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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节

“离这儿多远?”

“十五英里。”

“有公车吗?”

“没有。”

“在村子里能租到出租车或是小汽车吗?”

“不行。”

“那我怎样才能去那儿呢?”

“不妨在附近租匹马。”沉默了半晌,有人建议道。

“可我不会骑马,”她恼羞成怒地说,“况且我带着行李呢。”

人们神色茫然,好奇地盯着她。曾有人告诉她当地人很“友善”,可是面前这些迟钝的大块头虽然谈不上充满敌意,却有失教养。当她讲清楚要前往何处时,他们看她的神情好生奇怪。也许那儿确实是一处离奇古怪的地方。

事先没有告知对方火车到站的确切时间,这下她知道这么做有多愚蠢,多不合礼仪了。原以为自己孤身前来、不期而至会更令人兴奋,多一点浪漫而少几分慌里慌张,可是当这列污泥满身的小火车载着她离开格雷镇火车站,在悬崖峭壁间吃力爬行,最后将她遗弃在这僻静之处,让她成为众人的猎奇对象时,她感到孤独无助、惶惶不安。对本地的荒僻她缺乏心理准备,也从未想过沿路的景色会如此令人心惊胆战。

“司各托先生的车来了。”有人指着路上说。

透过午后的薄雾,她凝望着空旷的山边和向远处如潮水起伏般排开的黄褐色岩石。岩石光秃秃的,巨大无比,光滑的断岩峭壁随处可见,峭壁底下是一条蜿蜒逶迤的陡峭山道。此时路虎车越驶越近,围观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待到车子驶进站台时,周遭已空无一人了。

“是玛丽安·泰勒吗?”

终于有人知道她是谁了,玛丽安如释重负。从车子里走出一位高个男子,玛丽安握住他伸出的手,感觉十分舒畅。

“是的。很抱歉。只是你怎知我在此处?”

“你没有告诉我们何时动身,所以我特别请格雷镇火车站站长留心一下,见到你在等火车就让邮车捎个信来。邮车要比火车足足早到半小时呢。我想应该不难认出你来。”说完,他有意恭维地笑了笑。

他说话的口吻既严肃,又不失关爱,玛丽安对他很有好感。“你就是司各托先生吧?”

“是的。我应早说才是。我是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些行李都是你的吗?”他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悦耳动听。

她微笑着,神态端庄地随他走到车边,希望留给他一个好印象。刚才她那么惊慌失措,真是愚不可及。

“请上车,我们走吧。”吉拉尔德·司各托说道。

他把行李塞到车子后座时,玛丽安瞥见阴暗的车厢内有什么东西,乍一看她以为是只大狗,随后就认出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英俊少年。男孩没下车,躲在行李后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杰姆西·伊夫克里奇。”司各托一边说,一边把玛丽安安顿在前座。

管他叫什么名字。不过,在打招呼时,玛丽安暗想他会不会是她未来的学生。

“你在格雷镇用过像样的午茶吧?今晚的晚饭会迟些。你能加入我们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真是棒极了。”司各托发动引擎,车子开始在曲折迂回的山道盘旋而上。

“你太客气了,到这儿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第一次来,我猜?沿海一带的风光还不错,称得上美妙,可内陆就差强人意了,我真怀疑从这儿到格雷镇的路上哪怕长有一棵树。”

玛丽安也注意到了,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同他客套一番,就在这时路虎车一个急转弯,大海跃然眼前。玛丽安不禁欢呼起来。

大海宛如一块含着暗紫色条纹的闪闪发光的翠玉,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涛之上,耸立着一座座小岛,岛的颜色是浅绿色的,比大海的颜色更晦暗,暮色投在岛上,将之一分为二。汽车不停地转弯、爬坡,海景在峻峭的灰色岩石之间忽隐忽现。车子越驶越近,玛丽安渐渐看清岩石上覆满了黄色的石头草、虎耳草和一簇簇的粉色苔藓。

“的确,”司各托说,“挺美丽的,可惜我已司空见惯了,像你这样觉得大海新奇的观光客已经很少见了。过一会儿,你就能一睹名闻遐迩的悬崖。”

“附近住的人多吗?”

“这可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此地几乎没有土壤。内陆有土壤的地方大多是沼泽。离这儿最近的居住区在布莱克港,也不过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渔村。”

“难道在盖兹也没有一个村庄?”玛丽安问道,心不由得一沉。

“现在是没有,或者可以说等于没有。过去倒有几间渔民的小屋和小酒馆之类的东西。再上去有一块禁猎地和一片湖泊,虽说不是十分有名,还是有些人会来打猎什么的;但是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毁了那块地方,渔船全被冲走,湖水泛滥,涌入山谷。那场洪灾挺出名的,你可能在报纸上读到过。如今禁猎地已变为另一块沼泽,连鲑鱼都游走了。”

霎时间玛丽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想杰夫雷可能是对的。一起查看地图的时候,他对着地图直摇头。可标在上面的“盖兹”二字挺大个的,玛丽安因此确信它是个文明开化的地方,会有一些店铺和一间酒馆。

上个月玛丽安的心情起起落落,忽而狂喜,忽而狂悲。现在她明白把此行的终点想像成某种快乐的开始有多么幼稚可笑。杰夫雷虽非她的初恋情人,但她却投入了初恋般的激情,在与理智的苦苦搏斗中完全投入地爱着他。毕竟,她不再年轻,很快就三十岁了;迄今为止,生活于她只是一个频频更换序幕的舞台,这种感受使她越来越渴望一个完整的故事。彻底绝望之余,她极端理智地面对失落与不幸。确定杰夫雷不爱她,也不可能爱她之后,玛丽安决定远远离去。作为一名教师,她已相当安于现状,或许是过分安于现状了,然而仿佛突然之间,这个城镇乃至这个国家,都无法容纳她与他的同时存在。她津津有味地独自品尝这份残忍,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使她的心上人尝到了加倍的苦涩。怎么说呢,当她不再对他魂牵梦萦,不再当他是恋人之时,他们竟然能很好地交流,彼此关爱。她有意显得大度,落落大方地接受他因分手而给予的小小慰藉;在她几乎就要神奇地从自惭形秽中恢复时,他却快爱上她了,这一发现叫她心酸,又令她得意。

注意到那则有趣的小启事纯属偶然。杰夫雷打趣她说,单凭堂皇的名字和想像中的“高尚生活”就能使她着迷。她确实是被盖兹这个名字和那个遥远的有口皆碑的地方迷住了。有位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有意聘请一位懂法语和意大利语的女家庭教师,报酬极高,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杰夫雷说想必是考虑到那个荒僻的地理位置。他不赞同她的计划,玛丽安半是懊恼半是体贴地想,看到她如此迅速地从失意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去冒险,他可能是嫉妒或者说是羡慕了。

玛丽安写了封信,信中说明了她的资历,后来她收到一位叫吉拉尔德·司各托的先生语气友善的回信。通信之后,她得到了这份工作,但她没去弄清楚来由,也不想询问学生的年龄和人数。从司各托先生的口气中她无法探明他与克里恩—史密斯太太之间的关系:朋友、亲戚还是仆人。一直以来,他都以史密斯的名义与她通信。

玛丽安小心翼翼地偏过脑袋打量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不难做到,他就坐在壮阔的大海与她之间。她还想转头瞧瞧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后的男孩——他的静默令她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她太拘谨,不好意思回头。司各托显然是位“绅士”——杰夫雷听见会讥笑她用这么严肃的词的,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他不可能是谁的下人,因此玛丽安猜他或许是这家人的亲戚或朋友。可是,要是他住在那儿,他是干什么的?他长得高大、英俊,脸部光洁,神情坚毅,颇具军人的风采。浓密鬈曲的棕色头发一直下鬈到被风吹日晒弄得红彤彤的脖子上,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年纪大约四十刚出头,正从年轻时的帅气走向成熟。如今他给人的印象是更结实,更魁梧,非常壮硕但不乏优雅。玛丽安把目光转到方向盘上那双多毛的大手上,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蓦地很想知道是否有一位司各托太太。

“悬崖到了。”

玛丽安曾读过有关那些由黑色沙石构成的大悬崖的报道,朦胧光线下的悬崖呈褐色,拱壁层层叠叠地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高大笔直、裂缝纵横的峭壁高耸入云,径直插入漂浮不定的白色云海中。海面黑压压的,夹带着白色泡沫,仿佛是掺了奶油的墨水。

“真是奇观。”玛丽安赞叹道。事实上漫长的黑黝黝的海岸线令她又嫌又怕,她还从未到过一处如此缺乏人性的地方。

“也有人称之为壮丽。”司各托说,“我觉得都可以,熟视无睹了。”

“有可以游泳的好地方吗?”玛丽安问,“我的意思是说,能下到海里去吗?”

“可以,但没人在这儿游泳。”

“为什么不?”

“没人会在这片海域游泳,水太冷,况且这海会淹死人的。”

玛丽安自信是个游泳好手,听到这话,仍然暗自决定要去游上一回。

夕阳之下,海面波光粼粼,玛丽安有些头晕目眩了。她朝陆地望去,身后沉默的男孩还是让她隐隐不安。光秃秃的石灰石荒漠渐渐远去,在悬崖峭壁间取而代之的是低矮、隆起的高地,像庞大的化石怪物,一个挨一个地躺着。岩石上长了些可怜的红色灌木和几棵朝东倾斜的小榛树,阳光的照射使树身变成沙石般的浅黄色。

“景致不错,是吧?”司各托说,“当然众口难调,不过你还是应该在五六月的时候来看看这些岩石。那时节,石头上长满了龙胆草。就是眼下长在石头上的植物也比你粗粗看上去的多。看仔细些,你能发现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野花和某些肉食性植物,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山洞与地下河。你对地质学和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吗?看你随身带着野外望远镜呢。”

“我可不是地质学家,无非做些鸟类观察罢了,虽说我对鸟类也没什么研究。”

“除了打猎时常打的鸟之外我对鸟儿一无所知,当然在附近你可以发现一些珍稀品种,像渡渡鸟、金毛鹰等等。喜欢散步吗?”

“是的,非常喜欢。我想这个地方容易叫人迷路。”

“在斯加伦路标很少。除了巨石和石碑之外,几乎找不到直立的东西。这是一块历史悠久的土地。”

道路向内陆推进,在低矮的岩石间蜿蜒前行,坎坷不平的柏油碎石路逐渐变为颠簸的石子路。司各托减慢速度。前方有团黑乎乎的东西,驶近了才发觉是一小群驴子,中间有两头小驴子,差不多只有猎狐犬那么大。车子朝它们驶去,驴子们懒洋洋地迈着优雅的脚步闪到一边,发出一片怪叫声。

玛丽安趁看驴子的机会转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男孩,男孩冲她甜甜一笑,可她仍旧看不清对方的五官。

“可爱的小动物,”司各托说,“只是希望它们别走到路上来。幸好,这儿车辆稀少,然而这意味着人们会着魔似的开快车。本地有个说法:一天里你只会碰见一辆车,这辆车却会要你的命。”

一拐弯,远处漂亮的大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空旷的景色中,房子显得很醒目,在阳光下的暮霭里带着点海市蜃楼的意味。房子高高矗立于悬崖的边角上朝海的一方,是一栋十八世纪的灰色长条形三层楼房。沿途玛丽安曾见过几栋类似的房屋,但房顶都被掀掉了。“那就是盖兹吗?”

“不是。那栋房子叫莱德斯,我们最近的邻居。盖兹还不到它的一半大,但愿你不会感到失望。附近绅士们的住宅都被习惯地冠以城堡之名。”

“莱德斯住着什么人?”从路上屈指可数的文明迹象来看,这一问题显得十分重要。

“一位奇怪的隐士,名叫麦克斯·列殊,是位上了年纪的学者。”

“就他一个人吗?”

“整个冬天是孤身一人,当然,仆人除外。这儿冬天冷得可怕,不是人人都忍受得了的。夏天他有访客。目前他的女儿和儿子跟他住在一起。有个叫艾菲汉·库柏的男子也常来。”

身后响起一个古怪的、尖尖的声音,玛丽安察觉到是那个男孩在笑,同时也明白了男孩的年龄比她猜测的大——那不可能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笑声。她迅速扭过头,这回他的脸比较清晰了。他是个十九岁左右的天使般的小伙子,面色苍白,一副备受宠爱的模样,脑袋长长的,下巴突出。长长的柔软的鬈发垂到眉前,半掩着淡蓝色的聪慧的细长眼睛,使得他看上去像只狗。男孩向后甩了甩头发,睁大眼睛,顽皮地瞅着玛丽安,令玛丽安感觉她也在分享他的笑话。

司各托接着说道:“那一伙,加上我们这一小群,就是方圆三十英里所有的绅士了。嗯?杰姆西?”声音有些严厉,或许是那笑声惹恼了司各托。

玛丽安极想询问“我们这一小群”包括哪些人。算了,是好是坏,迟早会知道的。

“恐怕你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泰勒小姐。这儿的农民都是大老粗,其他人就更糟了。”男孩的声音轻快悦耳,略带本地口音。

“他的话一个字也别信!”司各托说,“杰姆西是我们的阳光,但却是个幻想狂。”

玛丽安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清楚杰姆西的身份,就是对司各托她也胡里胡涂。

司各托像猜出她的心思似的,继续说道:“杰姆西挺不错,允许我开这部车。”

“哦,这是他的车?”话音未落,玛丽安就知道自己搞错了。

“确切地说不是。杰姆西是我们的司机,我们心情忧郁时,他总宽慰我们,替我们打气?”

