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将军府,除了沈夫人一人就是回来的杨昭了。多多少少是有些冷清的。
杨昭不奇怪他能生出这种类似悲悯的情感,因为他想到了姨母。
杨昭之所以是后来的杨昭而不真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因为姨母是个温柔而有耐心的人。姨母给了他所有的温柔和包容,是她给了他新生,也是她赋予了他人最基本的情感。
推己及人,杨昭将这份耐心用在了沈夫人身上。
一桌二十道菜,俱是一位母亲的用心。杨昭知道官宦人家的饭桌上总爱拘着自己,奉行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况且沈夫人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人,不过将军府可能更随和一些,连沈夫人也跟着改变了。
杨昭吃着沈夫人不断夹过来的菜,毫无心理包袱,总之他是个爱吃肉的,只要是肉,只有多吃与少吃之分,没有吃与不吃之说。沈夫人头一次见自家女儿吃得如此不亦乐乎,笑得泪眼婆娑。
“乐乐喜欢吃就多吃点……”沈夫人不断替他夹菜,但也不是个一股脑堆在他碗中的性子,只是这样的话,她注意力全在杨昭这儿,自个儿却不过吃了几次菜。
杨昭想了想,伸手替沈夫人夹了些清淡的菜以及他尝起来味道挺好的菜。“娘,你也要吃,我自己会夹。”
菜应该都是沈与乐爱吃的,杨昭不知道沈夫人爱吃什么,但并不妨碍他夹菜毫无负担。
沈夫人见自家女儿会体贴人了,自是高兴,连忙伸筷子吃菜。
见沈夫人这样,杨昭怕沈夫人一开心喜欢与不喜欢吃的都吃,连忙问她:“娘,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
沈夫人笑得温婉宁和,一双眼睛透露出温柔的光。“只要是乐乐夹的,娘都喜欢吃。”言罢还又替他夹了菜。
啧,杨昭觉得自己有负担了。沈家人之所以拿沈与乐作天作地没有办法,恐怕就是因为都是傻的。杨昭天生不喜欢这种付出,当然这样的付出在杨昭眼中是委曲求全,在他们眼中恐怕就是无私的爱了。但这是不对的,没有谁规定,爱旁人要超过爱自己,爱旁人要抹杀掉自己的喜好。
所以杨昭不喜欢这个回答。怎么会没有自己爱吃的?怎么会沈与乐夹道沈夫人不爱吃的菜就变成爱吃了呢?
“娘,我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们做父母的也要照顾好自己,嗯?”杨昭夹菜进沈夫人碗里。“比如呢,不喜欢吃的菜就不吃,哪怕是我夹的。”
然后沈夫人就见杨昭将方才夹给她的菜又夹了回去……
“你这个丫头……”沈夫人失笑,“哪有夹了菜给娘又和娘抢菜吃的?”
杨昭鼓着装满菜的腮帮子。“怕您不喜欢吃。”
“傻丫头。”
吃完饭,杨昭又去沈夫人的院子。院中种着好些翠竹,还有槐树梨树等,沈夫人的房间相比沈与乐的就清雅很多,许是知道沈与乐身子弱,进去时里面已放置好了炭盆。
天灰沉沉的,北风朔寒,不日就要下雪了。
北辰的雪总是来得早。
沈夫人的房中也铺着绒毯,绛红色金丝绣如意纹的,檀木椅加了软垫,坐上亦是极舒适。方坐下,伺候沈夫人的嬷嬷就送了手炉、茶和热腾腾的糕点过来。
杨昭接过手炉,心道女儿家的东西倒是齐全精致。
来沈夫人房中,不过是叙叙母女之情,杨昭没什么浓烈的情感,自然是沈夫人问什么他说什么。
沈夫人先问了他路上的事,又问他去龙虎关与沈家人相处的如何,最后才问到他失忆的事。
杨昭信手拈来回答失忆一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过来大家就都说我是沈府二小姐,我看什么都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杨昭抬眼,见到沈夫人身后的窗透过来暗沉的光,在光里,她的几根银丝在飘舞。
杨昭话锋一转,“不过我第一次见娘就有一种熟悉感,若你不是我娘,我才不信。”
沈夫人将他搂入怀中,不断抚摸着他垂在背后的头发,嗓音哽咽。“傻乐乐,你就是娘的乐乐。失忆了不怕,想不起来就算了,都过去了。”
被人当小孩子一样搂在怀中,除了奶娘就是沈夫人了,杨昭以为他会不为所动,却还是在温热的体温包裹住自己的时候生出几分感慨。
