人,羊……”
他右手画了个圆,“这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声停顿了一下,冷笑一声,“这说来就很有意思了。
“你还记得我们不久前说过的,对苏武帮助最大的那个人吗?”
“记得。”王博点点头,“那个匈奴人,於靬王。”
王博突然阴谋论上头,吃了一惊:“不会就是这个匈奴人搞的鬼吧?”他越推理越觉得很符合现实,“这个人先是故意向苏武示好,然后暗中再派下属前来打压,从而顺利达到收服人心的目的!”
王博咂咂嘴:“啧啧,这也太险恶了叭……”
女音嗤笑出声,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话里的讥讽意味更浓了:
“呵,险恶?真正的恶往往来自同类啊……”
她向王博问道:“你还记得你们学的课文中笔墨最浓的那段吗?”
王博闭目回忆了一下,“唔……啊!我想起来了,是劝降那段吧。”
“那你一定记得卫律喏?”
“卫律?”
王博虚着眼回忆起来,“就是那个劝降的主力吧!”
王博记起来了,不是因为他的记忆好,而是这个卫律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而此时系统也轻笑一声,在王博耳边念起词句来:
“当时,卫律先是以利诱之,摆出自己这个活例子来。
“他是这么说的,‘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
“然后还不忘强调一句,‘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
“最后他更是不忘装作为苏武着想,假惺惺地感叹一下又恐吓一下——‘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
“可是他最后的最后又来了一句……”
系统那边咂咂嘴,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这段王博也记得,这位卫·演说家·谈判大师·律最后说的是,“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你苏武通过我而投降,我卫律就阔以和你结为兄弟;而要是小老弟你今天不听我的安排,以后可再想见我,就没有机会啰……
结果证明,卫律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苏武听了这话,半点面子都没留,直接就破口大骂:
“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
——你做人家的臣下,不顾及恩德义理,背叛皇上、抛弃亲人,在异族那里做投降的奴隶,我为什么要见你!
一个说,你现在不听我的,以后可见不着我啰!
而另一个却直接说,去你大爷的,谁爱见你这么一个货?!
这也太尴尬了叭……
“啧啧啧……”
王博也跟着系统咂起嘴来,这句话可真是太露骨了,卫律要是心脏不好的话,恐怕能被气得当场去世。
“不仅如此,《苏武传》中还有些隐晦的记载。”系统继续解说,“上面有一句话是,‘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而刚刚那几个人就是丁令人……”
还没等王博询问这其中的联系,女声就主动解开了谜底:
“卫律,就是丁令王!”
‘丁令王卫律,特地派人在冬天盗走苏武的牛羊,这是想要悄无声息地饿死苏武?’
王博细细思索一番,可又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
等等!
“其冬”?哪个冬天?
“对了!”王博一砸掌心,他想到了,“应该是那位单于的弟弟,匈奴人於靬王身死的那年冬天。”
“是的。”
女声表示赞同,然后接着道:
“当苏武失去匈奴王的庇护后,深恨苏武的卫律,选择第一时间对他下手,准备折磨乃至消灭他,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
王博紧紧抿唇,这卫律的行事作风就像…就像一条阴恻恻的毒蛇,缠绕、毒液,为了报复无所不用其极。
“你能想象吗?”
女声话锋一转,对着王博问道:
“你能想象一个人远离故土数十载的孤独吗?
“你能想象一个人无衣无食无片瓦遮身的困苦吗?”
女声愈发感慨起来:
“救他的、给他帮助的,是之前苏武视为蛮夷外族的匈奴王;而第一时间跳出来针对他,反而是自己同种同源的国人……
“自己家的子弟,已经因为君王喜怒而阴阳两隔,现在陪他最近、最久的,还是一个匈奴胡妇……”
女音似乎心里也满是疑惑:“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王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抬起头,望向茅屋处:
苏武正坐在胡凳上,身前放着一盆水,他慢悠悠洗着野菜,绿意荡漾,寒风吹动须发,霜白瑟瑟。
他的节杖没有随意地搁在地上,而是将一头卡在门槛处,一头倚在自己身上,用早已不像年轻时候那么伟岸的肩膀扛着。
就那么扛着、扛着……
好像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