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楚凤澜微觉凉意,拢了拢衣衫向外望去。月澄风清,枝头始闻蝉鸣,不知为何,她心下竟是忽涌一阵悲戚,不敢再直视那月,便起身去寻谢于渊。
“殿……”她望见谢于渊的背影,正想唤他,脖间却一凉。谢于渊似是察觉到这戛然而止的话语,转身只见呈伏将剑抵在楚凤澜喉间,面上冷冷地笑着。
“我们又见面了,可惜这次跟着你的不是那白毛小子。”呈伏压低声音对楚凤澜说道,但仍是话音落尽谢于渊耳中。他微微蹙起眉,对呈伏道:“你杀错人了罢。她现如今是孤的人,若是要寻那白毛的仇,未免还不是时候。”
呈伏像是早预料到他会这般说:“哎呀,太子殿下,你这么说可就偏颇了。正是因为她现如今是你的人,我才要来杀她呀。”他见谢于渊微微惊愕,又说下去,“您也不必明白究竟为何,只是今日,你们二人可得共赴黄泉了。”
说罢,手下一紧,汩汩鲜血直下。楚凤澜身子一软,险些倒下,她咬着牙用手将那柄剑掰开,甩出数丈外。呈伏被她这一举动一惊,皱着眉看着已然半瘫在地的楚凤澜:“不自量力,你们二人想来都不会武罢,真是可笑。”
楚凤澜面色早已苍白如纸,她仰过头,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垂在身侧:“谢盈椿……”话音未落,呈伏挑剑狠狠向她腹中一插:“这次可无人再助你,我杀你就如同杀死蝼蚁!”她身子抖动一下,像是又想说些什么,但无力感袭来,徒余几声呻吟。
此时谢于渊早已寒气掠过呈伏,半眯起眸子。呈伏玩味地拔出剑,鲜血纵横,在月光下粼粼淌着。楚凤澜眼前渐渐模糊,只觉身上痛意早就不似先前那般折磨,但仍是脑中嗡嗡作响,意识再难以清明。
而再待她睁眼时,景象陡然又一转。谢于渊一身白衣,坐在案前品茶,屋内仍是典雅明亮,却不像是客栈之景。
她想要起身,无奈疼痛侵袭。谢于渊放下茶盏,向她走来,只是神情漠然道:“青贮,不在夜部。”
她只觉谢于渊面色也极其苍白,眸光下移才见他肩上的伤。楚凤澜见状心下了然,但又不十分明白地问道:“你我现下是在何处?”
“夜部。”谢于渊转过身去,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楚凤澜却一脸不置信地轻呼出声:“夜部?究竟发生何事了?”她皱起眉头斟酌一番,可脑海中并无印象。
谢于渊神色不改,徐徐道来:“夜部门主现身,杀死了呈伏,接下来的便如你所见了。”他仿佛对这毫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坐回案前。
“你……”楚凤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肩上的伤,无语凝噎,终是话锋一转,“也罢,青贮不在夜部么?”谢于渊微微颔首:“嗯,谢盈椿要杀害你我,往后防着些。”
楚凤澜差点被他那不喜不悲的语气气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殿下还真是无所谓,往后怕是连踏进宫门的机会都没了,谈何提防?”谢于渊不理会,只是淡淡道:“你无需惧。这次事发突然,是孤失算了,但也绝无二次,孤可不会接二连三的把你往死里推。”
楚凤澜诧异地抬眸,像是对他所说之话极其震惊——她可从未听到谢于渊这样变相地承诺过,仿佛言外之意是谢于渊会护她周全一般。
“真是麻烦。你这一伤,可又要在夜部勾留几日,孤向来讨厌与林退那小子打交道。”他语气仍旧冰冷,只是微微透露出几分无奈,却也并未怪罪楚凤澜。“如此,殿下可讨厌与我打交道?”楚凤澜见状一笑,似是刻意打趣。
“你么……”谢于渊沉下声,“倒也算不上讨厌。”楚凤澜闻言,提唇一笑,好似没料想到他会这般说:“殿下这几日的性子还真是怪异至极……”
“哎呀,太子殿下,林某好像还虚长您几岁呢,怎么能这样称林某?”林退忽然现身打断了二人,摇着手中折扇对他们行了个礼。谢于渊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不再回楚凤澜的话,楚凤澜则是挑了挑眉,颇觉气氛变得尴尬。
林退的意味很明显。即是夜部并不隶属任一方势力,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与朝廷作对,只是,她倒是觉得林退并非仅是因此。
