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夜晚,万物皆已入眠,燕山之上,除去虫鸣,便再无声音。
但此时,燕山山腰一座道观的寝房中,一位面容普通但气质颇佳的蓝衣少年却仍坐在案几旁,借着烛火,看着面前印有《寻道录》三字的书简发呆。
少年叫燕寻,明天师父就要为他戴冠披袍,正式收他为徒了,所以就在刚才,师父将这本记载了历代寻道者故事的《寻道录》给了他,并让他在今晚好好思考一番。
翻开《寻道录》,开篇便是一句古语:
“道者,天地之本,吾辈所求也,朝闻之,则夕死可矣。”
这句话一下就将少年的思绪拉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一名白胖幼童,每天除了午后能在山里玩耍一会外,其余时间都在随着师父修习功课,功课的内容包含了打坐,锻炼,习字还有读书等,他不想做这些,但师父说,修习功课,是为了将来修仙做准备。
于是,出于对修仙生活的向往,他压抑着自己少年爱玩的天性,日复一日的按师父所说修习着功课。
那时的他好奇心十分旺盛,经常时不时的问师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刚开始师父还会耐心解答他的问题,慢慢的,就只会漫不经心的随意答几句。
但那日,当他问师父,人们为何要修仙之时,师父却很严肃的告诉他:
“修仙,是为了寻道。”
当时的燕寻并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看来,修仙之人莫不是为了长生,力量,和自由,为何会和寻道扯上关系呢?
他将疑问告诉师父,师父只是告诉他:“道者,存乎天地之间,若无道,则人不是人,仙不是仙。”
燕寻不理解,当年不理解,如今也不理解。
燕寻带着疑问看完了整本寻道录,如师父所说,书中的寻道者前辈们,一生都在寻道的路上,寻道者一脉的特殊,让他们并无修炼之忧,但也有许许多多的寻道者前辈,因这种特殊而死去。
书已看完,天也亮了,于是又到了做早课的时间。
……
燕寻本是山下燕家村人,十几年前,燕家村被一伙盗匪屠了村,正当盗匪们搜刮财物时,恰逢师父路过。
师父杀了盗匪为村民们报了仇,并在一处房屋的灶台中寻到了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由此,师父便给这婴儿起名叫燕寻,燕是燕家村的燕,寻是寻找的寻。
不知为何原因,师父没有离去,而是燕山山腰筑了间道观,并把燕寻抱上了山。
而后,师父费尽心思将燕寻养大,教他说话,教他读书,教他修行。
这对师父这个从未有过孩子的大男人来说,其中艰辛,难以言表。
十几年中,师父没有再收别的徒弟,所以道观里,依然只有两个人,一个师父,一个燕寻。
师父道号曲善,这是燕寻从挂在道观前的印有曲善观三字的牌匾上推测出来的。
幼年时,燕寻觉得师父会法术,很厉害,但师父却告诉他,法术是每个修道之人都会的,师父只是众多修道之人中的一个,并且按照修真界通用的“练气,筑基,结丹,金丹,元婴,分神,出窍”的境界来说,师父的境界只是练气期。
但燕寻还是觉得师父很厉害,因为他看书上说,练气修士不会飞,而师父,是会飞的。
那是在他十岁那年,当他在观外练功之时,看见一个背着大酒壶的老爷爷急匆匆的飞入观中。
几分钟后,还没等燕寻收功,师父和那老爷爷又急匆匆的一前一后飞走了。
后来燕寻多次以此事询问师父,师父却每次都只是淡淡的回答他:“现在还不到时候。”
慢慢的燕寻也就不再问了,他觉得,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今天其实是燕寻十六岁的生日,也就是说,从师父收留燕寻的那天起,燕寻和师父,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六年。
师父终于决定将燕寻收为正式弟子了。
其实燕寻一直不知道自己并不是正式弟子,直到师父捧着道袍道冠走到他面前时,他心里依旧感到有些不太舒服。
师父却像往常一样,仿佛知晓他心声一般,看着他的眼睛温声对他道:“为师当时捡你回来,不知你天性,自是不能随意收你为正式弟子。这许多年来,为师对你多加考验,今你已是束发之年,为师觉得你天性善良,又悟性过人,方才决定正式收你为徒。”
而后师父帮燕寻戴上道冠,穿上道袍,让燕寻原地转了一圈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拍了拍燕寻的肩膀,看着他仍有些别扭之色的面孔,继续说道:“你也莫要难受,此事,为师亦是在教你。”
“这世间之事,有果必有因,当日为师寻到你时,大可以将你杀死,即便为师并非大恶之人,也可将你送给其它的良善人家养育,你可知,我却为何要将你带回山来?”