玛丽安脸红了,为什么她不能早些猜出杰姆西是个“仆人”?

“打这儿起是我们的领地,再过一会儿可以在你的左边看到一块相当引人注目的大石碑。”

大房子已脱离视野,藏身于石灰石的穹顶之后。景致渐渐柔和起来,地面上残留着一些衰萎的野草,可能是簇生地衣吧,在岩石间缀成一片片的橘黄。几只长着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的黑面山羊突然出现在低崖上,羊的身后一座大石碑直指苍天。两块粗大笔直的石头上横着一块压顶巨石,两侧伸得很长。这是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一边高一边低,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却是意味深长。

“没人知晓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把它立在这儿,又是怎样立起来的。这些物事年代久远。话说回来,泰勒小姐,你是学者,会比我懂得多。石碑那边是黑泥沼泽区,绵延好几英里。盖兹就快到了。”

车子开始下坡,玛丽安注意到对面小山上的一栋冷峻的灰色房子,房子正面有短墙相护,狭长的窗户在大海的反光下熠熠生辉。房子用当地的石灰石建造,很醒目,极像那块大石碑,看上去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实则格格不入。

“恐怕一点都不漂亮吧,”司各托说,“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原本还有栋更古老的房子,但它像其他多数房子一样毁于火灾,仅留下十八世纪的露台和马厩。这是我们的小河,看上去并不危险,是吧?这是遗留下来的村庄。”

汽车缓缓减速,小心翼翼地行驶在一座吱吱嘎嘎响的长木桥上。桥横跨在布满带斑点的圆形石头的河道上。一股股如褐色雪利酒的水流在石头间跳跃不止,往海的方向流淌,流入一个泛起涟漪的浅水池里,池边长满了蓬乱的金光闪闪的海草。若干粉刷过的单间茅舍散落在路旁,玛丽安发现其中几间没有屋顶,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下面稍远处是金黄色的大海,夹在两侧笔直的黑色悬崖中间,悬崖的高度现在看上去分外惊人。莱德斯又重现在悬崖后头了。汽车开始在山谷的另一侧攀行。

突然间,玛丽安感到极度恐慌,目的地的临近使她惶惶不安。更糟的是,她竟害怕起岩石、悬崖峭壁、古怪的大石碑和那些古老神秘的东西。两位同伴仿佛也不再令人宽慰,反而显得极为陌生,甚至是邪恶。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完全孤立无援,危机四伏。恐惧使她离昏厥只有一线之差。

她开口了,带着求助的腔调说:“我好难受。”

“我明白。”司各托答道。他笑了笑,没朝她看,话语中依然带着体贴的保护色彩,“别紧张,很快你就能自如起来。我们这群人都挺和善。”

身后的男孩又尖着嗓门笑了。

汽车吱吱咯咯地在羊肠小道上颠簸而行,穿过一扇宏伟的带炮眼的拱门。备受狂风侵袭的灌木荒野中有一间小屋,窗户空空的,没有遮拦,屋顶乱蓬蓬的。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子小径被大雨冲垮了,上面野草莽莽,由左侧向小屋盘旋而上。离开干燥的沙石,土地一下子变得潮湿乌黑,地面上是成片成片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的野草。花朵满枝的红色晚樱树点缀着山边参差不齐的黑黝黝的杜鹃花丛。小径又拐了个弯,离小屋更近了。玛丽安远远就瞧见环绕露台的石头栏杆,它们把露台高高地架在黑泥地面之上。稍远处,有一堵灰色石墙,几株落满灰尘的杉树和一棵智利松显示出里面的花园缺少打理。车子停了下来,司各托关掉引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玛丽安心里直发毛,幸好那种莫名的恐慌消逝了。现在她的害怕较为正常,只是胃有几分不适,感觉拘束,口张舌结。新的天地在面前令人惊疑不定地展开了。

司各托和杰姆西拎着她的行李,玛丽安跟在他们后面,没抬头去看那些醒目的窗户。他们来到一个满是裂缝、杂草,铺了石子的露台,经过一条宽阔华丽的石头走廊,穿过一扇扇玻璃活动门,里面是别样的寂静、昏暗、冰冷,弥漫着旧窗帘和经年潮湿的气味。两个戴着高高的白色花边帽,垂着一绺绺黑发的女仆低头前来接过她的行李。

杰姆西消失在黑暗中了。司各托说道:“我想你要洗洗漱漱什么的,慢慢来,时间早着呢。当然,通常这儿的晚餐时间是不变动的——我是指特殊情况除外。女仆会领你去你的房间。也许半个小时后你能自己摸索下来,我会在露台上等你。”

女仆提着行李快步走上楼梯,玛丽安跟着她们在半昏半明中行进。大部分楼板没有铺地毯,有些倾斜,走上去咯吱作响,空中回荡着脚步声。顶上垂着柔软的悬挂物,拱门上有帷幔,门前角落里张着蜘蛛网,隐约可见,人从那儿经过,蛛网就粘在衣袖上。终于,她被引到一间满屋夕照的大房间里。女仆走了。

玛丽安信步来到窗前。视线越过山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莱德斯和大海。大海现在呈孔雀蓝色,而悬崖是黑玉色的,悬崖后面是黄褐色天空下远远的岛群。她一边眺望,一边赞叹,浑然忘我。

装有崭新的野外望远镜的小盒子就垂在她脖子下,玛丽安一面入神地遥望着,一面摸出望远镜。这是可爱的玩意儿。她把望远镜对准山谷,木头桥倏地跃入眼帘,慢慢地她把神奇的镜筒转向小山对面的房子:她看到了墙,留意到石头上不同寻常的纹理,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那上面,留下斑驳的阴影;出乎意料的是那儿也有一道类似盖兹这里的石栏杆,栏杆后面是一扇百叶窗。她缓慢地移动望远镜,将视线停在一排色彩斑斓的帆布椅和一张放着酒瓶的白色桌子上,随后一个男子出现在镜头里——男子站在露台上,举着双筒望远镜朝盖兹的方向瞄准,那镜头正对着她的眼睛。玛丽安忙不迭地丢开望远镜,匆匆逃离窗户。莫名的恐慌再次向她袭来。

第二节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现在还不能见你,”吉拉尔德·司各托说,“能否劳驾你稍候片刻,我去找找其他人。”

玛丽安在楼上没有闲待多久。从恐慌中苏醒后,她快速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十八世纪的书桌挺合她的口味,空落落的上了漆的书架颇中她的意,她也蛮喜欢那张式样古老、松松软软的印花棉布扶手椅。床架结实,上面的黄铜拉手仿佛是柔软的金子在闪闪发亮,令人目眩。叫她大惑不解的是,墙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彩色画片,但愿没人反对她拿掉它们。绿色和赭石色瓷砖砌成的洗漱架上放着盛有热水的花水壶和脸盆。粗粗洗漱过后,她壮着胆,忐忑不安地走进沉闷、寂静的走廊。在盥洗室附近,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椅子,经几代人使用,似乎尚有余温。另有一只浅底宽口的碗,周边饰以花卉图案,与她的水壶和脸盆配套,这一发现让她不知是喜悦还是不安。

匆匆换好外衣,她在漂亮的椴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镜子不长。她朝鼻子上扑了点粉,梳理好又短又直的黑发。粗大的五官在脸上显得很挤,“漂亮”是谈不上了,她暗想,不过可以说“端正”,至少是“丰满”吧。让人伤脑筋的还有她的面部表情。杰夫雷常说她表情阴沉、凶狠,她可不想在这里露出这副神情。记得杰夫雷说过:“别总以为生活在欺骗你,有什么就用什么,难道你不能现实点吗?”好吧,不管这里有什么,她都将全心全意地接受。也许现实主义的世纪已经到来。她这么想大概是对的,既然序幕已经落下,与杰夫雷的爱情故事也已经完结了。突然间,一阵浓浓的孤独感和对过去那个消逝了的温馨世界的怀念,使她迫切地渴望盖兹的人们会需要她,会爱她。她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鼓足勇气走下楼去。

司各托引她走进一楼的一间宽敞的客厅。现在她独自一人站在里面,手指间夹着一根未燃的香烟,一点都不打算见所谓的“其他人”。这是个九月的温暖的傍晚,可是房间里却充满着旧日暗淡、冰冷、忧郁的气息。两扇及地的拉窗和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连接着沐浴在夕阳中的露台,几幅下卷的脏兮兮的白色花边遮蔽了光线。厚厚的红色窗帘硬得如同饰有凹槽的柱子,散发出尘土味。黄褐色的地毯踩上去噗噗作响。一件暗色的嵌有镜子的桃木家什立在地面,高过壁炉,几乎触到灰蒙蒙的天花板,上面摆着层层叠叠的托架、搁板,架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小件黄铜制品。一架墨玉色大钢琴被一排小桌子挡住,罩在桌上的刺绣天鹅绒布一直垂到桌脚。零乱的客厅内,处处可见明晃晃的雕花玻璃。厅里还有一面书橱,橱门厚实坚固,用皮革包好边的书架上摆放着好几排牛皮书。屋内四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定很少有人光顾或使用。不管孩子们是哪些人,他们都不会来这儿。

玛丽安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屋内弥散着户外日暮时分的黄色光线,除了寂静仍是寂静,可这里总像有人在偷偷窥视,她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藏匿于某个角落。玛丽安蹑手蹑脚地走着,想找火柴点烟。一张铺着天鹅绒布的桌子上有一个褪色的银火柴盒,但里面没有火柴。她在门边仔细寻找电灯开关,没有找到,差点弄下一张松脱了的花墙纸。蓦地,她醒悟过来,盖兹当然是没有电灯的。为了集中注意力,安抚紧张的神经,她走到书架前,想瞧瞧里面放了些什么书,但玻璃太脏,光线太暗。她试着拉一拉橱门,想把它打开。

“上锁了。”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玛丽安惊跳起来,猛地转过身。一位身材高挑的妇女就站在身旁。她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那人似乎长着灰色,或是淡黄色,或不知具体是什么颜色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子。她穿着一身暗色长衣服,衣领和袖口镶有白色花边。

玛丽安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差点就要晕过去,“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吗?”

吉拉尔德·司各托令人宽慰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是伊夫克里奇小姐。伊夫克里奇小姐,这位是泰勒小姐。”

一束明亮的灯光移至门口,三个黑发女仆手擎罩着不透光的奶油色灯罩的油灯走了进来。她们把灯放在几张桌子上,房间顿时换了样子,变得密不透风,人影憧憧。这下玛丽安看得清伊夫克里奇小姐了:她身材瘦削,脸很窄,五官鲜明,颧骨很高,淡蓝色的眼睛油汪汪的,还有一张细长秀气的嘴。头发的颜色依旧很难辨出,年纪也如此,大约在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她面无笑容地盯着玛丽安,眉头微蹙,神情严峻,虽无敌意但着实吓人。

“伊夫克里奇小姐是杰姆西的姐姐,”司各托说,“当然,是大姐,实际上等于他的妈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当然’,吉拉尔德,”伊夫克里奇小姐说,依然仔细端详着玛丽安,“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生客面前暗示我的年龄。”

“得了,得了,维丽特,”司各托说,在她跟前,他像是不太自在,“毕竟泰勒小姐不是生客,她是我们中的一员,很快就是。”

伊夫克里奇小姐沉默片刻,不再打量玛丽安的脸了。“可怜的孩子!吉拉尔德,书橱钥匙放在哪儿?泰勒小姐想要看看里面的书。”

“不,不必了,别麻烦——”玛丽安说道。

“我不清楚,”司各托说,“在我印象中,这书橱从未开过。”

“亲爱的,没开过,书怎么放进去?钥匙可能在那些黄铜碗里。我有印象。把它们都拿下来好吗?”

司各托微微做了个顺从的表情,玛丽安看得出是偷偷做给她看的。他开始把那些黄铜制品一件一件地拿下放到桌上,伊夫克里奇小姐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纽扣、夹子、烟嘴、松紧带,还有一块类似金币的玩意儿,给她塞到口袋里去了。最终,她在一只黄铜驴背上的驮篮里找到了钥匙。伊夫克里奇小姐将钥匙递给玛丽安。由于局促不安,玛丽安手脚都变僵了,她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打开书橱。既然人家似乎要她看看,她也就装模作样地瞄了几眼。

“怎么样,孩子?”伊夫克里奇小姐问道。

玛丽安拿不定自己是在受宠还是挨罚,答道:“噢,不错,谢谢,确实不错。”

“汉娜可以见她了吗,吉拉尔德?”