林退见二人不为所动,讪笑一声:“林某清楚二位为何要来寻夜部,不过……青贮未在此。二位不介意便再多留几日罢,待楚姑娘痊愈之时,林某会安排车马送二位回京。”谢于渊闻言则是看向楚凤澜,道:“你先前便认识他了么?”楚凤澜不惊,只是不咸不淡地轻声道:“几面之缘。”
“如此。”谢于渊点点头,倒也不再追问。林退向门外招了招手,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徐徐进屋,低头垂眸对二人行了个礼。楚凤澜始觉她有几分眼熟,林退道:“这几日便由花坞来照料你们的起居罢。”花坞闻言掬笑点头,水色碧衫微动,面如花月春风,明丽姣好,不见丝毫暗色,如阳拂沐,更着几分婉约。
待花坞抬起头时后,入眸却并非谢于渊,而是那名风姿绰约的女子。“怎么是你?”她霎时花容失色,深颦烟眉,原先明朗的神情也笼上几分不悦。“不得无礼。”林退打断了花坞的惊诧,淡淡开口,花坞自知失礼,神情复杂地望了眼楚凤澜,索性将头低下不语。“有劳了。”楚凤澜语气略沉几分。
谢于渊则不觉间抬眸看了眼楚凤澜。此时的她颜如剔瓷苍易碎,泛水双瞳映浅榈,浮光掠影衬其中,皓眸澈澄沾柔媚,珀棕凤眼染冷意,满眼锐色傲悄藏,如有鬼魅勾心魄,双唇水红盈玉色。黛眉似远山,秀睫宛墨帘,玉鼻挺面中,肤泽净无暇。白衣纤不染,铅华洗尽,乌发散肩头,但见顺柔。身段瘦削柳腰纤,扫过群玉清冷意,姿如惊鸿尽玲珑,韶华百态意气冶。
这样绝代风华的女子,命中自是不凡罢——他如是想道。若楚凤澜空有这幅动人皮囊,想来也会惹无数男儿为此竞折腰,更何况……楚凤澜还是个善谋略之人。
楚钰……
他合眼默念,隐有悲恸之色流露面上。
三日前。
呈伏眯着眼将沾血长剑拾起,却见谢于渊不为所动,冷笑道:“殿下就这般笃定我不会伤你?”
谢于渊眼睫微动,垂下了几分,眸中晦朔光暗交织,许久才缓声道:“自是没有。但你,杀不死孤。同样,你也无法杀死楚凤澜。”
呈伏好似听见了莫大的笑话一般扬了扬手中的剑,嘲弄地挑剑指向谢于渊喉头:“既是如此,那殿下不妨试试?也好让小人回宫交差。”
正当那剑要旋入他肌肤时,一抹人影如鬼魅般骤现,将掌风击向呈伏。
来人抚掌轻笑,望向半跪在地上的呈伏,语间轻蔑不已:“储君之命,可不是你等蝼蚁之辈便能取下的。”
谢于渊黑着脸看着林退,面色微沉:“林门主五次三番想取孤的命,不知此时是想如何。”林退笑而不语,只是摇了摇手中折扇,指向倒在地上的楚凤澜:“她的命可比殿下贵重多了,林某人当下自是要先保住楚姑娘。”
谢于渊俯身细细凝视着楚凤澜那张苍白精致的面庞,又复杂地抬眸看了眼神情自若的林退,终是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话。
“孤虽一时不明白夜部究竟是何立场,但现下孤也无暇在你们这纠结。”他冷冷斜视了眼林退,将楚凤澜横抱起,向外走去。
“这是自然。”林退神色不改,跟了上去。但他心底却窃笑一声——你的命,自然是要在大选上被楚凤澜亲手夺去。
……
房内,林退与楚凤澜寒暄了几句便离去,花坞则一言不发地守在门外。楚凤澜侧头瞥见谢于渊轻闭双目,似是思绪万千,与平日里那副孤冷阴鸷的模样大相径庭。她隐约能觉究竟为何,但也不想再多作过问,只倚床头收回目光。
她在谢于渊身上看到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疲惫,许是因为这次经历让二人都徘徊于生死间,让谢于渊有些担忧罢。但一直以来,谢于渊所担忧、所谨慎、所追逐背负的,又何止这些呢?
不久,谢于渊也离开了屋子,花坞待谢于渊走后冷着张脸进了房,对楚凤澜道:“门主大人今夜将来与你有事相谈。”说罢,便不愿多留般地退出了房。楚凤澜有几分不悦地转了转冷眸,花坞对她的态度可从未好过,这莫名的敌意让她恼火不已。
但她也不再想去深究。毕竟,于她而言,这无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是夜。林退如约而至。楚凤澜懒懒抬眸望向他,唇角不见笑意:“谢于渊呢?”林退有几分闪避地道道:“暂且不提。林某此番是来为姑娘答疑的。”
“答疑?”楚凤澜挑眉,眸中沾上几分兴味,继而带着几分讽意道,“门主真是好胸怀,曾几何时,凤澜这种小人物竟也能入了你的眼。”林退无奈摇了摇头,缓声道:“这就是姑娘有所不知了。林某在两年前为夜部门主,实则在这之前夜部统治者一直都另有其人,自他走后,夜部势力分裂便再无人镇压。”
他饮了口茶,又道:“至于凌妃一事,想来是姽婳那些人做的罢。可惜林某当下还无理由去与他们彻底分权,否则这江湖又得乱了。”语毕,他又带上几分笑,试探般问道,“如此,姑娘可还觉得解释得过去?”