姨母照顾他的时候细心备至,可他毕竟是大了的,没有被人抱在怀里过。更小的时候,那个冠他娘亲之名的女人,从没有给过他温情,更遑论抱过他。
做小孩子可以撒娇、可以胡闹、可以被拥抱、可以被原谅、可以被庇护、可以真的无忧无虑。
他错过的,以沈与乐的身份被还了回来。
说不清这一刻是该遗憾还是庆幸。
吃了晚膳杨昭才被奶娘推着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路抄手游廊下六角琉璃灯笼像一团团燃烧的焰火,落在寒风长夜来临之际。
陌生的地方,好像也有归属感。
倒也奇怪了。
无论如何,这一生的命运是与沈家缠在一起了。
走之前沈夫人取了自己的藏蓝色貂氅替杨昭披着,一路行来不至于冷,却没有哪一样不在诉说着凛冬的来临。
进门之前杨昭看了看院中一盆盆娇丽的花,对奶娘道:“奶娘,这些花都命人搬回去吧,要落雪了。”而且他也不喜欢被束缚在花盆里的花,他喜欢肆意生长的花,扎根在宽广的泥土里。
伺候沈与乐的丫鬟不少,奶娘送她进房就吩咐人去了,杨昭看了眼进房的三个丫鬟,其中一个是月采,其余二人就不清楚了。
“都下去吧,我先静一会。”
“是。”
三人退下,杨昭转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内间,珠帘影绰,冷冽的花香自窗外飘进来。
没有意外,那儿有两个人正在等着他。
“受伤了?”而且还不轻。
鬼子抬了抬黑沉的眼。“哼,卧龙雪山里的地宫被我们毁了,不亏。”
“你们遇上了谁?”
“红莲。”鬼婆道。
原来是她……不值一提。
“她不是你们的对手。”
“你一个沈家小姐,如何会知晓江湖事?”
“我不止知道,我还很清楚。”杨昭缓缓一笑,眸光潋滟。“这买卖只要我不输,你们就不会死。”
鬼子盯着他,至少他没有骗他们。
鬼婆走向前来,递给他一个白瓷瓶。杨昭接过倒出来看了看,收回袖中。“半月枯的解药,还不够诚意。”
鬼子走过来,平视着他,目光中带有警告的意味。“你还想要什么?”
杨昭不急:“半月枯的解药不过证明我没有损失,可你们实实在在受了我的好处,这明显不是公平的买卖。我要的也不难,于二位不过信手拈来之事。”
二人盯着他,杨昭气定神闲。
“我要关于杨昭的一切消息。”
“魔教少教主杨昭?”
杨昭纠正:“准确来说是天阙阁少阁主杨昭。”
管他魔教还是天阙阁,鬼子眼珠子转动一阵,应下。“半月为期。”
“一言为定。”
夜里杨昭盖了两床被子,可还是越来越冷。丫鬟进来添了两盆银丝炭,杨昭就醒了,他还听见有丫鬟小声说下雪了。
今年北辰的第一场雪。
杨昭做了一个梦,梦见仪安十里红装出嫁,可她并不开心。公主出嫁的仪仗向来浩大,北辰皇都处处张灯结彩,围观的人兴高采烈,坐在马车里的仪安嫁衣华丽,妆容精致,却面无表情。
奏乐金声玉振,欢庆连连,有的人却认了命。戎狄人凶悍,戎狄大皇子又素有恶名,既非安于一隅之辈又非怜香惜玉之人,此番求娶亦不过想要求得暂缓之机,对一国公主更是看不出尊崇之意。
知道的人知道这是送命,不知道的就以为是永结两国之好。而恰恰知道的人,正是要仪安送命的人。
天伦人情,在自己的利益面前永远不值一提。
自辰南到戎狄需一月之期,杨昭梦见他提着自己的十四州追了上去,口中衔着自己的一尾黑发,将送亲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那一刻他杨昭就是魔教少教主,满身鲜血,一身戾气,杀人不眨眼。
峡谷里的风烈得很,杨昭擦了擦手上溅着的血,掀开绣金凤的大红头盖。仪安坐在里面,看见他的一瞬间泪水大滴大滴地往外落。
杨昭握着自己的十四州,桃花眼往上一挑,笑得张扬不羁。“见到我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杨昭伸手去捞她,仪安扑过来撞进他怀中,泪珠子啪嗒啪嗒地不断,声音都是颤抖的。
“昭哥哥,我怕。”
杨昭搂着仪安下马车,心绞起来疼,对她道:“我来了。”
他没说的是,如果这世间容不下你,我杨昭护你,有我在,你永远不必怕。
可他来不及说了,一柄长剑贯穿他的身体,鲜血没命似地往外流。
他抬起头,握剑的人一身白衣,面若寒雪……
是林殊泽啊。
那一剑太过真切,痛的、冷的、还有决绝的。
一如他挑断他手筋脚筋时,没有过半分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