“还不行。”

伊夫克里奇小姐突然紧紧攥住玛丽安的手向窗户走去,直把她拽到窗台边。玛丽安的肩都钻到了花边窗帘下面,激起一股干燥的灰尘味。窗外暮色苍茫,一片金黄,海面上悬挂着一轮橘黄带紫的夕阳。玛丽安的眼睛仍不敢离开那张正凝视着她的脸。像在小小舞台上似的,那张脸熠熠生辉。

“你信什么教,孩子?”

“我不信教。”对此她感觉到心虚,一直巴望把被攥住的手抽出来的想法也同样令她惴惴不安。她下意识地荡开肩上的窗帘。

“起初你会觉得我们神经兮兮的,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融到我们中间来。别忘了这一点。要是在这儿有什么需要或要求,来找我。一般我们不拿生活上的琐事去烦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

“汉娜现在可以见她了。”司各托的声音从油灯之间传来。

伊夫克里奇小姐兀自握着玛丽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说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玛丽安。我叫你玛丽安,不用多久,你会叫我维丽特的。”她的腔调似在暗示什么威胁。她松开了玛丽安的手。

玛丽安轻声道谢后赶紧退开,她无法忍受伊夫克里奇小姐观察人时的专注。她向司各托友善的身影走去,心头舒坦了许多。

像是有意缓和气氛似的,司各托口气轻松地说道:“看看落下什么没有,手袋或别的东西?这间房常上锁,我们不太用它。现在跟我走吧。”

他们走进摇曳着橘黄色光影的大厅。这时一个男人穿过玻璃门从露台上走了进来。

“噢,丹尼斯,是你呀。”

“是的,先生。”

“泰勒小姐来了。泰勒小姐,这位是丹尼斯·诺兰。”

一位女仆举着油灯从身旁走过。客厅又暗了下来。借着过路的灯光,玛丽安看到一位与她身高相若的矮个男子,手里捧着一个大锡碗。男子长着当地人的黑头发和蓝眼睛。灯光消逝之前,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玛丽安看清了那确实是宝石蓝色的眼睛。他说话本地口音很重,而且看上去——玛丽安琢磨着——显得抑郁、驯服。

司各托接着说道:“丹尼斯是我的得力助手。他替我们管账,想办法不让我们有赤字。是吗,丹尼斯?”

丹尼斯哼了一声。

“你碗里装的是什么,丹尼斯?或者我该问,你碗里装的是谁?”

那人递过锡碗,玛丽安大吃一惊地发现碗里盛着水和一条硕大的金鱼。“是‘草莓鼻子’。”

“要给‘草莓鼻子’洗海水浴吗?”

“是的,先生。”那人面无笑容地答道。

司各托笑容满面地对两人说:“丹尼斯是位了不起的爱鱼之人。赶明儿你得去欣赏欣赏他的鱼塘,那是我们仅有的几项消遣之一。好了,我们上楼去吧,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在等着呢。”

玛丽安惴惴不安地随司各托走上昏暗的楼梯,楼梯口点了一盏灯,灯光若明若暗,像是从神龛里发出的一般。他们一直走到一扇巨大的双开门前,司各托将门轻轻地推开。走进幽暗的前厅,玛丽安捕捉到前方有一缕金黄色的光亮。吉拉尔德·司各托敲了敲门。

“请进。”

司各托恭顺地走进房间,玛丽安尾随其后。

虽然外面天色尚早,但窗帘已被拉下,盏盏油灯将屋内照得透亮。玛丽安被漫溢的灯光和内心的恐惧弄得晕头转向。

“她来了。”司各托低声说道。

玛丽安踏上厚实的地毯,向坐在房间远端的那人走去。

“啊……很好……”

玛丽安想当然地以为见到的定会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她跟前的女子却很年轻,可能年纪与她不相上下,虽非绝色佳丽,却也楚楚动人。她的头发很乱,是金红色的,眼睛的颜色与之相似,宽宽的脸庞苍白失色,长有雀斑,不施脂粉,身着一袭既可做晚礼服,也可做睡袍用的飘逸的黄色刺绣丝质长袍。

玛丽安握住伸向她的白皙而有斑点的手,轻轻地道声荣幸。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郁的气味,但一时辨不清楚。房间里充斥着各种情绪,有她的,也有来自汉娜和司各托的。

“你能来真是棒极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真希望你不介意和我们一起禁闭在这远离尘寰的地方。”

“我也希望如此。”玛丽安说完,立刻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挺粗鲁,赶忙补充说,“谁也不会介意禁闭在这可爱的地方。”这话还是粗鲁,于是她又说,“这也不算是禁闭。”

司各托在身后叫了声“汉娜”。

玛丽安侧身退到墙边,以免挡住他们。

“我想你愿意与泰勒小姐共进晚餐吧?”

“当然,吉拉尔德,如果方便的话。你和维丽特商量一下好吗?我不想惹麻烦,但我很愿意这么做,我敢说泰勒小姐一定饿坏了。这样好吗,泰勒小姐?”

玛丽安感觉不太舒服,说道:“好,挺好,就随便什么——”

大家都不吭声了。吉拉尔德鞠个躬退了下去。玛丽安离开墙壁。

“这儿的日子不好打发,我们独来独往,自娱自乐。真希望你旅途愉快。除非到了大山,一路上都是很乏味的。靠火炉近些,夜晚的凉意已经上来了。”

泥炭块在大壁炉里微微燃烧着,黑色大理石炉台上陈设着精美的瓷器。房间里镜子很多,有些还挺雅致的,但没挂装饰画,房间也看不出要有心打理整齐的迹象。两只黄铜花瓶里的银苇草和干缎花显然插了颇长时间了。这间屋子和楼下那间一样破旧和过于老式,但东西却堆得满满的。玛丽安觉得那圈堆满书报的褪色的扶手椅在隐隐威胁着她,会把她关闭起来。书桌的真皮桌面上乱糟糟地堆了许多稿纸,她注意到上面有一帧穿制服男子的照片。她走到炉火边和东家坐在一起,彼此打量着。

这时玛丽安发觉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光着脚丫,这让她明白了黄色长袍是做睡衣用的。此刻的她,总给人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印象——她头发蓬乱,指甲未洗干净,动人的脸蜡黄、油腻,带点疲倦,像个久病的人。玛丽安不禁猜想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是否真的有病在身,她有点嫌恶病人,对此她心怀愧疚,不过,她也觉得如释重负,暗暗欢喜。这个人是与人无害的。

“满意你的房间吗?需要什么,尽管说。请坐,来点威士忌吗?”

“谢谢。”玛丽安霎时间明白房间里弥漫的是威士忌的酒香。

“谈谈你自己吧。我想你也有问题要问,这个地方在你眼中一定很古怪。”

“我一直在想,”玛丽安说,“想打听我的学生们的情况。可能我应早点问的,但司各托先生在信中对此只字未提。”

“你的……学生们?”

“我指的是小孩子,我要教的孩子们。”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眼里空洞洞的,玛丽安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她的问题里有什么可怕的、荒唐可笑的错误吗?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收住凝视的目光,走到威士忌酒瓶前,“这里没有什么孩子们,泰勒小姐,司各托先生应该早讲清楚这一点。我就是你要教的那个人。”

第三节

亲爱的玛丽安,你走的当天我就想给你去信,可是讨厌的考试和竞选工作缠得我无法脱身。不知信到你那个偏远的地方确切地说要花多长时间,我会时刻提醒自己把信寄走的。要是你能告诉我收信的准确时间,我们可以估算出来。希望很快就能收到你的信,我一直都在查阅有关书籍和地图,一俟有空,我会拟订些简单的旅行日程表,某些史前遗迹是绝对必须瞻仰一番的。顺便说一下,如果要我把自行车捎给你,告诉我。可以想像少了它,你就像头笨驴子。

比起你的“高尚”生活,我更羡慕你与鸟同乐的生活。说起鸟,我刚刚把你要的两本关于鸟的书打好包,准备明天寄出。包裹里还有一本介绍贝壳的书和一本讲述石灰石岩层的书(相当有趣但不易领会)。这些书是作为礼物送给你的,请笑纳。至于那“高尚”生活,希望你正饶有兴味地享受着,满足于得体入流的衣着(以区区之见,你那件蓝色礼服可以出入任何场合)。酒吧怎么样,能抽空去坐坐吗?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怎么样,你都教他们些什么?但愿不是些小笨蛋。若是受不了了就吱一声,我会捏造一封某人去世的电报把你解救出来。

还得赶去竞选总部处理些日常琐事,故草草几笔。希望你在那儿生活愉快,亲爱的玛丽安,无须再为我这庸人烦恼伤神,但也不要将我忘怀!知己难得,我不能没有你。

我得飞奔了。在竞选的咖啡派对上,一位叫弗丽达什么的肥胖风骚娘们说认识你,非要我向你转达她的问候,现在我照办了。上帝,我已精疲力竭了,可竞选才刚刚起步。你能置身事外真是幸运。祝你成功,情况是好是坏都讲给我听。

永远爱你的

杰夫雷

亲爱的杰夫雷,天晓得收到你的信我有多开心。这里的糟糕尚可忍受,可怕的是它实在太与世隔绝了。才到五天,我就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不知道本地人是如何保持头脑清醒的,我猜想实际上他们并不正常。让我把详情说给你听吧。

首先,没有孩子们!我要“教”的是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本人,就是同她一道读些法语,之后可能要教些意大利语。我怀疑——多多少少他们也承认——他们真正想招聘的是个“女伴”而已,用聘请“女家庭教师”的方式,可以找到一位聪明的伙伴!对此我并不觉得上当受骗,反而相当欣赏。细细看来,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还挺年轻貌美,超凡脱俗的。这儿还有位爱打猎弄枪的人叫司各托(就是写信给我的那位),此人为人相当不错,平易近人,像是主人家的代理人兼闺中密友。还有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叫伊夫克里奇的女人,像是管家(这儿的一切都是像是),我想大概是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穷亲戚。她的弟弟杰姆西(名字就是这么拼的)·伊夫克里奇是司机。起初我认为他身份很一般,但如果是主人的亲戚,我想应该不是普通的司机吧。我尚未弄清是否有位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可从来没人提起过他,所以我猜想这位太太是寡妇。还有位叫诺兰的神情郁郁的小个子秘书,以及一些黑人女仆,她们老是斜着眼看人,讲话口音很重,不知所云。(其中一位在星期五下午四点三十分拿来这封信,不知它是怎么送到这儿的,想想真是个谜。记得常来信。)绝对谈不上宏伟壮观!这座“城堡”不过是栋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周围除了几间茅屋和另一位绅士的住所外空空如也。最近的酒吧在布莱克港,但不接待妇女!所幸在盖兹威士忌多如流水,这里人人都喝上一点,睡得也早。快发疯时我会告诉你的。

就此搁笔,我要去游泳了。我的工作并不繁重!我甚至期望有人会建议我学学骑马。(想想看,骑在马背上!这儿有几匹马,前几天看见司各托先生和杰姆西扬鞭策马,真是好生羡慕!)那个叫弗丽达的女孩想必是弗丽达·达西,她可是位文静的好姑娘,一点儿也不风骚!是我学校里的同事,也替我问候她。希望竞选进展顺利。刚刚想起到这儿来后,我都没看过报纸,也没兴趣看!或许我正在被潜移默化。一切都似乎离我很遥远——除了你。在你的信中,在我的心中,你光彩照人,充满魅力,一点儿也不烦人。别为我担心,亲爱的。拥抱你,会很快再写信给你的。

深深爱你的

又及:司各托先生说这里有金毛鹰,可我不信他能认出既不能打又不能吃的鸟来!

