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南因为护着我躲避弹片,而伏在我身上,为我挡去了炮弹的碎片。而当时弹片便击入了腹脏之中,我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待到他失血过多,倒在地上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呼喊,都唤不回他睁开眼睛了。
千帆过尽后才知道,原来,他带给我的,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我恨过他,怨过他,也深爱过他。
陪我走过了大半辈子,在最后,却没能陪我走下去。
不得不说,遗憾,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但是,答应了他,我会好好活下去。去替他看看,战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去找一个安静之处,种上一棵金桂花,待到秋天金桂飘香的时候,泡上一壶桂花茶……
我亲手给他擦拭了身子,为他穿上整洁干净的军装。他这一辈子,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穿着军装的。当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穿着笔挺的军装……
我看着火焰一点点将他吞噬,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消失,我知道,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他的面容。他已深入我的骨髓之中,带着他的霸道,带着他的温柔,带着他的一切,镌刻入骨。
将赵正南安置好后,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乘着飞机飞抵了大洋的彼岸。
通过登报,我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了梁书林。
再次见到梁书林的时候,已经是我到美国的第四年了。和我同岁的他,却是看起来比我老了很多。
我们约见的地方,是离他住址不远的一间咖啡馆。他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进门后,看了很久才找到我。“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笑着,示意他坐下,“孩子很可爱,几岁了?”那两个孩子大大的眼睛,头发略偏棕色,应该是个混血儿。我一见到他们,便从内心很是喜欢。
梁书林见我直面问到孩子,神情略有些不大自在。
“四岁半了。”他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才正色看着我说:“在电话中,我没有告诉你……”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在想着,应该怎么和我解释。
“孩子们的妈妈呢?”我想,也许应该在方便的时候,去拜访一下他的妻子。孩子们很漂亮,我想,他们的妈妈也应该会是个漂亮的姑娘吧。
梁书林端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他抬眼看着我,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杯子。“Phoenix,我想,你应该知道真相的。”
“真相?”我疑惑地看着他。“什么真相?”
“孩子,是赵弘的。”
他的话,让我失态地打翻了咖啡杯。
没有顾及地上擦拭身上的污渍,我忙站起身来,质问道:“怎么回事儿?对了,赵弘呢?我登报了很久,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儿的回信。你和他有联系吗?”
在我一连串的叠问中,梁书林将孩子们紧搂在了怀中,他深叹了一口气,才咬牙告诉我,“赵弘,去世了。孩子们的母亲,得知消息后,从楼梯上跌了下来,因为难产,也过世了。”
听到他的话,我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跌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很大的动响,甚至引来了隔壁几桌探索的目光。
“赵弘,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我失声痛苦。
梁书林从口袋中拿出手帕,递给我。“他为了照顾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一人身兼了六份工作。因为太过疲惫,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为什么他回找六份工作?”我抓住了他的这句话,“你们来美国的时候,我给过他一笔钱。这笔钱按道理来说,只要不是乱花,也足够他安家过日子的啊!”
“Phoenix,你要知道,美国,是一个时刻充满了机遇和能够一夜暴富的地方。同样,赵弘也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些机会。”
“当时,我听说,他投资了一家糖果公司。开始,还经营的不错……后来,好像是供货商那边出了问题。他便破产了……”
听着梁书林细细地描述着,我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能责怪赵弘什么,毕竟,他也是想着,能够有一个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但是,失败的后果,却是我有些无法接受的。看着两个如此漂亮的孩子,我心里却是软到了极致了。
“他们,能听懂中国话吗?”我抑制住自己悲痛的情绪,试探地问着梁书林。
“会一些,我闲暇的时候,会教他们说一些。但是目前还不会写。”他摸了摸左边那个孩子的脑袋,笑的有些无奈。
“现在,是你在照顾他们?”我有些惊讶,这时才反应过来。
梁书林点点头,“他们很乖,也很懂事。”
赵弘去世了,孩子们的母亲也不在了。现在我能见到孩子们,全都是因为他的帮助。如果没有他的话,可能孩子们现在流落在了孤儿院或者被什么人收养了。那么,我便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谢谢你。谢谢……”我突然起身,想给他跪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想要如此感激的人。
他总是在我身边默默地付出着,从来没有计较回报和所得。
梁书林慌忙起身,拦住了我。“你这是要干什么?”他的脸上有些怒意,却是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在来见你以前,其实,我……很矛盾。”他低沉的嗓音,诉说着无奈和一丝期待。
“因为……他们?”我挣扎了许久,不得不说出来。这两个孩子,是由他抚养长大的,如果我提出要接回他们的话……
不出意外,梁书林点了点头。“我希望,你可以,让我时常见见他们,可以吗?”
