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安静地坐着,父亲的出现,还有刚才一群大人物的抵达,都没有在他心里掀起波澜,刚才他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情,甚至有些难得的轻松;经过连续几天的困惑纠结,现在头脑明澈而通透,他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情,正确的事情,无需再做抉择,只需一往无前。
这种心无挂碍的感觉真好。
学院负责教务的主任从楼里出来,快步向晨锋走来,显然认定晨锋是这次抗议的罪魁祸首;当然也可能只是惯性,开始时他过来询问同学们静坐抗议的要求,就是晨锋出面对话。
晨锋没有起身,这不是不礼貌,抗议就要有抗议的样子。
“晨锋,”教务主任躬着身子小声说话,“教育大臣到了,跟教授们都在里面,想当面听听同学们的要求;你能不能找几个学生代表跟我进去?”
晨锋左右看看,有影响力的几个同学都坐在前面。
旭炎突然扭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刚在人群中放了一个黄豆屁,“晨锋,那个,我家里,嗯,我不方便出面。”
“晨锋,我跟你去!”靖翰见不得旭炎的怂样,主动请缨。
“算我一个。”旁边一个叫做华朗的男生沉声说。
“还有我。”珂澜跟一群女生坐在第三排,在后面大声说。
子歆和秋叶也主动毛遂自荐。
晨锋知道跟教育大臣和学院的教授们面对面未必有什么危险,但肯定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也可能对未来的前途造成影响;他站起来双手按了按,“大家都别争,我一个人去。”
见靖翰还要争执,晨锋先笑道,“只是跟学院述说我们的立场,这个我能说清楚。”又开玩笑,“这又不是搬东西干活,人多力气大。”
晨锋跟着教务主任来到会议室,教务主任给晨锋介绍,“这位是教育大臣阁下。”又看着萨莱大使,想介绍时突然意识到没必要给学生说那么多,“嗯,你好好回答大人的问话。”
教育大臣是位中年人,面容白皙,颔下有薄须,神态从容,看起来气度有些不凡;晨锋觉得他应该是个有见识的人,肯定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这么做,于是安静地站着,等着问话。
“你叫什么?”
“我叫晨锋,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
“我让选几位学生代表,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能代表所有人的意见?”
“不能,我只能代表我个人。”见室内的诸人都诧异地看过来,晨锋细致地解释,“不过我知道大家的要求都跟我一样,这个我能说清楚。”
“唔?”教育大臣玩味地看着晨锋,他不确定对方是狡猾还是天真,“那说说吧,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我们要求学院恢复巴曼、坎托、朗索亚和温克四种外语课程,同时取消萨莱语为必修课的规定;简单地说,就是恢复到过去的课程安排。”
教育大臣感觉自己正在观看一场荒诞剧,面前这个年轻人面对全校的教授和国内主管教育的高官,坦然地说出僭越的要求,竟然没有丝毫愧疚或胆怯的样子,好像这些要求理所当然,难道你不懂得什么叫做学生的本分?“那如果学院不答应呢?”
“那我们就会坚持静坐抗议,直到学院答应。”
荒谬感蔓延,忍不住失笑,他没想到自己会经历如此荒谬的事,“你,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学生?”
“知道。”
“你既然知道,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学院的课程安排指手画脚?”教育大臣忍住了,没有用手拍桌子。
“因为我是学院的学生。”
嗯?绕圈子吗?
教育大臣皱眉,教授们也疑惑地看过来,于是晨锋诚恳地解释,“学院不仅仅是国王陛下的学院,是院长和教授们的学院,也是我们同学们的学院;我们虽然只是学生,同样也对学院负有责任!”晨锋对教育大臣的观感完全逆转了,这位大人根本没有交流的意思,只是想凭借官位来压服。
可惜,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我们有责任让学院变得更美好,也有责任,在学院犯了错误时,帮助学院纠正错误。”晨锋不再看教育大臣,这位大人显然只是把自己当做未成年的孩子,于是他转向院长,“阿利维德先生,我不想冒犯您,但在外语课这件事上,您真的错了。我记得入学时曾听您讲过,奥顿皇家学院将成为一所自由、包容、开放的高等学府,但是这次外语课的事,完全背离了您当初的理念。也许您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妥协,那将来是不是也要在其他事情上妥协?一次一次的妥协,一次一次的改变,这样发展下去,奥顿皇家学院还会是您当初想象的那个样子吗?您远渡重洋来到洛维亚,难道就是想建立这样一座背离您理想的学院?”