玛丽安写完信,装进信封封好,却不知如何投递。大厅边上有个标着“信函”的古旧的箱子,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五十年前的邮费标准。不打听清楚,就把她的长篇大作投进去,似乎有欠稳当,她决定在喝茶时问问杰姆西。接着她把泳衣裹好。

整个下午依然死气沉沉。在盖兹,人们吃完午饭就各自回房歇息,不到五点钟是听不见人声的,可能都在睡觉。玛丽安诧异地想知道他们究竟要睡多少觉,因为晚上十点后他们又回房去了。连续两个夜里,在十一点钟,她到露台上散步,没看见一丝灯光。

玛丽安颇感失望,但对雇主的忠诚使她不愿承认这一点。的确,她有更多的期待和冀望。隐隐约约地,她意识到自己向往,并且一直在向往某种难以捕捉的优越非凡的生活,可是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该如何生活,她的个性从没得到充分如意的发展;迄今为止,她所生活的社会也从未施与她任何援手。她不够优雅,也缺乏风度,这些她都清楚。似乎自己该顺其自然地默认这一点,可她又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压制,只能怯怯地退回到自身的世界。反躬自问时——玛丽安常这么做,她抚心自省:对更稳定、更富于自信的社交生活的向往是否不仅仅是因为势利的缘故。对此,她不知如何作答。杰夫雷完完全全属于她熟悉的世界,是那个世界的真正主宰者之一,爱上他,一开始似乎是为了证明那个世界的正当,证明自己平凡的角色——这一角色在他的熏陶下变得光彩夺目。可一旦失去杰夫雷,她便觉得空虚无聊,食不甘味,曾经有过的对与众不同生活的朦胧渴望开始恣肆生长,疯狂地刺激她,促使她离开,对此她欣然接受,憧憬不已。

这个行动似乎是她的胆怯的终结。玛丽安的父母都很胆小怕事,一辈子安分守己地生活在英格兰中部的一座小镇上,父亲开了一间杂货店。玛丽安早年的记忆全是有关小店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装在标着“此端向上,小心轻放”的纸箱中发送出去的。当然童年的她还是备受关怀的,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她喜欢父母,并不以他们为耻,但她有种挥之不去的担心,害怕最终会像父母一样,碌碌无为。如果真的那样,她的聪明将变得毫无意义。大学对她而言,更像是争名逐利的竞赛场,而不是一个社交场合,这种看法同样缘于她的胆怯自闭。

就这样,她把盖兹视为某种新生活的起点,所以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一开始就感到失望,并不是因为这里缺少活动,或是缺少伙伴和消遣,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极其缺乏安全感。这个地方不知怎的,奇怪地与她相似,也令她心烦意乱。这儿的安静是漫无目的的,而非宁静安谧;这儿昏沉拖沓的日常生活表达的更像是某种无所事事,而非玛丽安依然钟情的有闲阶级的恬淡安逸。漫漫长日的单一模式在她眼中显得畸形,仿佛这种单调乏味与生俱来,而不是日积月累的。生活好似一曲几乎听不见的冗长的音乐。她的一天从九点的早餐开始,早餐是一位眼睛斜视、难以沟通的女仆端进来的。大约十点三十分,她动身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屋里,在那儿待上小半个上午。至今她们只是闲聊,或是讨论一下可能要读的书。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虽然她比玛丽安更有教养也更富机智——开始就对玛丽安大加赞赏,她似乎并不着急上课;玛丽安虽然有心教课,可由她来主动提出,又显得唐突冒昧。午饭后,她又得回到房里,独自一人一直待到下午五点,届时在伊夫克里奇小姐的房里有个盛大的茶会。克里恩—史密斯太太不参加这个活动,但司各托、杰姆西都会在场,有时还加上诺兰。奇怪的是大家聚在一起时都兴高采烈的。伊夫克里奇小姐很在乎玛丽安的参加,似乎是把这场饭局当作对她权力的承认。在茶会上,司各托表现出降纡屈尊的样子,杰姆西嘻嘻哈哈,诺兰则一声不吭。尽管玛丽安发觉交谈很吃力,但是过后她还是盼望茶会的到来。如此这般,便是盖兹能最大限度提供的与通常社交生活最相近的交际机会。六点三十分左右,玛丽安回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屋里,那会儿她正喝着威士忌,玛丽安和她一起待到八点三十分的晚餐时间。到九点三十分时,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已经哈欠连连,准备上床就寝了。

周围的环境与气氛并不十分叫人快乐,令人宽慰。夜深人静时,玛丽安会感到莫名的不安,虽然第一天的恐慌再没来过。盖兹的人们并非索然无味之辈,但他们都是一副焦灼不安、忧心忡忡的神情,就连吉拉尔德也不例外。玛丽安把原因归之于此地的荒僻孤寂。还好有两样东西牢牢地支撑着她。一是纯粹的好奇心。在这栋遗世独立的大宅子里有许多令人困惑不解的事情,玛丽安时常很窘迫地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弄清”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对莱德斯也充满好奇,同样惊异于到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谈到与那房子的任何交往,事实上,除了司各托在她初到那天所谈的,她不知道与莱德斯有关的任何情况。

另一样更为牢靠地支撑她的是她感觉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对她的出现和存在感到愉快。玛丽安渴望爱与被爱,她也需要这些。她很乐意把自己和东家联系起来,温婉善感而又缺乏自信的东家招人怜惜,而事实上,正是这种不自信,以及缺少安全感所带来的逾常的笨拙无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自身所有的特质与盖兹流行的浮躁不安迥然相异——成为她们之间交流的障碍。玛丽安也准备喜欢杰姆西,这人总是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和他在一起,她感到轻松自如。吉拉尔德·司各托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灵,但她没有获得丝毫新的可供揣想的素材。和他相处时,她莫名其妙地变得暴躁易怒,而他总是那么体贴周到,彬彬有礼。不过,她不打算对维丽特·伊夫克里奇表现出任何好感。

离午茶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宅子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玛丽安踮起脚尖,心虚似的摸下楼梯,她把泳衣之类的东西装进合上口的挎包里,以免有人发觉了她的计划后提出异议。至今她还未到海边去过,除了在附近和别人溜达过几次外,这是她第一次有足够的信心独自离开宅子。她自认为现在她晓得了到海湾的捷径,因为她曾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过地形。花园围墙最靠海的一面有两扇门:一扇是南门,对着通向崖顶的小路;北边的门后则是一条通往山下的陡峭的石子路,隐没在饱受狂风蹂躏的樱花丛、覆满地衣的大石头以及一片片参差不齐的天鹅绒般的草地之间。玛丽安穿过北门,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她快步像山羊似的在石子路上蹦跳着跑下山去,海面越来越开阔,是一片一成不变的蔚蓝色。她比预计还要快地到达山脚下,来到一条暗褐色的小溪旁,平坦的溪底满是灰色的大圆石。现在,小村在身后依稀可见,海湾两侧的悬崖高高耸立,莱德斯和盖兹都已掩藏在层峦叠嶂之间了。玛丽安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近处小溪叮咚的流水声和稍远处大海的波涛澎湃声。

阳光下的小溪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潺潺地朝着一边流泻,在有灰色斑点的大圆石间忽隐忽现,时而隐没不见,时而一跃而起,聚成小小的瀑布,呈扇面状泻入水波荡漾的池塘,随之淌过那些圆石,悄无声息地潜入罅隙,滋润着黝黑的泥炭土地,最后朝大海奔流而去。玛丽安漫不经心地沿着溪岸行走,直到脚陷进软糖一般稠密的泥中时才猛地一惊。她犹犹豫豫,几乎弄丢了鞋子才费力攀上左边泥地上突出的灰色岩石。她磕磕绊绊地越过一连串水洼——它们又暖又黑又黏,四周长满了发出刺鼻气味的金黄色水草,终于来到山崖脚下鹅卵石满地的小海滩边,盖兹就高高矗立在山崖之上。走了那么一大段路,她的心怦怦直跳。

黑魆魆的山崖耸立在她身旁,微微发着光,好像悬挂在空中。阳光直射其上,它黑乎乎的那部分如影子一般悬在头顶。山崖脚下的海滩也是黑魆魆的,海水边遍布的是漆黑的鹅卵石。对大海玛丽安从无畏惧之心,不知这会儿出了什么问题,一想到下海,她就不寒而栗,浑身哆嗦,像处在性高潮中一般,既让人厌恶羞恼,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迎合。突然间,她感觉呼吸困难,不得不停了下来,做几下均匀的深呼吸,然后把包扔在沙滩上,向海边走去。

从上面俯瞰下来,大海安谧宁静。的确,就在离岸边不远处看上去仍是如此。但是,向前二十码左右的地方,原本平静的浪花陡然加速汇聚成滔天大浪,汹涌而来,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狠狠地砸在海边的圆石上,然后急遽地落下,向后退去。明媚的阳光下,海面上汹涌回旋的雪白的浪花泡沫更映衬得大海墨黑一片。玛丽安打量着遍布卵石的海滩,海滩看上去似乎很陡,能形成回流,一浪接着一浪,每一次回流的浪头转瞬间便涓滴不留地消失在迎面而来的海浪又阔又平的浪尖里。玛丽安开始手足无措。她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脸。

那张脸就在她正前方的海上载沉载浮,离海浪开始冲刺的地方不远,转眼就消失了。玛丽安冲着咆哮的大海惊叫一声,随之便恍然大悟。那不过是只海豹——她从未这么近地看过海豹。海豹重新浮出海面,露出湿淋淋的柔滑的脑袋——亘古以来这副脑袋即是一副狗模狗样,它一双凸起的大眼滴溜溜地盯着她。玛丽安能看到它的胡须和微微张着的黑嘴。海豹懒洋洋地浮在海面上,只保持着不靠近汹涌的浪涛,老练而冷漠的眼光始终不离玛丽安左右。玛丽安觉得这只动物既令人同情又让人害怕。它那上古海神似的脑袋仿佛是个征兆,然而这究竟是警告她远离大海还是邀请她进入大海,玛丽安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它游走了,留下玛丽安在瑟瑟发抖。

事到如今,玛丽安已怕极了下海游泳,但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游上一遭。这是尊严问题,玛丽安隐隐感到若是现在就开始畏惧大海,她的生活便会裂开缺口,其他更为可怕的恐惧势必趁隙而入,只要避开回流,勇敢地冲过四溅的浪花,她可以随着一个较小的浪头游回来,让它把她送到卵石滩上,接着再麻利地爬起来就行了。玛丽安一边发抖,一边开始笨手笨脚地脱衣服。

穿好泳衣,玛丽安走到陡峻的海滩边。在湿滑不平的卵石坡上行走不但伤脚,也很难立稳足跟。冰冷的浪花溅了她一身,轰然作响的怒涛在回流前迅猛地冲击着她的双脚,连拉带扯地把黑色的碎卵石卷进接踵而来的如万马奔腾般的白沫底下无边的黑暗中。玛丽安一阵踉跄,手足并用,气喘吁吁地往回爬,浑身都湿透了。海水凉得刺骨。她试图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在纷纷下滑的石子上勉力保持平衡。

“嗨,你!”

她吃惊地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经筋疲力尽了。一个男子朝她走来。

她坐在海滩上,直到男子走近时,才站起来往肩上围了条浴巾。大海和浪涛击石的声音震耳欲聋,很难听清他说些什么。那人看上去像本地人。

“你不该到那片海里游泳。”

已是泪水盈眶了,玛丽安恼羞成怒,故意曲解道:“为什么不该?难道这是私人海滩不成?我可是从盖兹来的。”

“你不该到这里游泳,”那男子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也许真的没有,“眨眼间你就会淹死的。”

“胡说!”玛丽安嚷着,“我游得棒极了。”但一种更大的恐慌仿佛就要来临,告诉她她这一回合输了。

“上周淹死了两个德国佬,”那男子说,“他们在布莱克港附近下水。尸体至今尚未找到。”话音稍带点本地腔,神态认真、严肃、矜持。他审视着玛丽安,眼神老练而陌生,极像那只海豹。

“够了。”玛丽安斩钉截铁地说道,转过身暗示他走开。

“别在这儿逗留太久,潮水涨得很快。你不想不得已地去爬悬崖,对吧。”他说完就离去了。

玛丽安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衣服,热泪模糊了双眼。日头缩回去了,料峭的冷风一阵阵吹着。

“你好。”

玛丽安赶忙扯过浴巾抹了把脸,拉上泳衣的带子,转过身来。又有一个人影越来越近,这回是个女人。

“你好。”玛丽安回应道。

那女人身着当地的蜜色花呢,手里握着根奇形怪状的竿子。显而易见,用不着听她的言语,就知道她属于“绅士”一族。

“敢问您是泰勒小姐吗?”

“我就是。”

“我是爱丽丝·列殊。”她伸出手。

玛丽安握了握她的手,旋即回想起列殊是莱德斯那家的姓。司各托曾提过那个与儿子女儿住在一起的老人。“真是幸会。”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衣冠齐整,这样看上去会更端庄体面些。她肩上披的薄薄的浴巾在风中几欲飘去。

爱丽丝·列殊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是个高大、俊俏的碧眼女人,留着金黄色的短发,鼻子挺拔秀气,眉毛既宽且直,身架粗壮结实,气势咄咄逼人。她像根桩子似的立在那儿,花呢裙紧紧裹住腿,湿漉漉的厚底皮鞋深深地陷入卵石间。玛丽安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她把两只光脚丫不停地交换着跳来跳去,努力不让牙齿咯咯作响。

“呃,我听说你刚到。”爱丽丝·列殊说道。

“是的,这一带我不太熟,但我挺喜欢它的。”

“有些寂寞,对吗?”

“啊,是的,没有几个同道。”玛丽安说道,然后自卫似的补充说,“但我喜欢盖兹的每一个人。”这话听上去不太自然。

“哦,是吗?挺好的。你会来看我们吗?”

“非常荣幸。”玛丽安说道,不知不觉她喜欢上这个女人的唐突粗鲁,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她是多么怀念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人的反应,在盖兹,人们反应迟缓,态度含糊。

“我们定个时间吧。”爱丽丝·列殊说,“别去劳驾任何人。我想他们不会让你干得很辛苦,是吧?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运气,确实如此。等下周艾菲汉来了的什么时候吧。我是说,我的朋友艾菲汉。他来时,或是有什么人要招待时,我们都会一起消遣消遣。你知道,在这小乡村里,为了喝点酒,人们情愿开上五十英里的车。”

玛丽安刚刚弄明白那古怪的竿子是根钓鱼竿,她说道:“但我们是近邻呀,希望我们能常见面,随便在你那儿或在盖兹。”

“别在盖兹,我从不这么想。呃,别介意,下周艾菲汉和我要举行个酒会,不醉不散。让老爸开开心心是我们的本分。你晓得,入冬以来,他就变得有些古怪。”

“他是觉得孤独了吧?我想你——还有你弟弟——只是夏天才来待一段时间吧?”