他的语气,透露着满满的恳求。别说这一点点合理的要求了,即便是他不愿意将孩子们交给我,我也不会太过强求的。毕竟,他付出的感情和对孩子们的恩情,是我无法对他补偿的。
“我希望,你可以在方便的时候,经常过来看看他们。”我真诚地邀请着他。“如果可能,也许我会搬到这边来哦。”
“你说……你会搬到这里来?”粱书林惊讶地看着我。
“是的,也许哦!”抱起另一个孩子,我对他眨眨眼睛。
在粱书林的帮助下,我们办理好了孩子抚养权交接的手续。两个孩子的中文名字,一个叫司南,一个叫司武。因为,我希望他们,能够像他们的爷爷一样,胸怀抱负,气宇轩昂。南,是取意‘正南’;武,是取意‘承武’。
在孩子们即将上学的时候,粱书林帮我在三藩市找到了一套很不错的房子。而他,也搬来与我比邻而居。每天,他都会帮我接送孩子们上下学。我也会准备好午餐和晚餐,邀请他过来与我们一同吃饭。
日子过的很平淡,我也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在屋后的花园中,种下了一棵金桂花树。每到秋天的时候,满树金灿灿的小花,香飘很远很远。
有一天,粱书林穿着整齐的洋服,手里捧着一大捧的玫瑰花来到我家门前。我听到门铃后开门,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却是无奈地笑了起来。
在他还没有正式开口向我求婚的时候,我便转移话题,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但是,我这一生,所有的爱,都付给了赵正南。所以,我注定,和粱书林之间,只是朋友了。
最终,他还是接受了现实,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每天还是帮着我接送孩子们,到了吃饭的时间,甚至也不用我叫,他便会自动出现在厨房里来帮我打下手。
再后来,赵司南和赵司武也都张大了。司南娶了个华裔的女孩儿,那孩子很讨人喜欢,也具备了所有中国女孩儿该有的温婉和贤淑。而司武则是娶了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女孩儿,开朗、热情,很有活力。
看到他们成家立业,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了。八七年的时候,八十九岁高龄的粱书林,受到了神的召唤,离开了我们。
参加完他的葬礼,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冷清和安静了。
和司南、司武商议过后,我决定,想回到中国去看一看。
叶落,毕竟是要归根的。四十多年过去了,我通过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中国现在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
我还有心愿未了。
乘坐在飞往中国的航班上,看到地平线离我越来越远,而中国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中是充满着激动的。
“太奶奶,您累了吗?”流苏关切地看着我,为我取来了一条毛毯。“如果您累了,就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四五个小时才到呢。”
这孩子一直都很贴心,她是司南最小的女儿,一直对建筑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这次我去中国,她也是与我同行的,她说,想去中国看看,那些古老的建筑,那些古老的文明。
我兴然同意了。我想,没有什么人,能比我带着她,更合适的了。
我们先抵达了北京,在看望了很多年未曾打理过的陵园后,启程前往了重庆。重庆的变化很大,我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大哥和赵欢的墓地。
将他们送回了北京,与赵正南安葬在了一处。
在他的墓前,我抚摸着那冰冷的墓碑,心中默默地告诉着他:正南,我很幸福。这一生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幸福!
此后,我又向有关部门申请了房产的交还手续。因为在北京,我还有一处当年安置母亲住过的四合院,经过这么多年,还没有被拆掉。
里面现在已经住上了几户人家,而且也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所以办理申请房产交还的手续,还是遇上了一些阻碍的。
后来,我等待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终还是搬进了那座院子里。
带着流苏,我们游览遍了北京所有的大街小巷和历史古迹。她每到一处,都会很认真地拍下很多照片,回到家里,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她的工作室写写画画。
再后来,流苏发现了晕倒在房间里的我。当时,我只是想起床倒上一杯水而已,却失手打翻了整瓶的水。
醒过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医院了。孙子和重孙辈的孩子们,都从美国赶了过来。医生告诉他们,我身体已经很差了。
我没有遗憾,只是静静地躺着。我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赵正南,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地好看。
他说:“小蓉,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