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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西行取经(二十九)

只因三藏本有根源,乃是佛前金蝉子转世,故而只是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至今传世。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了三藏经文后,便踏着云光,要上乌巢而去,却是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出个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禅师见此,却是笑道:“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知道这禅师在讽刺自己,明明知道路,却不告诉三藏,于是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此时还有些不解其意,却见那禅师已是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正要往上拜谢,行者却是心中大怒,举起铁棒就望上乱捣,却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

行者纵有搅海翻江之力,也莫想挽着乌巢的一缕藤。三藏见了,连忙扯住行者,劝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

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却也是劝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

行者见那乌巢周围的的莲花祥雾,却是难以近那巢边,便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乌巢禅师所传的《多心经》,打开了内心门户,那长老自此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却不知这乌巢禅师乃是陆压所化,来此传经乃是奉了鲲鹏之命,在三藏心中种下一枚种子,只待将来发芽。

又说他三人,在一路上却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又是到了夏景炎天,但见那: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之时,忽然天色已晚,又看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在此,于是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也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

行者闻言,骂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

那呆子听见师傅也这么说,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

三藏闻言,便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就见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继续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二人往前来。早已是到了路旁的人家门首,三藏下马后,行者接过了缰绳,八戒也歇了行李,都伫立门外的绿荫之下。

三藏拄着那九环锡杖,按按身上藤缠篾织的斗篷,先奔在门前,只见屋内有一老者,斜倚靠在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着佛号。三藏见状,不敢高言,只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老者听见有人,便一骨碌跳将起来,忙敛了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

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却是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

三藏闻言,却是口中不语,意下沉吟,想道:“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一时间腼腆难言,半晌都不答话。却说行者那生性凶顽,闻听此言,便是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

那老者见悟空相貌凶恶,连忙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问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回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

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甚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悟空的这篇言语,却是不信,只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行者见他不信,也懒得解释,只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

只见那老儿又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

三藏闻言,连忙感谢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老者又问道:“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着树荫下,说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然有些眼花,这时候才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吓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道:“关门!关门!妖怪来了!”行者赶上前去,扯住那老者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

老者闻言,这才战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之时,只见那庄南边回来有两个少年人,还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都是敛衣赤脚,插秧回来。他们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却不知是什么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

八戒听到身后有声音,便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都是东倒西歪,乱跄乱跌。慌得那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

那老儿这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了。

三藏却坐在他们楼里的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回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

行者闻言,也是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

就见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三藏左右。行者则是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这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茶罢之后,又吩咐家人办斋。那少年又拿出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来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人凉处坐下。三藏这才得空,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

“有几位令嗣?”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三藏道:“恭喜,恭喜。”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

只听老者说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行者也不在意,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么妖怪,不敢惹我。”几人正在说处,又见儿子已经将饭拿来了,摆在桌上,道声“请斋。”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

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便又吃彀了足足三碗。行者喝道:“这个馕糠!好道撞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是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也不见他抬头,一连就吃了足有十数碗。

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便已是饱了,那呆子却是不住,还在吃哩。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筋。”三藏、行者俱道:“彀了。”八戒却是道:“老儿滴答甚么,谁和你发课,说甚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

呆子这一顿,就把他们一家子的饭都给吃得罄尽,还只说自己才得半饱。不过既然粮食已经没了,便只得收了家火,就在那门楼下,安排了两张竹床板铺供三人睡下。

待到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了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人,三人吃过之后,方才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老儿,莫说哈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就此策马挑担西行。

噫!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人往西前来,不过半日,果然逢着一座高山,看起来,十分险峻。

三藏勒马到了临崖,斜挑宝镫观看,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

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律律行。

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那师父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

三人正看那山之时,忽然闻得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说道:“风却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三藏却是道:“此风其恶,比那天风不同。”

行者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问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行者笑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

八戒闻言,却是道:“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者见他畏首畏尾,心中不喜,就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使也钻了去了。”

行者却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好大圣,只见他让过风头,就把那风尾抓过来,放在手上闻了一闻,闻见有些腥气,就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跷。”

话音未毕,就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来,慌得那三藏一时坐不稳雕鞍,翻根头跌下了白马,斜倚在路旁,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见状,连忙丢了行李,掣着钉钯,不待行者走上前,就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

只见那只虎忽然直挺挺地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就是一抓,唿剌的一声,把个虎皮给剥将了下来,站立在道旁。你看他怎生恶相!咦,那模样: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的弯环腿足。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

只见那虎妖大喊道:“慢来!慢来!吾党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

八戒闻言,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钯举处,却不留情!”

那妖精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容分说,急忙近步,丢一个架子,望着八戒就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身,轮钯就筑。那怪手无兵器,抵挡不住,只得低下头依旧化虎就走,八戒随后赶来。

那怪到了山坡下面的乱石丛中,取出出两口赤铜刀,急忙轮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那里的孙行者又搀起唐僧,道:“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

三藏这才坐将起来,战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凝神静气。只见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道“拿了!”此时八戒已是抖擞精神,那怪不敌,败下阵去。行者吩咐道:“莫饶他!务要赶上!”

于是他两个一个轮钉钯,一个举铁棒,将这怪赶下山来。那怪见二人来得凶猛,慌了手脚,只得使个金蝉脱壳之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

行者与八戒那里肯舍,赶着那虎,定要斩草除根。那怪见他二人赶得至近,便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一旁的卧虎石上,脱了真身,化做一阵狂风,径直回了路口。路口上的那师父正念着《多心经》,却是被他给一把拿住,驾着长风摄将去了。

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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