“谁说的?哦,是的,谁都可能。他不孤独,整个冬天有上帝与他为伴。咱们得好好聊聊,等艾菲汉来了,我们会给你送请柬,艾菲汉和我一道。这主意不错,给你送请柬。咱们别去烦其他人。我不耽搁你了,瞧你颤抖得像片树叶。游得开心吗?”

“我没下海。”玛丽安说道,感到羞愧难当,像是遭到这位身材丰满、衣着齐整的女人欺侮似的。“我没敢下海。”她又说道。

“要我说,这是明智之举。我以前没这么胖时常在这里游泳。现在游进游出都不利索了。好了,我得走了,好让你穿衣服。最好别转悠太久,要涨潮了。等艾菲汉来了,我们会送请柬给你。再会!”

玛丽安目送爱丽丝离去,见她稳稳当当地大踏步在石子上咔嚓咔嚓地走着。玛丽安几乎要冻僵了,差点连衣服都穿不上。她沿着海滩磕磕绊绊地往回走,浑身冰冷,直打寒战。寒风夹带着雨水呼呼吹着,玛丽安满心希望自己带了件毛绒衫。她已筋疲力尽了。看了看表,她惊恐地发现差一刻就快到六点了。她拔腿就跑。

她跑过那一连串长满水草的水洼,在那儿跌了两跤,把膝盖摔破了,然后又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峭的石子小径朝房子跑去。

“好啦,好啦,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的。”

她昏头昏脑,差点撞进吉拉尔德·司各托的怀里。

“万分抱歉,”玛丽安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我赶不上喝茶了。”

“我们都挺担心你的。天哪,你没下海吧,是不是?”

“没有,我临阵退缩了。”玛丽安说完,坐在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起来。

司各托高大的身体伫立在她身旁。而后,他轻轻地把她拉起来。他的样子既关切备至,又充满威严。

“好了,别再哭了。我想我提醒过你别去游泳吧?”

“你提醒过,你提醒过了。”玛丽安呜咽道。

朝小山上走的时候,司各托松开了她的胳膊,“好了,下回可要听话,玛丽安小姐,这样可以少掉些眼泪,嗯?”

第四节

“告诉他要是再在这里放鱼,我就把它从厕所里冲下去。”

维丽特·伊夫克里奇站在楼梯平台上冲着一个女仆叫道。玛丽安蹲在地上看着脸盆里来回游弋的金鱼已有一段工夫,听到这话,身板一僵,大气都不敢出,祈祷着伊夫克里奇小姐不会再走进浴室,指责她与诺兰同流合污。她自作聪明地把油灯吹灭。

“嘿,嘿,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干吗?”

“真抱歉。”玛丽安说道。在维丽特·伊夫克里奇面前她总是难为情。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抱歉的。”伊夫克里奇小姐说着重新把灯点亮。“真恶心!”她对着金鱼说,“起来走吧。”

在盖兹,人们总是无意识地将她召来唤去,近乎当作用人看待。

玛丽安讷讷地走出浴室。她们在敞开的门旁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打了个照面。两个黑衣女仆从楼梯平台上走了下去,不见了。伊夫克里奇小姐身旁似乎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仆随时听候调遣,和她如影随形。

“到我屋里来,玛丽安。”伊夫克里奇小姐说道。

话虽这么说,听上去却不像邀请反倒像是要挟,仿佛等待她的不是娱乐而是惩罚。这种邀请以往从未有过,然而从对方对她令人紧张不安的关注中,玛丽安有几分预感:她们之间将有一场非同寻常的对话。

“恐怕我去不了,”玛丽安说,“我这就要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那儿去。我们要一块儿读点诗。”虽是实话实说,听起来却像是搪塞的谎言。

“做那种事有点太晚了,不是吗?”

按盖兹的标准而言,的确很晚,都快到夜里十点钟了。那天早些时候,东家提议晚饭后再聚一聚,一道读读《海滨墓园》。玛丽安很中意这一建议,盖兹的深夜对她来说,渐渐变得难以消磨。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渴求有时间,有时间读书,有时间写作,有时间思考,有时间点一根烟独坐,敞开胸怀,与天地同在。眼下拥有的时间却发生了小小的变异,仿佛时间在到达她手里之前,就已被玷污、删减或是使用过一般。在那样的深夜里,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曾试过独自坐在楼下那间小起居室里,巴望有人前来同她聊聊天,可谁也没来;油尽灯枯,她也没法再点着。所以现在她常常是缩在自己的房里,想方设法早些入眠,不让自己倾听宅子的寂寞,不让自己对吉拉尔德·司各托念念不忘。有的时候,她久久地伫立在房间的黑暗中,眺望着莱德斯星星点点的灯光,想从灯光中读出自己期盼的消息,它们却是一如既往地神秘莫测。爱丽丝·列殊约定过的邀请杳无音讯。在这些时间里,玛丽安读不进书,做不好事,睡意全无却疲惫不堪,好像仅仅在抵抗过分沉寂的环境对自己的影响中便消耗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有机会使长夜缩短,她喜出望外。另外出于能够重操旧业这个简单的理由,她也不胜欢喜。毫无疑问,她是有点好为人师的。

“我不好说,伊夫克里奇小姐。总之,今晚我们要读书。请您原谅,我得走了。”她心虚地猜测:不知伊夫克里奇小姐有没有注意到她屋里墙面上所有的画片全被她扯掉了。极有可能女仆中已经有人向她报告过了。

伊夫克里奇小姐把手搭在玛丽安的手肘那儿,轻柔地握着,像在抚摸一枚鸡蛋,“到这时辰你该叫我维丽特了,也许就在我们聊上几句以后。”

“您太客气了。”

维丽特摁了她一下,然后松开她的手肘,“不是客气,只是喜欢你。在这儿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东西。晚安。”

抛开说话的语气,她的话语颇令人感动。玛丽安不由得更仔细地端详起那张瘦长苍白、忽明忽暗的脸来。孩提时的某种恐惧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战栗,她暗想她一反常态地对维丽特缺乏兴趣,是否只是出于害怕的缘故。她注视着那个修长的身影穿过挂着帷幔的拱门,消失在黑暗中。一盏灯冒了出来,紧随其后,渐渐远去。

这段日子以来,玛丽安已能在宅子各处摸黑辨路。夜幕降临时,有时宅子里会点灯,有时则不然;有时在油灯熄灭后,可以透过黑暗中间歇的光亮和远处极微弱的灯光找到方向。眼下她正是沿着阴暗的走廊匆匆地向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房间走去。夜晚最后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从窗帘的间隙间洒了进来。

“请进。啊,你好,玛丽安,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吉拉尔德呢。”

“要我叫他来吗?”

“不,不麻烦了。到炉火边来吧,今晚的风很大。过来瞧瞧这儿有什么好东西。”

玛丽安往前走的时候,看见有个东西在动,还发现屋内另有其人。那是丹尼斯·诺兰,他躲在壁炉的阴影里。诺兰挪到灯光下,湛蓝色的眸子冷冷地朝她一瞥。

汉娜·克里恩—史密斯今晚穿着一件外套,没有同往常一样穿睡袍。她正跪在炉前的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放在面前地板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玛丽安问道。

她走过去同他们一道研究地上那玩艺儿。那是个褐色的小东西,过了半晌她才认出是只蝙蝠,吓得微微哆嗦了一下。

“可不可爱?”汉娜·克里恩—史密斯问。“是丹尼斯给我的。他总是带东西给我,像刺猬啦,蛇啦,蟾蜍啦等等可爱的动物。”

“它有点不对劲了,”诺兰阴郁地说,“我想它活不成了。”

玛丽安也跪了下来。这只小小的伏翼属动物,鼓着像起皱的皮革似的双冀,扭来扭去地在地毯上缓缓地蠕动。它停了下来,抬头向上看,玛丽安谛视着那张古怪的狗模狗样的小脸和明亮的黑眼睛:那上面有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神态,叫人对它的存在不容忽视。然后它张大满是牙的小嘴,发出一声尖锐粗重的叫声。玛丽安笑了一下,猛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她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和这只蝙蝠在一起看不下去了,陡然间他们似乎变成了同病相怜、怪诞可笑、无依无靠的伙伴。

“真是个小可爱,”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很难想像它同我们一样是哺乳动物。我能感觉到自己奇怪地与它相亲相近,你感觉得到吗?”她用一根手指在它毛茸茸的背上画来画去,蝙蝠蜷缩成一团。“把它放回盒子里去吧,丹尼斯。你会照顾它的,是吧?”那蝙蝠的可怜模样让她也有点看不下去。

“我无能为力了。”诺兰说道。他用一只手轻巧地把蝙蝠拾起——他的手又小又脏,他把它放回桌上的盒子里。

“来点威士忌吧,玛丽安。书带来没有?好的,我希望你不介意稍候片刻,丹尼斯正准备给我理发呢。”

玛丽安吃惊不小。到目前为止,在她看来,诺兰只能同户外的活儿相关联,她曾把他看成某些畏畏缩缩的泥腿子,把他和豢养在杜鹃花坡那边的神秘的马群联系在一起。她本来认为他不配充当贴身男仆的角色。

有人旁观,诺兰显得挺难为情,甚至有了些敌意。可是,汉娜·克里恩—史密斯已在椅子上坐定,还抓了一条毛巾围住双肩,他只好动手理发了。他拣起梳子和剪刀,开始处理那丛浓密的金黄色头发。

玛丽安也觉得尴尬,仿佛被硬逼着出席了一场太过亲昵的典礼,但她还是非常钦佩东家在这离奇的小场合里所表现出的泰然自若。

诺兰称职得令人叹服。一旦动起手来,他的神情逐渐缓和,变得严肃专注,他把柔软如丝的头发这边挽挽,那边撩撩,忙碌地用剪子铰着。明亮的金色碎发纷纷掉在毛巾上,有的轻轻地滑落到地板上。玛丽安第一次察觉到他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子。蓬乱的蓝黑色头发映衬出一张坚毅、红润、五官小巧的脸庞,现在看上去脸上的神情不再显得有敌意,而是审慎、警觉,眼睛也变得分外迷人。诺兰察觉到她的凝视,抬起头从金红色脑袋上方瞅了她一会儿,眼光如翠鸟一般闪烁着,他们的目光突然相碰,玛丽安惊慌失措,赶忙掉转目光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脸上。那张脸流露着一派迷迷蒙蒙的神情。

“真不知道缺了丹尼斯我该如何是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道,脑袋在依旧繁忙的剪子下一动不动,一只手向后伸,抓住诺兰的花呢外套,而后摸摸索索地钻进他的口袋里。玛丽安别过脸,目光落在桌上的照片上。

“你的头发又被烟烫焦了。”

“我真不乖,真是的!”

玛丽安以前就注意到她的刘海鬈得古怪。

“大功告成了。”诺兰抽走毛巾,把剪下的碎发抖进火炉,头发遇火便着。随后他跪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碎发归拢。当他伏在她脚下时,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轻轻地几乎有点腼腆地抚摸着他的肩膀。

玛丽安给弄糊涂了,然而此情此景却十分自然,她感觉得到类似的情景以前曾有好多次。

“我的鞋子和长袜。过会儿我想到外头去。”

诺兰取过她的长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穿上袜子,里面的衬裙和束袜带都稍稍露了出来。然后,他又跪下替她把鞋穿上。

玛丽安看见鞋底还未磨损,为了打破这令人烦闷的沉默,她说道:“多漂亮的新鞋啊。”

“不是新鞋,”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有七年历史了。”

诺兰抬头望着她。

东家的行为常让她感到格外古怪,此刻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她仍旧无法弄明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身上是否有病,或是大病初愈。宅中的人们对她的态度有时让人不由得这么想。还有一个想法萦绕在她脑际:从吉拉尔德·司各托令人费解的态度中,她猜想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脑子并不总是完全、真正正常的。无疑,她是位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士。

为了消弭这时的奇怪气氛,玛丽安说道:“你把它们保养得真好。”

“我不常走路的。”

的确,玛丽安想起来在她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还没出过房门。她一定是有病,玛丽安想。

诺兰在后面准备告辞。他皱着眉头,驼着背,看上去比两个女人还要矮,还要小,几乎有点像侏儒了。

“待着吧,丹尼斯,你也可以读读。”

玛丽安心生疑惑,她不假思索地问道:“噢,你也懂法语?”

“当然。”他不太友善地瞅了她一眼。

玛丽安想,他有点嫉妒我,当我是这里的不速之客。

“丹尼斯可聪明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你得听听他弹钢琴,他还会唱歌呢。我们很快就会有个音乐之夜。就待着吧。”

“不了,我得去照料我的鱼儿。”他拿起装着蝙蝠的盒子,“晚安。”他匆忙告退了。

“照看好我的小蝙蝠。”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在他身后嚷道。她叹了口气,“他领你去看过鲑鱼池了吗?”

