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里都写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没什么。就是些告别的话。现在叫我说，也还是那些话。”
风清不禁哑然而笑，说道：
“这一句却有些耳熟。仔细想一想，倒是像你在什么时候说过似的。”
正是那一年，正是在这漫天飘雪的终南山小院中，伯陵伏在风清膝前捧着她的手求婚时说过的话：我要娶你，并不只是为了照顾你，我有我的私心。上次在招水冲动之下说的些话，到现在，我还是那些话。此时你若叫我再说一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你若肯嫁给我，叫我日日能看你吃饭，看你梳妆，看你跟我使性子刻薄我，我便觉得是我这数万年中最最快乐之事。我想与你朝夕相对，一起看日出月落春花冬雪，看人间悲欢聚散离别。我想要你在我身边陪我着我过日子。
伯陵怎么能忘，那是他此生最幸福时光之门开启的时刻，他至死也不会忘记一分一毫。可是，现在他希望她忘了，宁愿她的回忆里不曾有过他这个人。
风清想起那一天的事，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声音颤抖着，凝眉抽泣道：
“究竟怎么了？你总该让我知道原因。就因为那天在大言山我没跟你一起走？那我现在好好跟你道歉，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叫你心寒，是我错了。”
伯陵再崩不住，他缓缓走过来，慢慢将风清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抽了一下鼻子说道：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有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怕毁了我们美好的曾经。我把那些回忆看得极珍重，想完美的藏在心底，就算余生只能守着遗憾，也值了。可是，我想不到你会来找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风清双臂用力环着伯陵的腰，低声道：
“你明明知道原因，做什么还要问我。我早说过，我爱你。”
伯陵笑了：
“嘿嘿。我怕你变了，所以再确认一下子。好了，别哭了，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伯陵横了心，笃定地看着风清，笑问道：
“那日在冰晶珑中，你可都见到了？”
风清点点头：
“我终于明白了你和少仪的渊源，原来你救过她的命。可是，却为何倒像是你亏欠她似的？你三番四次放过她，纵然她要对我不利，你竟然也不深究。”
“你可知当年我如何出得了那冰晶珑？”
风清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宁可叫我误会生气埋怨你，也不肯告诉我理由。是啊，若是被人知道了，少仪定然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无疑。不过，你也算对得起她，我都几次险些被她害死。”
“又不高兴？陈年老醋也要吃么？”
“不对！你还没说为什么突然就决绝地离我而去呢！别岔开话题！”
伯陵摇头道：
“不讲理的劲头还是没变。你再想想，我刚刚问你什么。你人似乎不比从前聪明了。”
风清想了想，终于懂了。她呲笑了一声，别过脸去，撇着嘴说道：
“耳朵怎么那么长的？眼睛也是红的。”
伯陵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他立刻转过身去，彷佛自己现了原形般羞怯道：
“我就知道你都看见了！既如此，还要我说什么？！”
风清顽皮起来，转到他面前，低头盯着他道：
“莫非有一日还会变回去不成？”
“我的痛苦，岂是你这一番调笑能就释然的。少鸿那小子，生下来就那么完美。身世好，人又长得俊，也许做过最恶的事，不过就是玩弄权谋杀个把异己罢了。而你，你是天神弈和嫦娥仙子的后人，你是灵山秀水中长大的仙女，是三界最美的姑娘。呃，曾经是姑娘。我呢？我是人人嫌恶的妖王，我丑陋不堪，我嗜血杀人。我不配得到你的爱。若你不知道这些也便罢了，可自从你在冰晶珑中见到了我从前的模样，我便开始厌弃自己，嫌恶自己。我羞于在你面前出现，我怕在你眼中，这个被你爱的伯陵，渐渐重叠了那副赤目獠牙的丑恶面孔。我怕你问我的过去，怕你认出那个被三界恐惧痛恨的妖王。你知道我曾做过多么残忍的事么？恐怕你都不敢听。”
“你若肯讲，我便不怕听！”
伯陵情绪有些许激动，他闭上眼睛，苦笑道：
“太多了，我都不知从哪一件开始说起，那我就随便拣一件讲讲吧。你可知我缘何有这样高深的修为，连玉钦也不是我的对手？很多年前，我听闻有一种修炼方法，若是每逢月圆之夜，于子时吸入一个少年小童的魂魄，往复千年，便可得无上法力。”
风清震惊了，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些事，远不在她的想象力所能到达之处。伯陵话已出口，倒是如释重负般轻松，他冷笑道：
“本来我从不曾觉得那些事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从我见着承善在我膝下一日日长大，从他开口第一次叫我爹爹，从我的女儿出生，我的心便开始痛苦极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我十恶不赦。我恨自己，我不配有妻子有儿女，纵然死千万次也不足惜。你师父那日对我说，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可以安心走了。那一刻，我突然顿悟老君之意。他用你的柔情点化了我。可是，老君为什么不杀了我？也许老君心意深远，三界需要一个修为高深而又通晓人情的妖王才可维持这平衡秩序。可我，我没有办法让自己这样赤裸裸地面对你，面对我的孩子们。风清，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了吗？你回去吧，他很好。经过了我这一项考验，也未尝不是圆满了你们的未来。若是如此，我心里也是安慰的。现在，我只想带着和你的全部美好回忆，一个人静静地走下去。”
说完这些话，伯陵许久才敢抬头。见风清双目空洞，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他苦笑道：
“好了，我说完了，敢听不敢听，你也全听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