不待燕寻回答,师父又道:“你师祖说为师命中有一死劫,为师一直不知如何去解,但那日为师杀尽贼人,埋葬村民之时,曾福灵心至,算了一卦。卦中说,在这小村之中,有一物能让为师寻到一丝生机。为师左右寻找,终是寻到了你。”
“虽然时至今日,为师仍未应劫,你却也不必担心你的安危,为师在带你上山之前,也曾为你算过一卦,卦中说你一生虽命途多舛,却无性命之忧,乃是有大气运在身之人。为师又思及一身道法无人可继,方才没有将你送与他人抚养,这些年以来,我观你生性善良,也能吃苦耐劳,又恰好资质绝佳,方才决定正式收你为徒,否则,即便你能助为师渡劫,今日也当是你离山之时。”
闻言,燕寻似有所悟,心中之结随之解开,羞愧之余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是恭敬道:“谢师父教诲,徒儿受教了。”之后,便只低头站着,不敢抬头。
修士之间的拜师礼是十分复杂的,但师父说,寻道一脉皆是洒脱之人,不在意修仙者的那种繁文缛节,只是让燕寻对他拜了三拜,俸了一盏茶,这收徒之礼,便成了。
礼成之后,师父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燕寻郑重道:
“你如今已是为师的正式弟子,为师有一个任务要交于你。”
“你自小在观中学习,从未下过山,也未曾祭拜过你的父母,身为人子,当有孝顺之心,你今日便下山去,寻到为师为你父母所立之墓,祭拜一下罢。”
“对了,你自小路痴,自己走怕是走不到地方,临走前记得来我这里取俩只寻路鼠。”
“知道了,师父。”
领师命之后,燕寻回到房中,将道冠道袍脱下,小心翼翼的摆好,而后从草席上随意找了一身道服短衫换上,再从墙角拿了一柄铁镰,出门后又在香台上取了三炷高香,随后从曲善道人手中接过寻路鼠,才正式踏上了第一次下山之路。
虽是头一次下山,燕寻却没有办法东游西荡,只能一路尽力扯住拉着寻道鼠的线,一路用铁镰分开挡路的杂草灌木。
不知不觉中,燕寻就已经来到了山脚下原本村子所在之地。
将绑住寻路鼠的线解开之后,燕寻站起身来抬头看去。
木质的村庄废墟,在经过十六年的岁月侵蚀之后,已是不再成形,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片翠绿,走近一些,才能在这些丰茂远超别处的草木间,隐约看到昔日村庄遗留下来的已经腐烂的木墙木柱的形状。
从低头看去,可见一条青石小路从草木之间伸出,直通向不远处的官道,沿着官道向前走上几步,便能看到路旁的一条小溪,再向前几步,有一片坟地,杂草丛生。
慢慢的靠近坟地,燕寻的心情愈发沉重,不知不觉间,坟地已在眼前。
坟地排列不是很整齐,但每座坟朝南的方向都有一块碑,大部分碑上都刻着“燕家村村民之墓——曲善道人立。”只有极少部分刻字不同。
燕寻缓缓在寂静无声的坟地间行走着,踩过一丛又一丛杂草,略过一座又一座坟头,终是在一座大坟前停下脚步。
“这便是师父为我父母所立之墓了。”
看着碑上刻着的“燕父燕母之墓——曲善道人立”的字样,燕寻心情有些沉重,但却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悲伤,许是因为从未见过父母,师父又待自己极好。
但墓中终究是自己父母,燕寻还是恭敬的为父母烧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又将所有墓上的杂草清了一清。
事了之后,已是红霞满天,燕寻见天色不早,便不再逗留。
正当他准备离去之时,燕寻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
他驻足寻声望去,原来是官道上一位头戴斗笠的中年男人正架着一辆马车从远处行来。
只见这马车车箱宽大,外表华丽,拉车之马也是神俊异常,车边跟着两位银甲卫士,他们身型魁梧,步伐稳重,一看就是武功高强之人。
马车缓缓在官道边停下,中年男人跳下驭位,恭敬的站在马车边。
车上帘子被掀开,首先下来的是两位侍女,一位侍女撑开罗伞,另一位侍女则从车中扶出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老妇人白发苍苍,眉目慈祥,虽是花甲之年,却无龙钟之态。
那老妇人被侍女搀扶着,缓缓走到一座坟前,边上卫士早已从车上拿出祭品,摆在墓前。
燕寻又看了一小会儿,突然意识到师父还在山中等待,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刚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
“小道人且慢!”
