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刚洒进我奶奶的房间,老人睁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床前的我的父母。
我父亲忙喊:“妈,您好点儿了吗?”
我母亲急忙端过碗,用小勺喂到我奶奶嘴边:“妈,喝口红糖水,压压惊。”
我奶奶坐直了身子,仍虚弱地问:“你哥有救么?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父亲就告诉她:“妈,是去年底那件事。美国大兵在东单操场强奸北大女生沈崇,强奸犯回美国后又被释放了,这就爆发了全国大抗议。北京学生到南京请愿,其中有师大的,傅大哥支持学生运动,这就被宪兵三团给抓了。我昨晚上已去打听了,人还关在里头,暂时平安。”
我奶奶推开糖水碗,悲切地:“平安什么哟!安儿,想法子救人哪!”
我父亲站直了说:“你放心。今天我不上班了,我去想法子。我估计大霞大姐也知道消息了,她们也会救傅大哥的!”
这时,我的两个姐姐哭着进来,大姐说:“爸,大舅能回来吗?”
二姐拉着我奶奶的手说:“奶奶,您赶快起来吧,我弟弟叫您哪!”
确实,在另一屋里,是我正奶声奶气地喊:“奶奶!我要奶奶!”
我奶奶忙指着我母亲说:“别管我啦!大孙子哭哪!”
据1947年5月30日新华社社评可看出历史的走向:“学生运动的高涨,不可避免地要促进整个人民运动的高涨。”
但是,当年我奶奶、我父亲、我母亲、我舅妈都还看不清所谓历史走向,我舅舅傅增贤身为师范大学老师被指控煽动学潮、鼓动学生赴南京请愿,现被抓进宪兵三团生死未卜,自然是当务之急。说实话,我舅舅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当时我父亲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傅大哥绝对是个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对美国大兵强奸中国女学生一事肯定是充满义愤,而他指导或参与学潮实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宪兵三团的血腥却是早有耳闻,抓进去肯定是再难逃生。舅妈来报凶信后这几天,我父亲在电影厂请了假,四处奔走,打探消息,托人求情,然而一无所获。有一天,他急了,径直来到宪兵三团司令部要求见人,守门的大兵说:“你小子活腻歪了,也想进来?来跟大爷走吧。”这吓得我父亲慌忙逃离,不敢回头。
更可怕的事情是我奶奶从此卧床不起,总说头疼,睡梦中开始说胡话,看中医说是中了“邪风”。
几天后,看我父亲一筹莫展、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奶奶叫他来到床头,说了一句让我父亲永世难忘的话:“安儿,老傅家对咱们家有大恩啊!救不了你大舅哥,天理不容!”
我父亲无言以对,只能勉强应道:“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我奶奶却说:“去拜拜佛吧。佛祖保佑着好人哪!”
我父亲绝对想不到,一切转机真的是从拜佛开始的。
由于我奶奶身体日渐虚弱,只能在家里求佛,去庙里拜佛的事是由我父亲和我母亲完成的。离我家最近的寺院就是万善寺,我父亲也想去看看许久没有见面的表姐惠华法师,于是夫妇俩买了香烛正式前往万善寺拜佛。走进万善寺,没见到惠华法师,我的父母便来到大殿,双双跪拜在香烟缭绕的佛祖像前,认真地叩首伏地,口中虔诚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佛保佑!我佛保佑”。
念着念着,我母亲就把脸贴在地面上不动,先是抽泣,后来竟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父亲当然知道她哭的缘由,也没别的办法宽慰,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我母亲的背脊,悄声地说:“你别哭,别哭了。咱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正在此时,他俩身后一僧人朗声说道:“二位施主,何事惊挠我佛?”
我的父母转身回头,发话者正是惠华法师。当时惠华法师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只见她面色红润、神情淡定,身着灰色僧服,双手合十静立不动。
我母亲站起来擦着泪水唤了声:“惠华!”