静默,没有人说话,谁都没想到晨锋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那连番的追问虽然是面向院长,其实也砸在每一位教授的心里;学院初创,哪位教授心里没有一颗创建世界知名大学的雄心?这次外语课的变动,每个人都知道不对,可是囿于教育大臣的官位,没人敢站出来做杖马之鸣,却没想到被一个学生站着面前,坦坦荡荡地告诉大家,你们错了。
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教育大臣一时也是失语,他并没有被这个学生的话触动,他只是觉得好笑,可笑,荒诞得难以相信;一名学生,指着院长说你错了,表情真诚得像是他自己真的相信;这个学生是特意找来表演的吗?难道学生的静坐抗议是阿利维德老儿设的一个局?还是有其它势力插手其中?目的又是什么?教育大臣的位置?
维克托本不准备插手的,却没想到这个学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看着阿利维德和一众教授们的表情,意识到事态正向不可测的方向滑落,而教育大臣这蠢货偏偏这时候低头沉思,竟没有及时反击。
“哈哈哈哈,真好笑!好笑!”维克托知道不说话不行了,“一名学生竟然大言不惭公然指责学院的院长,真是狂妄至极。”
“维克托先生,在这里你只是以观察员的身份列席,没有资格发言,请你自重!”颙若教授立即开口狙击。
晨锋刚才就有点好奇,不知道这个人什么身份,见颙若老师对他毫不客气,于是直接发问,“颙若老师,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这位维克托先生是萨莱派驻洛维亚的大使。”
萨莱大使!那就是萨莱人在洛维亚官位最高的人了,那么,学院的这次外语课变故,这就是罪魁祸首了!晨锋忍住怒气,紧盯着对方,他强忍着没有口出恶言,而是转向院长,“阿利维德先生,我知道这次课业调整,背后一定是萨莱人做了手脚;如果这一次学院答允下来,下来萨莱人会不会又接着提出新的要求?比如萨莱人要派人到学院当老师?甚至当院长?或者安排更多的留学生过来?那以后的课业安排是不是也要征求萨莱人的意见?学术交流是不是也只能跟萨莱进行?长此以往,奥顿皇家学院,会不会就变成‘奥顿萨莱学院’?这是您想要的吗?”
“胡说!”维克托又惊又怒,他必须阻止这个年轻人胡言乱语,‘奥顿萨莱学院’,该死,这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还当着全体教授的面?他只恨没有早点杀掉这个捣乱的小子。
“够了,不许毫无根据地污蔑友邦!”教育大臣也发威了,更改外语课是他签发的命令,这不能变,绝对不能变!“你目无尊长,肆意妄为,带头扰乱学院的教学秩序,公然破坏友邻邦交,你你你……”
教育大臣正想着怎么处罚这个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小子,却没想到被阿利维德院长打断了;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客气地跟教育大臣示意,“大人,能先让我说几句吗?”
