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到了人定时分,大多数人都已经就地入睡了,但是有一部分人却无法安心。
薛子卿闭着眼睛,静静地休息,他其实根本睡不着,但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在精神紧绷的情况下进入浅度睡眠,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可以随时调动出清醒的意识。
薛子卿不相信路上会如此平静,因此即使在宁静祥和的夜里他周围也会被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笼罩。
万籁俱寂之时,月无弦一眨眼的功夫进了薛子卿的车。
薛子卿发现了她,以为是遇上了什么情况,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应付了,不料月无弦却说:“今日安心休息,白天的尸体是一早躺在路上的,血饮枫荻是后来随我过去的。”
薛子卿想了想,这个情况无非是有两种原因,一个是有人抢先一步解决掉了这些人,另一个则是这些死人来自潜伏者的恐吓。
“你觉得是有人先我们一步杀了他们吗?”薛子卿问。
“是。”
“为何?”
“血饮枫荻不吃不新鲜的,所以我肯定那些人是刚死没多久,不过另外一部分人帮我们扫清了道路,也绝非善类。因为,迷雾……”
“你是说迷雾是后面的人设下的?”
“正是。”
薛子卿有点疑惑,后者为何要费力气把前者杀光,而且又布下迷雾阵。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因为二者的目的冲突。
前者埋伏人数极多,走过时看到他们都配备凶器,所以他们很可能是来取薛子卿性命的;而后者杀了前者,就是避免他们杀了薛子卿,而后布下迷雾阵,正是要活捉他。
“看来我这里有某些人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还死不了。”薛子卿道。
“你现在要保存体力,不要让他们得逞。”她的意思是潜伏者在有意提高薛子卿的警惕,而自己先按兵不动,等到薛子卿累了,他们再一涌而出,杀薛子卿个措手不及。
“我会注意的。”薛子卿敷衍她。
“现在,立刻,睡觉!”月无弦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薛子卿甚至觉得她这是在为自己担心,情绪上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波动。
他看着月无弦的眼睛,那双眸子幽深如黑夜里的湖泊,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却隐藏了不少秘密,予之一层神秘的朦胧感。
感觉到薛子卿眼神发直,月无弦道,“我今天话多了。”
她转过脸去。
车内本就狭窄,二人若相隔太远,反倒会觉得不自在,可离得太近又不和礼数。可是现在事情特殊,两人没顾及太多,所以他们靠得很近很近。
“你从来没有向刚才那样说话过。”薛子卿道。
月无弦害怕与薛子卿产生暧昧,便想办法疏远他。
“有一点你需要清楚,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你是主。可我们不是‘主仆’关系,而是‘主客’关系,我给你的一些建议,你最好是接受,上边一直关心着你的一举一动。”月无弦面无表情地说。
薛子卿对她都话很吃惊,同时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他忽然觉得月无弦是个很有自尊的人,让这样的人忠于自己,真的不简单。
“你是师父选出的人,我信任你!不过你的建议我也会自己斟酌。”薛子卿道。
月无弦并不打算在车内过夜,所以她最后离开了,临走前看了薛子卿一眼,在她的眼神里,薛子卿看到了一丝不屑。
由于白天绕道而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镇,乡野人家倒是有,不过薛子卿怕潜伏者行动连累了百姓,执意在荒郊野外就地休息。
在不省人事之前,他最后想到的,竟是宫楚让。
黎歌,紫辰宫。
是柳絮纷飞的时节,看满天霜雪飘洒于万顷碧绿,为这个本就情意绵绵的季节淡抹了几分柔情。
它们穿梭于红砖金瓦间,漂流穿梭在青城紫陌上,或让恨者恼怒厌烦,或令喜者驻足凝望,抑或承载着春的神旨,牵动了少年少女的思绪。
“阿琰,你不会怪我吧?”宫角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眼神里是小心的试探。
薛琰转过身来,另一只手握着他拽着袖子的那只手道:“不,对于我来说,出使西幽国是机会,我要把握住。”
宫角看他的脸上全无笑意,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并不是很愿意。
“这……其实是宫家的意思。”宫角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那一刻薛琰有些诧怪,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宫家于情于理绝对不希望薛家就此倒下。
薛清潇被赐死,薛夫人病死,现在薛家只剩下三个孩子,而此时的薛家已是负债累累,这三姐弟是薛家最后一口气,也是杨家眼里的最后几粒沙子。
薛家一灭,杨家必定气焰大涨,到那时,宫家的地位只怕是保不住了。
为了救薛家,这三个孩子必须出人头地,但是短时间内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宫家必须出手。先是联系了张家,再是让薛琰出使西幽国。
西幽国的使者人选有两个,一个是薛琰,另一个便是宫家二子宫角。宫角用水土不服和牵挂父母兄弟而推脱了,薛琰就理所应当地获得了这个机会。
“帮我谢过宫叔叔。”薛琰说这话时很冷漠,冷漠到宫角不敢靠近他。
薛琰撅着嘴转身要走,就被宫角拉住了。
“阿琰,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你还来不及接受,就被家中的使命压得喘不过来气。我们都是凡人,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吃苦,历史上真正的圣人也就那么一两个,你不是,我也不是。但是,你告诉我你想要天下无犯人,百姓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这需要治国啊!但是你应该清楚,以你现在的身份在黎国官场上几乎不可能占有一席之地,即使你有过硬的本事。”
薛琰愣住了,他在仔细地思考宫角的话,“所以我要怎么做?”