燕寻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只见一名卫士正向他走来。
待得卫士行至身前,燕寻做了个道揖,语气有些迟疑:
“请问……何事?”
那卫士也不多话,只是抱拳道:
“我家老夫人有请。”
燕寻犹豫的看了一眼老妇人,却正好对上老妇人慈祥的眼神,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随着卫士来到了老妇人面前。
“老人家万福。”燕寻先行打了个稽首。
“小道长有礼了。”老妇人见燕寻如此行为,微微颔首,面上慈祥之意更盛。
“老身冒昧请小道长前来,是想询问一下,小道长是否知晓,这昔日的燕家村如何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立得这些墓碑的曲善道人又是何人?”
燕寻思量了一下,将师父所言之事一一告知了老妇人。
听得燕寻所言,老妇人面容一肃,躬身朝着山上行了一礼。
燕寻心中疑惑,赶忙问道:“老人家这是为何?”
老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一段陈年往事从她口中缓缓道出。
原来,老妇人本是燕家村人,二八年华之时,被贼人抓去,当了压寨夫人,后来贼人被官兵剿灭,她被救出,结果却和带队的将军生了情愫,将军不顾他人反对,去往燕家村提亲,将她娶了,她便随将军去了州府。
她常念想着家中父母,本想将父母接去,但父母不肯,所以她只能时常回乡看看。
“当年我那老伴为方便我回乡探亲,还特地为村里将官道修至此处,可如今他却丢下我一人在这世上……”老妇人说着,竟抹起泪来。
燕寻见状,想要安慰,却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在边上侍女轻声劝导之下,老妇人终是止住了泪,她向燕寻告了一声罪,又继续说道:
“后来我父母亡故,被村里人葬在此地,我本想为方便祭拜,想将坟迁至郡府,但又觉迁坟不吉利,所以未曾迁走,只在家中立牌位祭拜,后来因路远,我未曾再来过此处。”
“这次来,是因我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今后,怕是没精力来了,所以最后来祭拜一次,却未曾想,人非,物也非,村中父老竟是落得如此下场,所幸尊师心怀慈悲,他们才不至于落得一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言至于此,老妇人唤来侍女,自马车中取了一块温润通透的莹白玉佩。
“这块玉佩,乃是老身敬谢尊师的,还请小道长务必要收下。”
燕寻心中犹豫,下意识的便是一阵推脱。
那老妇人见燕寻不收,假装面色一沉,佯怒道:
“小师父好不识礼,老身这钱是为了替乡亲们感谢尊师的,小师父执意不要,岂不辜负了老身的一片心意。”
燕寻推脱不得,只好无奈收下。
“反正这是师父之物,我无权替师父拒绝,收了就收了吧。”燕寻这样想到。
又寒暄几句后,老妇人见天色已晚,想邀请燕寻一起在村边宿营,但燕寻怕师父担心,因此没有答应老妇人的邀请,只是在与老妇人拜别之后,便独自回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