“没有。”玛丽安说,“我和诺兰先生没说过几句话。这里有鲑鱼吗?司各托先生说它们都游走了。”

“又游回来了。只是别告诉司各托先生。”

真是有病——还是精神失常呢?玛丽安想。

“他定会带你看鲑鱼池的,我想。见过跳跃的鲑鱼吗?那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一幕。它们蹦出水面,挣扎地跃上岩石。不可思议地勇敢,为了到另一个地方去那样拼命。就像灵魂奋力接近上帝一样。”

玛丽安还在琢磨她那稍稍不自然的微笑时,东家已起身开始在房里作滑翔状,她很着迷地望着镜中的身影,从一面镜子移到另一面。“听听这风声。这儿的风吹得很可怕,冬天里都会让人发疯。它就这么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刮着,搅得人心烦意乱。你觉得我的男仆怎样?”

“你的……诺兰先生?他看起来忠心耿耿。”

“我想他会允许我慢慢杀死他。”

话语里透着令人惊诧的残酷,与她平日里的温馨截然不同。然而她的神态——玛丽安突然明白过来——是一种绝望。身体有病或是精神失常,在绝望的深渊中。

“可是这儿人人都对你忠心耿耿,克里恩—史密斯太太。”

“叫我汉娜好吗?是的,我懂,我很幸运。吉拉尔德·司各托是一座力量之塔。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你先读,你的嗓音是那么优雅动听,然后看看我能不能把它全部译出来。”

玛丽安登时精神一振,把别的一切都置诸脑后,重新回到熟稔的快乐世界中。她读了起来。

这片平静的屋顶上的白色鸽群在游荡,

在松林和荒冢间瑟缩闪光;

公正的中午将大海变成一片烈火,

大海总是从这里扬起长涛短浪……[10]

第五节

“这里所有的人都与精灵有关。”杰姆西·伊夫克里奇说道。

玛丽安听了哈哈大笑。

她兴致不错。这天阳光明媚,大海呈现出紫水晶的颜色。风已住了。冬日暖阳曝晒之下,水汽从黝黑的悬崖底下袅袅上升。她和杰姆西驾着路虎车轻快地朝布莱克港方向行驶,去取一箱威士忌酒和汉娜订购的衣服,热中于摆弄相机的杰姆西还要买些照相器材。昨天,他替玛丽安照了一大堆相片,用完了最后一卷彩色胶卷。看到他如此殷勤,玛丽安有点受宠若惊,又隐隐不安。

今天,人人似乎都很有兴致,很正常。玛丽安一想到即将踏上文明开化的土地就心花怒放。瞧瞧砌得齐整的街道,买份报纸,逛逛商店,看看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凡此种种,对于她都是不寻常的赏心乐事。虽然酒吧对女子来说是块禁地,但想必那里会有一间渔家小客栈,摆着一排排的酒瓶,她可以替自己叫上一杯酒。这是老习惯了,亲切而令人怀念。

最近几天来,在盖兹的日子特别使人慵懒、渴睡。她和汉娜已经开始读《克莱芙王妃》[11]了,才早上十一点,她们俩读着读着就差点睡着了。风依然凄厉,像汉娜所说的那样令人心烦意乱,甚至隐隐作痛。吉拉尔德·司各托不露声色地离开,又不露声色地回来,一直都是彬彬有礼,雍容高贵,魅力四射,却又不可接近。维丽特·伊夫克里奇依然殷勤周到,但再没提过“谈谈”那回事。爱丽丝·列殊音讯全无。玛丽安左思右想了很久,想知道为何盖兹的人们绝口不提列殊一家的事,然而却是白费心思。她时常从望远镜中扫视莱德斯,有一两次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和一条狗在露台上。今天她自己感觉兴致高昂,与以往的腼腆害羞不同,因此决定在旅途结束之前向杰姆西打听些事儿。

“你不是这一带的人,是吧?我是说,你身上有精灵的血统吗?”

“没有。我属于另外一群。”

“当然——你和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是亲戚?”

“远房的。”他发出了他独有的怪异的笑声。

汽车径直朝着峡谷冲去,那儿的小路隐藏在一堵低矮的防洪堤坝后,几乎紧贴着海平面。忽然间离海这么近,玛丽安不安地打了个冷战,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打上次以后,她再也没动过下海游泳的念头。她连忙把目光投向内陆,它的上方是雾霭蒙蒙、树影憧憧的山壑。远处有一条明晃晃的颤动的光带,那是瀑布。

“多美的地方啊。”

“实际上,这是个相当可恶的地方,被称为魔鬼堤道。再往上一点,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堆,只是从这儿看不见。”他补充说,“以前山洪暴发的夜里那儿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什么?”

“你瞧那条小河,和我们盖兹的一样,骤然间从沼泽地里咆哮直下,冲走了路上的一辆车子,把它掀翻到海里,没有一个人生还。”

“太可怕了,那时你在这儿吗?”

“不在,但司各托先生在。”

“他在这儿有多久了?”

“七年了。”

“我想应该不会再有发大水的危险,就是像上回那样的危险吧?”

“噢,不会的。你瞧,湖都不见了。改日你得想法儿到上面的沼泽去,哪怕是边缘也好。那儿如今美多了,挺好玩的,当然,当地人还是很害怕它,只敢在大白天去那里割草皮,天色一变暗就往回跑。那时的沼泽色彩斑斓,令人眩晕。”

“我想他们认为他们的精灵亲戚住在那里吧!”

“他们的的确确住在那儿。给再多的钱,天黑了我也不敢一个人上去,那儿有鬼火。再说了,除非你认得道,不然会掉进沼泽地里。虽然有条灌木小道,但仍有被吸下去的可能。两年前有个人掉进去了,人们听见他整宿呼号,可就没人能靠近他,他还是沉下去死了。”

玛丽安浑身一抖,不仅是因为这个故事,还因为杰姆西讲故事时饶有兴味的样子。这个男孩根本不是阳光。

“丹尼斯·诺兰是本地人吧?”

“是的,他是,但实际上他就像不存在似的,属于看不见的人当中的一员,我们都叫他隐形人。他的父亲是莱德斯的狩猎向导。”

“莱德斯,真的?前几天我碰到过列殊小姐,她说等有个叫艾菲汉的人来了之后会请我过去。”

“这可是一大乐事!她是不是张口闭口都念叨着艾菲汉·库柏?”

“哦,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她确实多次提起他的名字。他们是……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杰姆西尖声尖气地笑着说道:“没的事。不过,我想她倒情愿你这么想!大家都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为艾菲汉·库柏神魂颠倒,可人家根本无动于衷。”

玛丽安来劲了。她想把有关莱德斯的话题延续下去,“那么,他干吗来这儿?”

“为了那老头。但主要是——噢,主要是为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杰姆西说着又咯咯直笑。

玛丽安越发来劲了,但她不想表现得太好奇,也不愿显得想与杰姆西拨弄汉娜的是非,却还是忍不住闲闲地问了句:“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是个寡妇吧?”

“怎么可能?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在纽约活得好好的。”杰姆西冲着空荡荡的小路微笑,他把车速加快了。

“那他们……离婚了?”

“不,不。”他仍旧笑容满面,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看到杰姆西富于挑逗地玩弄她的好奇心,玛丽安不由得坐立不安。一方面为了改换话题,另一方面新话题的内容看上去也挺有趣——她说,“你说司各托先生是七年前来此地的?”

“噢,不。他是七年前到盖兹的。他的一生几乎都在此地度过,也是个本地人,就出生在那村子里,他的母亲现在还住在那儿呢。”

“真的!”玛丽安叫道。她大为吃惊,不知怎的,还有些心慌意乱。从此以后,吉拉尔德·司各托在她印象里变得比过去更加扑朔迷离,神秘莫测。他也应该有精灵血统。

“是真的。现在他已相当绅士化,是吧?”杰姆西说,“他不乐意老妈抛头露面!”说完他咯咯乱笑,好像披露这个秘密很开心似的。不过,玛丽安还是感觉到他似乎非常喜欢司各托。

杰姆西接着说道:“他们家老爹和丹尼斯的老爹一样在莱德斯干活。只是丹尼斯待着没动,而吉拉尔德到镇上过好日子去了。”

“噢,丹尼斯在莱德斯做过事?”任何同那栋宅子有关的事情都不容错过。

“是的,直到他被撵走为止。”

“他们干吗撵他走?”

“要我说吗?好,我说!有一天他向列殊小姐扑了过去。”

“向她扑去?”

“是的。想要爬到她身上,你晓得的。他们俩一块在上面的鲑鱼池边,那儿过去有鲑鱼的。突然间他扑到她身上。那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尽管我想当时她要更漂亮几分。这事发生也没多久,后来,他们担心女仆们,担心所有的东西,就请他另寻出路了。”

“真不可思议啊!”玛丽安感叹道。诚然不可思议。她怎么也没法想像沉默内向、郁郁寡欢的丹尼斯会干出那种事。他可压根不像个色情狂。他不是那种四处追逐的动物,相反,是那种躲避追捕的动物。也许这就是他带着怨恨、懊悔的表情的缘故了。不过这件事反倒增添了他的魅力。她暗想: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怕不怕被“扑了过去”。

“这就是最出色的风景地了。”杰姆西说道。他忽然减慢速度,把车子驶离小路。两人都陷入沉默,然后下车走到和煦的阳光下。悬崖近在咫尺,他们走了过去。

天气十分晴朗。地平线那边的海水蓝蓝的,朦朦胧胧,颜色渐渐消退至蔚蓝,与天空浑然一色。向北是暗紫色的石灰石巉岩,向南,地面向下倾斜,到了悬崖的末端。几间零落的小木屋和几块围好的田地的朝海一侧,一排晚樱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再过去就是布莱克港,港口有黄黑相间的灯塔和一队帆船。远方是一片狭长的绿色海岬。这里的景致柔和、平凡,带着人情味。那块令人心惊胆战的土地也到此结束了。

玛丽安兴致勃勃地沉迷于景色中,忽然意识到杰姆西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马上朝他望去,彼此交换了某种重要且严肃的信息。等她回头凝望时,景色已经模糊了。

杰姆西还是定定地盯着她。她看得清他的脸。终于,他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与众不同,实实在在,像个男人。”

对方声调出人意料的转变令玛丽安既惶恐又得意。哪个女人会介意老对手的突然缴械投降?她紧张得一动不动,意识到他下一步可能会抚摸她。她可不愿这么来,于是轻声而急促地说道:“噢,希望这没什么不妥!”

“非常好。你带来了变化。”

给什么带来变化?玛丽安直纳闷。她似笑非笑地离他远了些,向悬崖的边缘走去。蓦地,害怕会掉下去的感觉穿透了她的躯体,她侧耳聆听着远处的海水拍岸声,几乎是不能自已地跪下来。

杰姆西跪在她身旁。这像个奇特的仪式。她感觉到他粗糙的衣袖挨着她的裸臂,她有点眩晕,又有几分警觉,于是随口说道:“瞧,下面多深,从这儿掉下去怕是活不成了。”

他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清。

“什么?”

“我说彼特·克里恩—史密斯能够。”

“什么?”

“掉到悬崖下面没死。在七年前。”

玛丽安侧身对着他。杰姆西正带着一种兴奋的神情注视着她。悬崖似乎在随着大海的心跳而摇晃。她张口想说些什么。

“嗨,你们两个,在上面做什么呢?”

杰姆西和玛丽安立刻爬起来,扭身分开,跌跌撞撞地从悬崖边往回走。

吉拉尔德·司各托骑着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就站在他们身后。海浪声淹没了马蹄声。一见到他,一种复杂的感情就涌上玛丽安的心头,有心虚,有激动,也有慰藉。

杰姆西走近司各托,站在马头边看着他。他这么迅速地靠近他,表明了某种信任和顺从。玛丽安慢慢地跟了过去。

司各托骑在马上显得高大伟岸。他身着便装,格子衬衫在又粗又长的脖子边敞开,马靴油光可鉴。朝他走近时可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树脂皮革味。玛丽安很高兴杰姆西没有碰她。

司各托和杰姆西还在相互打量。司各托说道:“你有没有讲精灵的故事?”说完笑着用马鞭轻轻拂过男孩的脸颊。

第六节

“这条适合你,玛丽安,快看哪!”汉娜叫道,手中举起一面她们带到露台上的大镜子。

夜晚安静而暖和。吃完晚饭,时候尚早,她们俩到外面的一张白色铁制小桌子边坐下,一面呷着威士忌,一面试戴汉娜的首饰。一轮夕阳,周遭没有一丝云彩,徐徐沉向金色的海面,余晖将地上万物染成一派橘黄。玛丽安觉得她和汉娜仿佛站在舞台上似的,灯光明亮得不同寻常。脸和手都镀上了一层金色,身子后头拖着长长的影子。石子小径的缝隙中生长着一簇簇圆圆的、硕大的野石竹,竹影将她们脚边的露台隔成一块斑斑驳驳的格子布。两人都身着晚礼服,这就更像是在台上演戏。玛丽安终于穿上了那件颇受杰夫雷青睐的蓝色鸡尾酒会晚装;汉娜穿的是一袭长裙,从定购的那些服装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是件浅紫色丝质礼服,缀满珠子,上半身束胸紧身,依稀可见中世纪的风格;搭配着脖子上的金项圈——玛丽安暗忖——她看上去酷似传说故事中英勇不屈、身陷囹圄的贵妇,要不就像某个画家笔下的“遥远年代”的梦。

汉娜建议今晚为她身上的新礼服小庆一番,喝点香槟和比平常好一点的酒,还建议玛丽安穿上礼服应景。吉拉尔德·司各托和维丽特·伊夫克里奇同她们一起喝香槟,大家谈兴不错,虽然只是客客气气地聊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她们两人[12]一块吃了晚饭。汉娜半真半假地抱怨吉拉尔德老是冷落她,玛丽安心里则以为吉拉尔德是在躲避汉娜,她也不清楚这个念头从何而来。这个新颖别致的小型晚宴她挺喜欢,可是不知怎的,晚宴隐隐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悲凉。

她们把玩着汉娜那一大盒珠宝。汉娜坚持要把它们取出来,漫不经心地撒得一桌子都是。玛丽安已经眼疾手快地抢救了一只掉到地上、滚进地面裂缝中的耳环。她对珠宝几乎一窍不通,但凭感觉知道这些都是上好的精品。

刚才汉娜往她的脖子上扣了一条小珍珠和红宝石嵌金的项链。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项链有点像是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13]的收藏品。长这么大她从未动过渴求这样一件宝贝的念头。项链似乎登时让她变了一个模样,甚至身上的蓝色礼服也变样了。有样东西——不知是项链,还是金色的夕阳,还是镜子本身——因频频映照主人的俏脸而沾染了魔力,连玛丽安都觉得自己明艳动人了。

沉默良久之后,她才说道:“的确,很美。”

“归你所有了!”