“取悦帝王,要想在朝廷上夺得话语权,最有力的靠山就是帝王,黎国也好,西幽国也罢,你想指点江山,就必须让皇帝赏识你,重用你,即使没有实权,也能让天下为你所想。”
薛子卿忽然觉得积压在心头的乌云被几束光穿透了,不仅明亮而且温暖。
“所以,你去西幽国,只要你足够有才,西幽王必定会喜欢你。这边我爹信任薛叔叔,他觉得薛叔叔的罪行是伪造的,所以他向你保证,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即使不能昭告天下,也一定会让陛下知道真相。”
薛琰一时感激涕零,他没想到宫叔叔居然对家父如此情深义重,他也觉得父亲一生清正廉明,一定不会做出贪污腐败之事,这下终于可以沉冤得雪。
当然,他也明白为什么只能让陛下知道,因为要留住皇家的颜面,所以他也不奢求昭告天下。
“替我谢过宫叔叔。”他当时不顾什么就跪了下来,这一举动令宫角一时手足无措。
“快起来吧!我们宫薛两家是几代世交了,每一辈情谊都宛如亲兄弟,所以为薛叔叔讨回清白是我爹爹下定决心要做的。”在他说话时的眼睛里,薛子卿仿佛看到了灼人的火焰。
那时候他才发现,薛家的命运原来始终与宫家捆绑在一起,虽然宫家一直以来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与人争列,却是一直默默支持着在官场上独树一帜的薛家。
“所以将来,我们会一起指点江山吗?”薛琰希望他们像父辈那样同气连理。
可是,笑容从宫角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霾。
“不会有那样一天的。”他说话时绝望的语气,向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刻在薛子卿的心头。
“为什么?”
“因为……我活不过二十岁。”他低下头,泪水划过脸颊,砸向地上的柳絮。
“怎么可能,你得了什么病?宫家家大业大,一定能给你请来世上最好的郎中,你一定可以活下来的!”薛琰几乎喊得歇斯底里。
“郎中治不好,这是命数,四年内我将不断南迁,如若我还停留在黎国,我水土不服的症状将在全黎国范围内出现所以我会去南图国,直到最后无处可去。”他的眼中充满绝望,薛琰从来不会在他眼中看到脆弱,但是今天他看见了。
他一把抱住了宫角,才发现宫角已经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了。霎时间,泪雨潸然。
宫角也早已泣不成声。
“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鼓励我保护我,我以为你是强大的,但是在你需要时,我却发现我什么也帮不了,对不起,对不起……”
宫角摇了摇头,“这不关你的事,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他还没有说完,就见他背后出现一个无尽的深渊,深渊里伸出一只巨爪,将宫角死死抓住,然后无情地拖下了深渊。
那时,薛琰几乎无力挣扎,眼前的景象让他窒息,他只能看着宫角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
“回来,回来……”他睁开双眼,惊魂甫定,看到的是车内狭小的空间。
大约是寅时,天色已亮,但是还没有阳光,他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