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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西行取经(四十五)

于是众猴皆是撒开了手,让那呆子跳得起来,却只是在两边胡乱张望,行者问道:“你张甚么?”八戒如实回道:“看看那条路儿空阔,好跑。”行者却是笑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让你先走三日,老孙自有本事赶转你来!快早说来,这一恼发我的性子,断不饶你!”

八戒见行者既然非要知道,便也只得如实相告道:“实不瞒哥哥说,自你回后,我与沙僧保师父前行。只见一座黑松林,师父下马,教我化斋。我因许远,无一个人家,辛苦了,略在草里睡睡。

不想沙僧别了师父,又来寻我。你晓得师父没有坐性,他独步林间玩景,出得林,见一座黄金宝塔放光,他只当寺院,不期塔下有个妖精,名唤黄袍,被他拿住。后边我与沙僧回寻,止见白马行囊,不见师父,随寻至洞口,与那怪厮杀。

师父在洞,幸亏了一个救星,原是宝象国王第三个公主,被那怪摄来者。他修了一封家书,托师父寄去,遂说方便,解放了师父。到了国中,递了书子,那国王就请师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晓得,那老和尚可会降妖?

我二人复去与战。不知那怪神通广大,将沙僧又捉了,我败阵而走,伏在草中。那怪变做个俊俏文人入朝,与国王认亲,把师父变作老虎。又亏了白龙马夜现龙身,去寻师父。师父倒不曾寻见,却遇着那怪在银安殿饮酒。

他变一宫娥,与他巡酒舞刀,欲乘机而砍,反被他用满堂红打伤马腿。就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说道:“师兄是个有仁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情,千万救他一救!”

行者闻言,却是皱眉问道:“你这个呆子!我临别之时,曾叮咛又叮咛,说道:‘若有妖魔捉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么却不说我?”

八戒又思量了一番,想道:“请将不如激将,等我激他一激。”于是开口说道:“哥啊,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行者好奇问道:“怎么说?”

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么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剥了他皮,怞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

行者闻言,却是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也不去思考八戒所言是否真实,说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故学与你听也。”

行者却是道:“贤弟,你起来。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妖怪无礼,他敢背前面后骂我!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

八戒连连说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来与不来,任从尊意。”

那猴这才跳下了崖,撞入洞里去,又脱了妖衣,整一整身上的锦直裰,束一束腰间虎皮裙,执定了铁棒,径直出得门来。慌得那群猴连忙拦住,说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带挈我们耍子几年也好。”

行者开解他们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众猴闻言,皆是领命而去。

那大圣这才和八戒一起携手驾云,离了洞后,过了东洋大海,来至西岸,听住云光,对八戒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八戒问行者道:“忙忙的走路,且净甚么身子?”

行者却是说道:“你那里知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了。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八戒于此时,方才识得行者乃是一片真心,更无他意。却不知行者之所以如此做,却是他那师尊准提,于梦中告知与他,让他又机会还是要去保那唐僧。

行者虽说自从降生以后,不敬天不拜地,却是独独对这个授业恩师十分尊敬,是以在有祖师托梦之后也是将此事记挂在心上,如今八戒既然提起了,他也就顺势滚坡下了。

须臾行者已是洗漱完毕,继续驾云西进,只见那远处金塔放光,八戒指着这塔对行者道:“那不是黄袍怪家?沙僧还在他家里。”行者闻言,便对八戒说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好与妖精见阵。”

八戒却是说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回道:“我晓得。”好猴王,按落祥光,径至到了那洞门外观看,却只见洞外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使弯头棍,打毛球,抢窝耍子哩。一个有十来岁,另一个则是有八九岁了。

两个孩子正游戏之时,被行者赶上前去,也不管他是张家李家的,一把抓着二人的顶搭子,提将过来。那孩子吃了他这一吓,口里俱是夹骂带哭的乱嚷,惊动那波月洞内的无数小妖,急将此事报与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抢去也!”

原来那两个孩子都是公主与那怪生的。公主闻得此言,连忙走出洞门来,只见行者提着那两个孩子,就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将这两个孩子往下掼去,慌得那公主厉声高叫道:“那汉子,我与你没甚相干,怎么把我儿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错,决不与你干休!”

行者却是说道:“你不认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你洞里,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两个孩儿还你,似这般两个换一个,还是你便宜。”那公主闻言,急往洞里面去,喝退了那几个把门的小妖,亲自动手,把沙僧解了。

沙僧见状,连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来家,问你要人,带累你受气。”公主却是说道:“长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辩了家书,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门之外,你有个大师兄孙悟空来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闻孙悟空的那三个字,便好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般,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也不似闻得个人来,就仿佛拾着了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整了整身上佛衣,走出门来,对行者施礼道:“哥哥,你真是从天而降也!万乞救我一救!”

行者笑道:“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要保师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却在这里蹲甚么?”沙僧道:“哥哥,不必说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个败军之将,不可语勇,救我救儿罢!”

行者吩咐道:“你上来。”沙僧这才纵身跳上那石崖来。却说那八戒此事却是停立空中,看见沙僧出了洞,随即按下云头,叫声:“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见身,问道:“二哥,你从那里来?”