“你是指——”

“项链,请收下。你知道,我有许多条,而且我几乎都不戴。能把这一条送给你,我非常开心。”

“噢,使不得——”玛丽安说。“太……华美,太贵重了!”这话听上去忽然显得口是心非。

“胡说!我要说句重话了,你应该有一条项链。是的,一条就好。别扯它了,买它来就是给人戴的。”

玛丽安讷讷地连声道谢,内心颇为不安,羞得面颊绯红,不过得到一份如此不同寻常的礼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由衷欢喜。她的手指局促不安地摸着项链。

两人都不吭声了,玛丽安是因为忸怩,而汉娜似乎已经沉浸到别的思绪中去了。今天晚上——玛丽安揣摩——她似乎较平常更为警觉,睡意也不那么浓。圆圆的红彤彤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正徐徐地往燃烧的大海里沉落。金色的光辉渐渐隐没进蓝莹莹的暮色之中,一轮巨大的银月在一旁已经恭候多时,这时出现在房顶上空。这一片风景中有个什么吸引了玛丽安的眼光,那是莱德斯的灯火。她偏过头来,看到汉娜也在朝那个方向眺望,便立刻想努力找一个能自自然然提到另一栋房子的办法。

汉娜先她一步开口:“我应该请艾菲汉·库柏过来看我的新衣裳。你一定得见见他。”

玛丽安张口结舌。莱德斯的话题沉默了如此之久,现在就这么轻轻松松、直截了当地被提起来,令她分外惊诧、疑惑不解。然而她马上意识到其实并非那么轻松。汉娜的态度略微有点尴尬,好像这话在她腹中酝酿已久,一直难以启齿。

玛丽安想顺势接过她的话茬,问道:“库柏先生眼下在那里吗?”可是这话却表明她是知道底细的。

“他明天会到。”

那么过了明天,爱丽丝·列殊就会请她过去。她们不再相互打量。玛丽安不希望中断这个话题,她问:“老列殊先生应该会高兴有客来访。司各托先生说他是个学者,你知道他研究什么来着?”

“希腊文,我猜。柏拉图。他在写一本关于柏拉图的书。”

“希望我也懂希腊文。这位老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汉娜说,“我从未见过他。”她转过脸对着玛丽安。

玛丽安无言以对,几乎不敢直视东家的目光。等到她有勇气的时候,汉娜又在想别的了。过了一会儿,玛丽安才意识到东家急切地伸向她的戴满戒指的手是要给她握的,她赶紧握住它。

玛丽安第一次这样直视汉娜。确实,长这么大她几乎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刹那间她明白了一份巨大的责任即将落到她的身上。她挺直腰杆准备随时听候调遣。这张长着一双金色眸子的俏脸显得焦虑、疲倦、沮丧,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她闪闪发光,似乎真的在燃烧。

“请原谅。”汉娜说。

“原谅什么?”

“这么恬不知耻地渴求爱。”她仍旧把玛丽安的手攥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抬头扫了一眼房子,很快又用焦灼的目光盯住姑娘的脸,似乎在暗示她们的谈话没有中断,将照原样继续。

“噢——你知道,我爱你。”玛丽安脱口而出。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她平时常说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说这话似乎很自然;要不就像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是的,谢谢你。不知你认不认为人应该去呼唤,去索取更多一点的爱。很奇怪人们多么畏惧这个词啊,可是我们大家都需要爱,就连上帝也不例外。我想这就是他创造我们的原因。”

“他失算了。”玛丽安微笑着说。既然“爱”字已经出口,她觉得自己真的更爱汉娜了;或者说爱她原本就是事实,只是从未给她的感情正名罢了。

“你以为人们不爱上帝吗?啊,他们爱的。真的,我们大家都在种种掩饰下爱他。我们得爱他。他渴望我们的爱,对爱的强烈渴望会孕育爱。你信上帝吗?”

“不信。”玛丽安回答。承认这一点她并不觉得惭愧,她整个心思都沉浸在谈话之中,尚未意识到汉娜信教。她的脚从未踏进过教堂的大门。“你信吗?”

“是的,我想我信,我从未怀疑过上帝。我一点都不擅长思考,只是不得不信,不得不爱。”

“可是想一想你爱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无法爱上不存在之物,但是我想如果是真正的爱,那样东西就存在。只是我不大明白个中原委。”

天快黑了。莱德斯的轮廓已经从天边消失,只剩下一盏盏灯火。有人经过露台走下台阶,消失在鱼池的方向。银月已经缩成一个淡金色的硬币,清辉渐渐消融到最后的黄昏中。海面上吹来一阵微风。

汉娜打了一个寒战,将披肩裹紧。“希望不会再吹那种风。”

“‘风起了!必须去走人生之路。’[14]”

“啊——”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是白天和黑夜交接的伤感时分。昼夜多么神奇啊,永无休止地交替。这种交替常常影响我的情绪,我想我的感觉和那些处境窘迫、心存畏惧的人,和所有孤独者和囚犯心中的酸楚都是相同的。好了,我要进屋了,你在花园中再转悠转悠吧。”

“你不一起去吗?我们一起到外面的悬崖上赏月吧。”

“不,你去吧。我希望你去。往那边去更快些。晚安,失陪了。”玛丽安还没来得及起身,她已经迅速站起来,飘然离去。

姑娘在原地站了片刻,疑惑不解,忽有所悟。她很高兴冲破了一些障碍。汉娜的恳求对她触动不小,差点她就要脱口而出:我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可我会尽力而为,尽力成全你。不过这次的谈话还是令她不明所以。

月亮已经占领了整个天空。她慢悠悠地穿过花园,来到汉娜说的大门口,想用力把门拉开但是没有成功,好像对面有人在拼老命抵住它不放似的。她紧张地愣了半晌,然后又拉了一下,门开了,泥沙俱下,都溅到她身上了。她想走出大门。

月光将一堵石墙的黑影投进她身后的花园里。眼前就是通向崖顶的光溜溜的草坪,它被羊啃食过,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丝阴影,在昏暗冷清的月光下异常沉寂。玛丽安站在大门口,身后有什么东西,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东西,像块磁铁一样牢牢吸住她的脚步。背后的花园夜色浓厚,充满磁力。她外出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了。她不敢迈出大门,瘫痪似的呆立良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崖顶上宽阔的草坪依然很冷清,依稀可见但看不真切,它正专注地等待着她的决断。

第七节

过了一会儿,玛丽安转身走回衰败的花园。月亮已经藏身云海。她没敢出去,惊恐异常,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她身边忽前忽后地闪闪烁烁,离开拱门的时候,她几乎得使劲才能把自己扶在石墙上的手拔下来。她不曾记得单独一人外出时有过这般惊恐的体验,可是,这次给她的感觉又不完全像是单独一人,在广袤无际的黑暗里,有个东西在什么地方不断侵扰她。她自言自语道,我熬不下去了,一定得找个人谈谈。可是找谁好呢?又谈些什么呢?除去谁都料想得到的寂寞孤独和百无聊赖之外又有啥可抱怨的呢?此时此刻,为什么她会突如其来地如此惶恐难受呢?

看见前头有一点光亮在黑黝黝的花园中忽闪忽闪,她不敢往前走了,一阵新的惊慌涌了上来。那亮光在四下打探,狐疑地移动。一小圈光在树叶和石头间时有时无地跳荡。玛丽安判断那一定是手电筒光。她在石子路上蹑手蹑脚地朝前走,路面上杂草丛生,布满青苔,走上去悄无声息。亮光往左边照了照,姑娘吓得屏住气,一心只盼能快快从旁溜过,然后便可朝房子方向撒腿猛跑。她的心咚咚狂跳着,她加快脚步。

光圈倏地射向她,她顿时迈不开步子,眼见着自己的双脚与衣服突然被照亮。小石子在鞋底下沙沙作响,这么久了,这是第一个声响。光圈移向她的脸盘,照得她晕头转向,她站在那儿直喘粗气,动弹不得。

“泰勒小姐。”

是丹尼斯·诺兰的声音。早就应该想到他会时不时地在深更半夜打手电筒出来看他的宝贝鱼的。

“诺兰先生,你吓了我一大跳。”

“万分抱歉。”

他们仍然保持着这种十分正式而客客气气的关系。玛丽安走到前面粗硬的草地上,朝他迎面走去,这时候想起了他“扑到爱丽丝·列殊身上”的故事,可是这会儿她并不觉得他可怕。

他们站在那儿,光圈落在两人之间的草地上。稍后她问:“我能看看鱼吗?我还从未仔细瞧过它们呢。”

他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脚步,领着她走到那个处处是裂痕的石头池子边。这三个椭圆形百合花池子曾经是一个意大利式装饰花园的一部分,可惜它们周围以前铺砌好的地方早已长满了金雀花、小白蜡树和各种各样的野花。白色和暗红色的百合依然茂盛,手电掠过硕大的枯叶和收拢了的花瓣朝下面探去。

诺兰跪在地上,玛丽安也跟着跪在他的身边。平时罩着鱼池的铁丝网已被掀起。

“这铁丝网是干啥用的?”

“防鹤的。”

“鹤?噢,苍鹭吧。是的,我想它们会捉鱼吃。”

她朝水下世界瞧去。池子绿莹莹的,望不到底,上面覆满了浓密而蓬乱的纹丝不动的水草。鱼儿一点不受手电光的干扰,肥大的金色身子依然优哉游哉地、若有所思地摆来摆去。

“那些是金鱼,那些是朱文金,那些游得很快的瘦长的家伙是圆腹雅罗鱼,金色的那种。你还能看见鲤属鱼,就在那儿,墨绿色的那条,难得一见,绿色的鲤鱼,就是丁鱥鱼。”

“那是它的学名。”

“是的。”

“真美啊。‘草莓鼻子’在哪儿呢?”

诺兰在黑暗中转向她,手电筒射出的柔和的光线划破了池子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把它盛在一只碗里,当时你曾对司各托先生提起它的名字。”

“噢。它在另一个池子里,现在挺好的。”

玛丽安感觉到自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属于那种既要保持尊严又没有一点幽默感的当地人,一丁点儿的嘲讽都受不了,可是她的话里并没有嘲讽的意味。于是她赶紧说:“那只小蝙蝠还好吗?”

“它死了。”

玛丽安坐回到池子的石头边上。她感觉得到周围芳香袭人的黑乎乎的草木,以及伫立在天空下的附近房子的庞大身影。天色被躲藏在云层里的月亮映射得黑蓝黑蓝的。有一扇窗户还透出灯光,但是她辨不出是哪扇。被太阳曝晒了一天的石头仍然微微发烫。手电光摇晃不定,拂过水面便被熄灭了。

玛丽安说:“诺兰先生,你不会介意我问几个问题吧?”

丹尼斯已经站起来了,看样子准备走。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头顶上方他的脑袋和双肩。“什么问题?”

“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手电,迅速把四周照了一遍。暗绿的金雀花丛、一簇蓝铃花、白色雏菊和衰萎的野豌豆在眼前倏地一闪便不见了。他说:“这里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你还不习惯这么孤寂的地方罢了。”

“别搪塞我。”玛丽安应道。一离开那条石子路,她就意识到解开心中疑惑的时候到了。“坐下来吧,诺兰先生。你得告诉我,无论如何得告诉我一点。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单腿跪在她身边,身影隐没在比这边更幽暗的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问这干吗?”