“是能解释通。”楚凤澜面上不惊,语气愈发弥漫杀气,“只是门主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于我呢?门主的立场……很不清楚啊。”说罢,她颇是意味深长地瞪了眼林退。
林退无奈怅惘,苦笑一声:“这,林某确实一时无法讲明。现下瘟疫肆虐,只是望姑娘分清敌我,切莫再陷生死攸关中。”楚凤澜眯起凤眸,久而无语,终是点了点头。
月寂皎皎,拂柳而过。
“下雪了!”门外传来了花坞的一声惊呼。林退微微蹙眉,低声嘟囔:“花坞这丫头,六月份哪来的雪。”他抬眸,楚凤澜正对明月,抬手窗外,清晖孤寒映满身孑孓。
“下雪了。”她接下片雪花,缓缓张眼。林退起身,踱至窗边,见漫天飞雪,不由有些诧异:“嘶,真是怪了……未免有些反常。”他话音才刚落,楚凤澜便直直转身,面色平静无比地道:“天色已晚,门主请先回罢。”她眼神变得疏离而又晦朔,林退点点头,不作纠缠。
“……”谢于渊立于月前,任由雪花飘入窗棂,“不详之兆么。”他冷笑一声,拂下衣袖上的融雪,转身披上裘衣出了屋。
皇宫。
魏且闻对着桌上的卦象凝眸,神色渐显严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罢了,星儿,去把窗子关上罢。还真是难见六月飞雪。”
星儿别上窗,对着魏且闻道:“是太子殿下和楚姑娘吗?”见魏且闻不语,星儿那张一贯明亮活泼的脸也暗下几分,悲戚的气氛弥漫开来。“这番,还是看他们的造化罢。我身陷皇城,恐也助不得他们。”魏且闻沉重地开口,不再见往日玩笑之意。
他默默将桌上器物拾辍好,轻蹙秀眉:“谢盈椿的计谋可将要得逞了,接下来的天下,又将如何翻覆呢。”星儿目露心疼,上前替他系上披风,柔声道:“您无须操心这么多,该当何如,自有定数。人怎能违天意而行呢?这数载韬光养晦,无非是为了能避远纷争罢了,我们不必纠缠其中,乱世自保便足矣。”
魏且闻眸光闪烁,微微颔首,安慰似的道:“走一步看一步罢。这些,都与你我无关……是不必多作忧虑。”星儿见他神情恍惚,不禁欲言又止,怔然道:“您的脸上可写满了忧虑,何来不作忧虑之说?星儿只是期望您能好好地踏实活下去,别因权谋之争而无法脱身呐。”
“知晓,你的好意我自是明白。”他忽而豁然开朗般地一笑,一扫面上阴霾,拍了拍星儿的肩膀,“先这般罢!反正这几日也见不到谢盈椿,你我就且顺其自然,该如何变如何。”魏且闻不以为然地说道,拢住披风。
星儿与他相视而笑。
他们二人之间,早已不言而喻。
夜部。
谢于渊扶上门框,雪染发白,神情冰冽。楚凤澜则皱着眉盯着谢于渊,对他的到来有几分不喜。
还未待谢于渊开口,楚凤澜便先一步道:“子时了,殿下为何不睡?”
谢于渊淡淡地瞥了眼楚凤澜,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将门别上,却是不语。
寒气渐爬身,楚凤澜终是缓下眉角,问道:“殿下可知为何有此诡象?”谢于渊置若罔闻,只一步步地向她走近。楚凤澜见他逼近,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
手腕陡然一紧。谢于渊抓住她的手,微微偏过头,声调却是极轻:“孤想知道,你如今,究竟算何身份?孤该不该杀你?”她咬牙想将谢于渊的手甩开,却发觉谢于渊愈发用力,使她无法挣脱。楚凤澜切齿道:“为何杀我?你的大业,还需我来助你!”
“助?”谢于渊轻笑一声,松开了手,面露讽色,“杀你,还有千千万万人能助我,可若是留你,恐是后患无穷。”那抹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渗人杀意。
“孤怕是从未摸清你身世究竟如何罢。你为何结识那白毛怪胎,孤也不得而知。”他收回方才杀意,语调依旧轻细,“你如何保证,你不会与那怪胎一同逆反孤?”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宛如惊雷般落在楚凤澜心中。
心中那一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此定音,她惊诧望向窗外,眸中溢满悲戚。
时、无、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