教育大臣强压住怒火,目前学院还离不开这个老家伙,又是在对方的地盘,总要给他点面子。
阿利维德先看向维克托大使,“大使先生,今日大驾光临,恰逢学院诸多事端,未能认真招待,还请见谅。”说着,客气地躬身致歉。
维克托感觉到事情正在失控,但他束手无策。
“下面就是我们学院内部的事情了,大使事务繁忙,就不敢用这些琐事浪费大使的时间了。”见对方想开口,他抬手阻止,“知道,知道,大使心系同胞安全,这个我能理解,我也是异乡异客,感同身受,不过既然学生是在学院里,安全自然由学院负责;如果真出了事,大使自可来找我老头子算账,绝不推诿卸责。”
说着,也不管维克托的态度,径自向守在门口的教务主任交代,“替我送大使出去,不可失了礼数。”又对大使致歉,“这边还有事,我就不送大使先生了,大使勿见怪才好。”
维克托不想走,真的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教育大臣那蠢货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
萨莱大使离开了,阿利维德院长将视线收回来,看看室内的诸位同僚,“来洛维亚四年多了,看着这座学院从无到有,从草创到初具模样,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感受,我感觉它就像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健壮,国王陛下对学院也一直大力支持,经费充足,诸事又都放权给学院;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规划一座高等学府,又有充足的资金进行科学研究,我都觉得此生别无所求了,有时想着在此终老就好了。”
“这次外语课调整的事,大人也提到了诸多难处,我都能理解,觉得小小地让一步也没什么,至少其它的东西还都保留着,没想到,”阿利维德院长转头看向晨锋,“没想到我快六十的人了,却让自己学院的学生给上了一课!”老人摇摇头,“惭愧啊。”
教育大臣觉得对方的语锋不对,警惕地插嘴,“阿利维德院长,话可不能这样说。”
老人摇摇头,自失地一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骗得了别人,难道还能骗得了自己?我当时确实生了患得患失之心,竟然还要一个年轻人告诉我错了。唉。”
他看向教育大臣,表情严肃起来,“大人,我之前答应调整外语课,这件事做错了,错了就要改正。”
教育大臣又惊又怒,“阿利维德院长,你,你要考虑后果!你要知道,课业调整,可是…上面的意思!”
阿利维德院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要做‘对’的事情,”微笑着看着晨锋,“这是今天我从这位小老师身上学到的一课。”
晨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给阿利维德院长当老师。
教育大臣顾不上他们师生间的玩笑,外语课如果再调整回去,直接打的就是他的脸,“我是教育大臣,学院的课程调整必须征得我的同意!”
阿利维德院长摇摇头,“课程的设置和调整的权限在学院,这个不需要征求教育大臣的意见;这一点是写在学院的章程里的。”
“你敢这样做,我撤了你!”
没想到,这次阿利维德院长竟然点头了,“大人确实有这样的权力,不过,只要我还在院长这个位置上,我就要去做‘对’的事!”
“你!”教育大臣指着阿利维德说不出话了。
“院长怎么可以独断专行?”旁边的一位教授站起来指责阿利维德院长,“学院的章程里明文规定,重大事项要经过教授委员会的共同决议,怎么遇到拨乱反正的好事,院长就要独揽其功?”说着看向两边,“院长提议恢复巴曼、坎托、朗索亚、温克四种外语的教学,同时取消萨莱语作为必修课的规定,我附议。”说着举起手。
跟着又站起七位教授,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这位教授看向教育大臣,“大人,现在是我们教授委员会的共同决定,您要更改这个决定,需要同时开除我们九个人。”
教育大臣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颙若教授笑起来,“学院一贯的理念是‘教授治校’,怎么遇到重大事项,教授委员会就要独断专行?应该全体教授共同投票决定才是啊。”说着举起手,“我支持院长的提议。”
“我支持。”
“我也支持。”
一只只手臂举起来,像是一片信念的森林。
颙若教授看向教育大臣,“大人,您要更改这个决定,需要同时开除我们五十七个人!”
教育大臣没有胆量开除学院所有的教授,唯有落荒而逃。
当晨锋走出大门时,他像是做了一场梦,奇幻而瑰丽的梦,但坚实的地面告诉他,只要坚持,就真的能美梦成真。
他停在台阶的顶端,看着面前一排排席地而坐的同学,他想告诉大家喜讯,想告诉大家刚刚发生的每一件事,他想说阿利维德院长的虚怀若谷,想说颙若老师的凛然正气,他也要告诉大家教育大臣的颟顸,还有萨莱大使的阴厉,他想说很多很多,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有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滚烫的热流冲击他的鼻腔和双眼。
人群察觉出异样,大家都站起身,慢慢地向前涌来。
“晨锋,有结果吗?”有人在后面高喊。
晨锋还是说不出话,他想痛哭,想大笑,他想说很多很多话,但最后只有眼泪流淌下来。
大家被晨锋的眼泪吓住了,小心地靠近,关切地询问。
晨锋不再约束自己,要哭就酣畅地哭吧,笑就痛快地笑!他猛然高举起拳头,放声大喊起来,要把过去这些天的憋闷苦痛统统喊出来。
人群顿了一下,但瞬间就接收到那喊声传递的消息,所有人开始欢呼、雀跃、大笑,一时间,狂欢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