我父亲情急难忍地便大声说:“表姐,家里出大事了!人命关天啊!”
惠华法师平静地回道:“且到僧房一叙。”
来到惠华法师简朴的僧房,我母亲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许,抢先对惠华法师说:“惠华,三天前我哥哥傅增贤被宪兵三团抓进去了,我们现在没招没落的。你不知道,那地方是鬼门关啊!进去的很难活着出来呀!”
我父亲跟着说:“表姐,我妈在家天天拜佛,还特意叫我们俩进庙烧香。你看看这世道,咱们光拜佛有用吗?能救大哥吗?”
惠华法师举起右手,厉声道:“不要妄言!”
见我父亲觉察失言而掩口不语,惠华法师语气和缓地又说:“弟妹还有安表弟,世事纷杂但佛祖永在我心,切不可红尘遮目不辨良善之识啊。我入佛门二十余载,深悟我佛真谛乃正觉、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也。佛法高深,浊流难挡,这世间难有恶人能逃脱恶报。”
我父亲诺诺连声:“对,对。我相信,我相信。”
接着又反问,“表姐,你看我傅大哥有救么?”
惠华法师沉吟片刻,伸手从僧服内侧贴胸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对我父亲说:“你去找他吧。”
我父亲忙接过来,刚看一眼,便大声念道:“张中华!张大哥在北京?你见过张大哥?”
惠华法师紧闭双目,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父亲急迫地再问:“表姐,张大哥来过庙里?你们有联系?”
惠华法师睁开眼睛时,一滴泪水便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我母亲忙扯一下我父亲的袖头,小声说:“别问这个啦。”
惠华法师长叹一声,又道:“无妨。”
她从我父亲手中重拿回名片,爱惜用僧服袖子擦拭了两下,语调平静地说:“弟妹,安表弟。张中华已婚,并得一子,现居京城,仍在军政界,应有些权势。当下救人要紧,我相信张施主会与人为善的。你们找他去吧。”
说着,再将那张名片递回我父亲手中,不再多言。我父亲仍追问:“表姐,张大哥结婚成家是他亲口说的么?你提那本书了吗?《啼笑因缘》我没烧,还准备送张大哥当见面礼呢!”
惠华法师默然,随即转身离去。我母亲不高兴地:“你呀!说话这么没分寸!”
从万善寺回家的路上,我母亲反复诵念着惠华法师说过的佛门真谛:“正觉,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
忽然问我父亲:“张大哥一定是看惠华绝了凡念才成家的。唉,他对惠华痴情多少年哪!难道和惠华真是没有缘么?”
我父亲几乎忍不住落了泪:“唉,人生如梦,梦醒是悲。啼笑因缘只剩下两个人的悲哟!”
我母亲就安慰他说:“不用这么伤感啦,老太太要是听说张大哥也在北京,不知道多高兴呢!他们俩还是有缘哪!”
三十一、
听说侄女惠华竟然机缘巧遇又见到了张中华的消息,我奶奶躺在病床上顿时就有了精神。
她老人家先念了两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然后不用别人扶着就坐了起来,对我的父母说:“我说佛祖会保佑好人嘛。惠华让你们去找张大哥,那傅家大哥就有救。惠华是慈悲为怀,张中华也是有佛缘善根的人哪!快去找他吧!”
我父亲转身刚要走,我奶奶又唤住他,问了一句:“等一下。你们说,他们俩个是不是缘分没尽呢?咱们家惠华能不能再还俗,就跟了这位有情有义的张中华呢?”