“得了,”玛丽安说,“我已经了解到好多情况了,比方说像克里恩—史密斯坠落悬崖之类的事。你得多给我讲讲。这里有些事情确实非常怪异,不仅仅是孤寂,我敢肯定。求求你告诉我吧。想必你清楚我待在这儿多么不容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多糟糕。你告诉我吧,否则我会向别人打听的。”这番话想都没想就溜出了嘴边,不过她感觉到诺兰听完后触动不小。他坐了下来。坐在温热又粗糙的石头上,两人的膝盖紧紧挨在一起。

“我没法告诉你什么。”

“那么,是有什么可说的啦?但是我得知道,如果想在这里待下去而又不神经失常——”

“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他柔声接过她的话茬。

“请说一点吧。要不我就去问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好了。”

“啊,不要去——”

他惊慌失措起来。这回她又击中了他的要害。“说吧,丹尼斯。”这下她非常自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瞧……噢……等一等。”他又用手电将周围慢慢地、仔细地照了一遍。房子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我给你讲一点情况吧。的确,如果你要在这儿待下去,就得了解清楚情况。与其让你向别人打听,还不如我来告诉你。”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一尾鱼噗的一声破水而出。“你问这里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我告诉你吧,不对劲之处就是:这儿是一所监狱。”

“监狱?”玛丽安惊问。眼看就要真相大白,她又吃惊又紧张,心跳快得让她难受。“监狱?谁是囚犯?”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

她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个答案。可是怎么猜着的?至今她仍搞不清楚。“那么,看守是谁?”

“司各托先生,伊夫克里奇小姐,杰姆西,我,你。”

“不对!不对!”她叫起来,“我不是!我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以为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被关在这儿,监禁在这儿?”

“正是。”

“不可理喻。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呢,为什么他不来——”

“救她?是他下令把她关起来的。”

“我被弄糊涂了,”玛丽安说,她又感受到在大门口掳获了她的令人极度难受的惶恐,这种惶恐她在来盖兹的第一天就预感到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病了……我是指疯了,或是很危险,还是怎么了?”

“都不是。”

“那么,干吗把她关起来?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把人关起来吧?我们又不是生活在中世纪。”

“在这儿,我们是的。但是别担心,她丈夫把她关起来是因为她欺骗了他,还试图谋害他。”

“噢,天哪——”现在她可不仅仅是好奇了。她害怕极了,好像后面的故事会使她丧失理智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她好想叫他别说下去了。

可是他低声接着说道:“我最好还是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既然已经给你说了这么多,很快就能讲完了。要是我冤枉了谁,上帝宽恕我。事情是这样的:汉娜·克里恩—史密斯是个富人。当时她是个有钱的姑娘,本人就十分富有,她是当地一个地主的孩子。比方说,这房子,还有方圆几英里的土地都是她的。她年纪很轻就结婚了,嫁给她的大表哥,彼特·克里恩—史密斯。上帝宽恕我——要是我冤枉了他,他是一个年轻的恶棍,虽然很帅气,但是酗酒,追女人,打老婆,无恶不作。这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她很不愉快,可是日子就这么熬下来了。后来菲利普·列殊来了。”

“菲利普·列殊?”

“是的。人们都叫他皮普,老列殊先生的儿子。小列殊先生以贱价买下了莱德斯。当时它还是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被买来当作打猎的营地。他租了一些地方来打猎、钓鱼,就这样结识了克里恩—史密斯夫妇。男人们常在一起打猎。那大约是九年前的事了。后来,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去美国办事,除了知道他十分有钱之外,对他其他的情况我就一无所知了。他走后,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和列殊先生双双坠入爱河,两人很缠绵,难舍难分。”他停下不讲了,又把手电筒打开。花园中万籁俱寂。

“他们这样处了一段时间,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对此一无所知,我不清楚他们处了多久,也不知道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有什么打算。可是,有一天,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回到盖兹,发现妻子和小列殊双双躺在床上,”他顿了一下,“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然后他便一声不吭,仿佛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对你提过克里恩—史密斯是个恶棍,是的,现在还是。要是冤枉了他,上帝宽恕我。当时他气得暴跳如雷。”

“冲着列殊?”

“冲着妻子。”

像是太激动了,他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接着说:“之后他把她关在房子里,把她锁在里面。”

“列殊先生有没有做什么?”

“他走掉了。还能做什么呢?他本来可以带她走,可以救她出去,她心中有数。他们之间有信件来往,有人送信,尽管送信人得冒着受到她丈夫可怕报复的危险。可是她没有走。”

“干吗不走呢?如果克里恩—史密斯先生是这么——”

“他们是在教堂里结的婚。”

“即便是这样,还是可以,当——”

“我们怎能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呢?也许她怕他;的确,她一定非常怕他。要离开这栋房子谈何容易,有人看守,有人监视。再说,离开丈夫到外面去,也许她根本就办不到,别忘了她年纪轻轻就结婚了。也许就在当时,她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愧疚难过了。”

“就在当时?”

“还发生了别的事,我讲给你听的只是发生在一小段时间内的事,才几个月,要么是几周。我不知道她有何打算,但是还发生了别的事。一天——可能是他俩刚刚动手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跑出房子,从通向悬崖的大门跑出去,就是你刚才穿过的大门。她朝崖顶跑去。仁慈的上帝知道她想做什么——可能想自杀,从悬崖上跳下去;也可能只想跑开,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在后面追她。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知底细。不过他们俩大打出手,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失足跌下了悬崖。”

“噢,天哪——”玛丽安叫道。她感到十分恶心气闷,像吃了或闻到了烧焦的东西一样。手电一闪的时候,她吓得跳了起来。很快,周围又是黑压压一片。

“他还活着,像个奇迹。悬崖那里有一条缝,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有一个裂口,可能是以前小溪流过的碎石河道,他恰好掉在那里。摔得很惨,但没有死。”

“他伤得……很重吗?”

“我不清楚。他活下来了。人家说他残废了,受了伤,永远治不好了,但是关于他身上发生的事众说纷纭,我是不知道的。”

“你没有再见过他——打那以后?”

“没有。事实上,从比那事还要早一些时候我就没再见到他。当时我不在盖兹。七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这块土地。”

“那么她呢?”

“她被……关起来了。”

“你是指从那以后,七年以来?”

“是的。他把她关起来了。就是在那时候他把吉拉尔德·司各托带进房子。吉拉尔德是他的朋友,尽管两人家庭背景迥然不同,但是从孩提时代起,从小彼特来这儿钓鱼开始,他们就是朋友了。他信任吉拉尔德,叫吉拉尔德看管她。时光就这样流逝了。”

“可是,我的天哪!”玛丽安叫着,“不可理喻。她不是被迫待在这里的,对吧,要是愿意她可以离家出走,她——”

“你忘了她是谁了。”

“你以为她现在……心甘情愿待在这儿?”

“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起初,她可以在属地里活动。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好几英里,她也常常骑马四处溜达。后来,五年前的一天,她突然离开盖兹,骑马跑到格雷镇,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登上火车,跑到她父亲家里。”

“后来出什么事了?”

“她父亲不肯收容她,把她送回盖兹。”

“但是她为什么走呢?”

“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别忘了她是嫁给她的大表哥,家庭压力很大,那种家庭就是如此。她结婚又早,自己连火柴都不会划,真难为她还能自己买火车票。她回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流言四起,说他——彼特·克里恩—史密斯要回来了。她都快急疯了,但是他没有回来,只是把她的活动范围限制到花园为止。”

“你是说她五年来都没有迈出花园一步?”

“没有。就在那时他叫伊夫克里奇姐弟到这里来,他们是她的穷亲戚,他叫他们来严加看守。他们不是很近的亲戚,但是除了丈夫,他们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经过世了。”

“好个没有人性的故事!”玛丽安尖声说道。她低下嗓门接着说:“我不是指我不相信你说的故事。但是这一切太不可理喻了,你说‘我忘了她是谁了’,但是她怎么了?为什么默默忍受下来?为什么不干脆整理好行李一走了事?当然了,吉拉尔德·司各托和你们其他人不会强留她吧?再说,总会有人认识她吧?那个艾菲汉·库柏怎么样?小列殊先生呢?他在干什么?还有——”

“列殊先生在观望等待。每个夏天他都到这里来。他已经把房子修葺一新,并把老父亲接到这里。他来守候着,但是他无事可做。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是他想做的。”

玛丽安想起了在盖兹的第一个夜晚突然看见的拿望远镜的年轻人。“他没有……来看她,与她联系?”

“不允许他见她。就我所知,他没有同她联系。他只会帮倒忙,只会伤害她。”

“但是,这一切让人毛骨悚然。你呢?当然你可以帮她一把,当然你不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是吗?”

“什么是……帮她一把?”

“我还是没搞懂。难道她想待在这儿不成?”

“也许吧。想必你知道她信教?”

“宗教跟这事有什么关系?难道她——你以为她真的把他推下了悬崖?”

“我不清楚。可能现在她自己都糊涂了。但是……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管动机何在。”

“你的意思就是她得为此负责了?你真以为是她把他推下悬崖的?”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是的,可能是的。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她自己已经承认了,别人无权替她分辩。”

“我真想不通,在这么窄小的地方能待上这么久,她竟然没有疯掉。我很吃惊。”

“在布莱克港的修道院里,虔诚的嬷嬷们还要在更狭小的空间里生活一辈子呢。”

“但是她们有信仰啊。”

“也许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就有信仰。”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她错了。我是指对那种事情让步是不对的。这太荒唐可恶了,对他、对她都不好。附近的人大概都知道她这么个人吧?”

“当地人?是的,知道。她成了这个地方传说中的人物。他们深信她一迈出花园就会丧命。”

“他们真的认为她受到了诅咒?”

“是的,而且认为在这七年的末尾会有什么事降临到她身上。”

“为什么是七年?只是因为七年是传说中的时间期限吗?”

“是的,不过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已经发生了,我不是来了吗?”

他不吱声了,好像耸了耸肩膀。

“我为什么来这儿?”玛丽安问。这是她第一次考虑到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这个可恶的故事已经成为她身边的现实,故事将继续发展下去,而且在这样的故事中没有什么事情会无缘无故地发生。“谁决定了我的到来?为什么?”

“这也令我费解,”他回答,“我想或许只是哪个人偶然动了恻隐之心。或者可能要你来充当女伴。”

“要我陪谁呢?我是指谁同她在一起?”

“噢,所有的人。比如库柏先生。被允许见她的人屈指可数,他就是其中一个,他这人与人无害,但这需要一个女伴方可确定。要不就是一种折磨。”

“折磨?”

“我不大清楚。让她喜欢上你,然后再把你打发走。好一点的女仆都走光了。你最好聪明些,不要与她太亲近。还有一件事,别与吉拉尔德·司各托作对。”

霎时间她恍然大悟,激动得全身发烫。这就是她来这儿的原因。她是为吉拉尔德·司各托而来:作为他的对手,他的敌对的天使。通过与吉拉尔德的较量,她进入到故事里来。这些想法零零星星地从意识中一闪而过。她马上接口问道:“为什么她的朋友们——你、列殊先生、库柏先生——不劝她离开呢?她不能一直等着他发慈悲而原谅她吧?依我之见,她像是被符咒镇住了——我指的是心理上的符咒,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她必须待在这儿。难道不该将她唤醒吗?我想说这所有的一切都太不健康,太反常了。”

“精神上的东西就是反常的。负罪的灵魂无处可逃。这里,束缚她的东西也以各种方式束缚着我们大家。你无法走进她和她的苦难中,因为它错综复杂,异常罕见。我们不得不玩她的游戏,不管是什么游戏,而且得信她的信仰。我们能为她办到的就这些。”

“行了,我可不会这么做,”玛丽安说,“我要跟她谈谈自由是什么。”

“别去,”他急切地说,“自由如今对她毫无意义。不管你怎么看待她的心灵世界和思想状态,即便你认为她只是害怕外面的世界,或者单纯被幻觉迷惑,或者现在她已经处在半疯状态,都不要同她谈自由。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求得了一种深沉的、了不起的心灵的宁静。我以为,她已经同上帝讲和了。不要去打搅她的宁静。我想你就是尝试着去做,也无法干扰她的平静,她比你所看见的要坚强得多;但是别去试。不管你怎么认为,宁静就是她的特质,是她最宝贵的财富。”

玛丽安在黑暗中拼命摇头。“可是有时她看起来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真正的遵从是没有幻想的。普通的士兵默默倒下,而基督却会大声呼喊。”

她嘟囔道:“遵从?”

但是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他一边说一边爬起来,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全身上下冰冷僵硬,衣服被露水打湿了,紧紧裹在身上。小小的月儿似乎在云朵的碎片间疾行,为他们照亮回家的小路。他们开始往回走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五年前。”

“你是不是其中一个送信人,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列殊先生送信给她的人之一?”

“是的,我想我们最好分头进屋。”

他们来到露台上。月光映照着不久前她与汉娜一起坐在边上的那张桌子。一大堆珠宝首饰仍旧乱糟糟地散在桌上,在清冷的月光下零零落落地闪着光。她停下来把它们收妥。

她仰望着房子幽暗的窗户,它们仿佛是蒙着面纱的眼睛。这时候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慌和恶心又涌上心头。她喃喃地问:“那么,什么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也许是他的死。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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