八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昨日败阵,夜间进城,会了白马,知师父有难,被黄袍使法,变做个老虎。那白马与我商议,请师兄来的。”行者吩咐道:“呆子,且休叙阔,把这两个孩子,你两人抱着,先进那宝象城去激那怪来,等我在这里打他。”

沙僧闻言,问道:“哥啊,怎么样激他?”行者吩咐道:“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銮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掼。有人问你是甚人,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见,管情回来,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斗了。若在城上厮杀,必要喷云嗳雾,播土扬尘,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俱不安也。”

八戒却是笑道:“哥哥,你但干事,就左我们。”行者问道:“如何为左你?”八戒道:“这两个孩子,被你抓来,已此唬破胆了,这一会声都哭哑,再一会必死无疑。我们拿他往下一掼,掼做个肉酱,那怪赶上肯放?定要我两个偿命。你却还不是个干净人?连见证也没你,你却不是左我们?”

行者说道:“他若扯你,你两个就与他打将这里来。这里有战场宽阔,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见那八戒这也怕那也怕,一口应道:“正是正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去来。”他两个这才倚仗威风,将那两个孩子给拿去了。

行者随即跳下了石崖,到了那塔门之下,那公主开口问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放了你师弟,就与我孩儿,怎么你师弟放去,把我孩儿又留,反来我门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

公主闻言,只觉得有些不妥,问道:“和尚莫无礼,我那黄袍郎比众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儿,与他挪挪惊是。”行者却是笑道:“公主啊,为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便是得罪?”公主回道:“我晓得。”

行者道:“你女流家,晓得甚么?”公主道:“我自幼在宫,曾受父母教训。记得古书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行者道:“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

公主闻此正言,半晌后已是耳红面赤,惭愧无地,忽然失口道:“长老之言最善,我岂不思念父母?只因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他的法令又谨,我的步履又难,路远山遥,无人可传音信。欲要自尽,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终不明。故没奈何,苟延残喘,诚为天地间一大罪人也!”

说罢之后,泪如泉涌。行者安慰道:“公主不必伤悲。猪八戒曾告诉我,说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父一命,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孙来,管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见驾,别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意如何?”

公主闻言却是说道:“和尚啊,你莫要寻死。昨者你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你这般一个筋多骨少的瘦鬼,一似个螃蟹模样,骨头都长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说拿妖魔之话?”

行者见她有些看不起自己,便是笑道:“你原来没眼色,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他们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咱老孙小自小,筋节。”

那公主问道:“你真个有手段么?”行者说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见,绝会降妖,极能伏怪。”公主还是有些不信,道:“你却莫误了我耶。”行者道:“决然误你不得。”公主便问道:“你既会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样拿他?”

行者说道:“你且回避回避,莫在我这眼前,倘他来时,不好动手脚,只恐你与他情浓了,舍不得他。”公主问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于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岂无情意?我若见了他,不与他儿戏,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须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见驾。”

那公主果然依了行者之言,往僻静处去躲避,也是她二人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那猴王先把公主藏了,他却是摇身一变,就变做和公主一般模样,回转洞中,专候那怪回来。

却说八戒、沙僧,把那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就往那皇宫的白玉阶前面,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的,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进来报与老国王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

又听得八戒在外面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那怪还在银安殿上,却是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外面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头观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在天上吆喝。

妖怪便在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浑家,怎么肯放他?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计来羁我。我若认了这个泛头,就与他打啊,噫!我却还害酒哩!

假若被他筑上一钯,却不灭了这个威风,识破了那个关窍,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再与他说话不迟。”

好妖怪,他也不辞王驾,直接架起妖云转回山林之中,径去洞内查信息。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毕竟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又还有十七个脱命去的,在五更时分,将此事奏与了国王,说他如此如此。

又因他不辞而去,越发断定他就是妖怪,于是那国王即着多官去看守着那唐僧化作的假老虎。

却说那怪回到洞口。行者见他来时,便设个法来哄他,随即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雨落,儿天儿地的,跌脚捶胸,于此洞里嚎啕痛哭。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上前搂住,问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

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朝认亲,怎不回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饶。

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见来家,教我怎生割舍?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真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

那妖魔气得乱跳,说道:“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掼杀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且医治一医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舍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

妖魔道:“不打紧,你请起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啊,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言,心中暗笑道:“这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宝贝来,我试弹他一弹,看他是个甚么妖怪。”

而后那怪便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极深远密闭之处。而后从自己口中吐出一件宝贝来,足有鸡子大小,却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

那猴子一把就把那妖怪的内丹拿将了过来,却是那里有什么疼处,放倒是故意摸了一摸,一指头对着那内丹就弹将去。那妖有些慌了,劈手就来抢,不曾想,那猴子好不溜撒,对着那宝贝一口就吸在肚里去了。

那妖魔攥着拳头就要打,结果被行者一手隔住,而后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那妖怪见了,大惊失色道:“呀!浑家,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

行者闻言,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过来,这是有人变作了公主的模样,于是说道:“我象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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