我父亲讷讷着未敢明言,我母亲却一句话道出了真相:“妈,别这么想了。人家张中华已经娶了媳妇,连儿子都有了。连惠华都说要看破、随缘、放下啦。”
我父亲怕我奶奶生气,忙斥道:“你瞎说什么!这十几年过去了,人家张大哥娶亲生子也是应当的事儿嘛。”
听到我母亲的话,我奶奶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唉!惠华还是命苦哇。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啊,一个痴情的尼姑能等什么?只能等五百年后的同船过渡啰。”
我父亲仍想替张大哥辩解:“那不能怪张大哥,当年他对惠华表姐的情分我都看在眼里,不是一般男人做得到的。打抗战起离散八九年,张大哥成家咱不能怨他。”
我母亲觉察到自己的失言和老人的不快,也赶紧应道:“是啊。惠华她也是真心入了佛门,不可能还俗啦。”
我奶奶不由地又念声“阿弥陀佛”,举手轻轻一摆,对我父亲说:“都是天意。你去吧,找你张大哥多说好话。苍天有眼,仁杰就有救哇!”
按照惠华法师提供的张中华的名片,我父亲在厂桥附近找到了一处有武装卫兵站岗守护的军政机关,在大门口却受到了警卫的阻拦。
大约是我父亲穿着不像个什么官僚,虽然拿出张中华的名片,卫兵仍然说:“你是哪儿捡来的?想见局座你得预约,懂吗?”
我父亲真急了,不顾一切地吼了声:“约什么约?他是我大哥!”
没想到怒语生奇效,只见那个卫兵“啪”地一个立正,抬手便敬了个礼,规规矩矩地说:“先生,请报尊姓大名,在下好往里面通报。”
我父亲没好气地应了声:“陈君安。”卫兵又是一个立正:“陈先生,稍候。”
说罢,马上用岗亭里的电话通报给一个叫什么副官的人。只过了几分钟,大楼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大门被推开,走出来的是身穿一套中山装的张中华。
大老远的,张中华便伸出手,喊着“安表弟!”随即两人紧紧地握手,摇了又摇,握了又握。
我父亲问:“张大哥,你这是什么机关?”
张中华避而不答,却笑着说:“走,到我办公室聊去吧。”
这期间,门岗两个卫兵始终恭敬地行着军礼。
刚上到二楼办公室,尚未落座,副官正在上茶,我父亲便急不可耐地说:“张大哥啊,今儿个是我妈、我媳妇、我们全家来求你帮忙救人来了!”
张中华说:“不急,慢慢说。”
于是我父亲三言两语把我舅舅傅增贤被捕的事讲了个大概。
张中华听罢,略作思考,才回答:“可恶哇!这宪兵三团简直无法无天了。安表弟,你放心,美国佬那件事我们许多人也是气得不行。日本人走了,美国人又来了,说实话,还是有点儿国将不国呀。你大舅哥的事儿,我可以出面疏通担保一下,估计宪兵三团那边儿会给我个面子。这么着,你哪儿都别跑了,明儿个在家听信儿吧。”
我父亲连声致谢。张中华却说:“自家人,说什么谢字啊。”
闻听此语,我父亲的心踏实了许多,便好奇地问:“张大哥,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你见过我惠华表姐了?她说你已经结婚了是吗?那你太太来北京了么?你和惠华表姐还有联系么?”
面对一连串的发问,张中华叹了口气,才说:“一言难尽啊。”
我父亲继续问道:“你和我惠华表姐就真了断了么?你可不知道,连我妈都一直惦记着你们的事儿呢!今天还问我,他张大哥回北京了,惠华能不能还俗哇?”
张中华情绪低落地说:“我对不起二姨她老人家啊!去年我们被派到东北去接收长春,因为我爹娘都死在日本鬼子大扫荡里,所以我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给二老烧香上坟。安表弟,你知道的,当年我离家出走是为了逃婚,而当年我们家给我包办的姑娘叫那玉洁,我离开张家屯子时她才十六岁。
我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哇!她竟然没嫁人,活活地等了我二十来年哪!我已经耽误了刘惠华让她出家当了尼姑,我能再辜负一个这样痴情的那玉洁么?我还算个什么男人吗?”我父亲动容地说:“没想到东北女子这么知情知性,这么刚烈。难得!”张中华终于缓了口气,满脸苦恼地说:“我爹娘尸骨没找到,和被鬼子杀害的乡亲们都埋在屯子后头的荒地里,没坟头儿,是个大土丘。我和那玉洁是在这座大土丘前跪拜父母的,我手下兄弟们朝天开枪,发誓要报日本人这血海深仇。谁想到一个朋友记者把这事弄报纸上了,写的什么婚礼别具风采,誓约振奋民心。这倒坏事了,南京那边大概想找个没有贪腐丑闻的人到北京管一摊事儿吧。一纸调令,我被迫脱了军装来北京啊。”
我父亲忙说:“来北京好哇!要不然我们怎么能见到你呀。”
叙述到此,张中华对我父亲说:“我在老家结的婚,第二年她就给我生了个儿子。一个月前刚调到北平,你嫂子和孩子都来了。哪天有空让你和弟妹带上孩子到我们家玩,见见你嫂子吧。”我父亲忙应声答应,却又问道:“张大哥,你都到了一个月了,怎么不到我们家来呀?”
张中华为难地摇了下头,才缓缓地吐口:“我知道你母亲年纪大了,她也始终心疼着被我耽误出了家的刘惠华……真的,我一直还没想明白,怎么向老人家摆明我已经结婚生子的事。你清楚哇,当年提到我跟刘惠华的感情,我在二姨面前是发过誓、许过愿的。”
我父亲笑道:“张大哥,古人诗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现在呢,你、我惠华表姐、咱嫂子不都是好好地活着嘛。情归情,理归理。你都敢见惠华表姐,还怕见我妈么?”
就在我父亲与张中华见面的第二天,我舅舅傅增贤便平安回家了。究竟张中华是怎样让舅舅脱离魔掌的,他到底担任什么职务,我父亲始终也没有弄明白。
舅舅和舅妈来到新街口北大街小院感谢亲人相助时,我父亲只是解释了一句:“我真没这个本事,这是张大哥张中华出手相救的。”
傅增贤说:“大霞那边也做了努力,被捕的学生大部分都出来了。不管张中华过去怎么样,他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
舅妈便说:“那哪天咱们买个点心盒去谢谢人家吧。”
我父亲忙道:“不用不用。我看他在那个机关也不是普通的地界。我已经当面谢了,就差不离儿了呗。”
事过之后,张中华夫妇带着比我小一岁的儿子主动登门来看望我奶奶。
他没穿军装、没带随从,也没有乘坐官方汽车,两口子是叫了辆洋车直接到达新街口北大街的。点心盒、水果、两瓶蜂蜜,还有一根包装精美的东北人参,是张中华给我奶奶的孝敬礼。
接礼时我奶奶躺在床上一个劲的点头,直说:“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张家兄弟呀,你是替我帮了我儿媳妇的娘家,替我报了老傅家的恩,我该谢你呀!”
张中华说:“不值一提。二姨,你可得多保重啊,好日子在后头哇。”
说着,拉着那玉洁抱着的半岁多点的小儿子的手:“叫奶奶!叫奶奶呀!”
那孩子只是冲我奶奶笑,就是不开口。我奶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早准备好的银元,递到那孩子小手上说:“给,乖,拿着吧。”
那玉洁便说:“他二姨,使不得,使不得。”
我奶奶笑了:“中华媳妇,给孙辈见面礼,也是咱旗人的老律啊。”
说话不大工夫,倒的茶水还温热时,张中华就要告辞了。
我母亲忙说:“张大哥吃顿便饭再走吧。多难得的呀。”
张中华随口应道:“公务在身,公务在身。”
我父亲便道:“是啊,张大哥忙,那有空再聚吧。”
不知道为什么,张中华一句没提刘惠华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彼此之间就少了当年的亲切。似乎有点客套,甚至那天张中华说让我们全家到他府上玩的事也没再提。
到他们夫妇俩走了之后,我奶奶才醒悟:“哎呦喂,你张大哥的儿子叫什么呀?怎么没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