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对看守自己的四位‘狱卒’很好奇，以前剑术师傅给他讲过一些军队的事，可他自己从没接触过这些从血火中走出来的人；早饭后，他跟昨天一样来到花园坐着，过了一会儿，轲出现了，像昨天一样呆在花园边上。
晨锋先交代佣人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过来，然后走到轲面前，恭敬地躬身施礼，“轲叔。”
晨锋的礼敬令轲十分不适，他慌忙从地上站起来，手里抓着自己的长刀，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晨锋：狱卒的身份需要他强硬，可对面这位又是爵爷的少爷，难道还真能像爵爷说的那样‘把他的腿打断’？
纠结为难了半天，最后苦笑，“少爷就别开玩笑了，我们这些人就是烂命一条，可当不起少爷叫一声‘叔’；少爷有什么吩咐吗？只要不出家门，别的什么都好商量。”
晨锋恭敬依旧，“不是要出门，是有点事想请轲叔帮忙。”见轲疑惑地看过来，晨锋往游廊那边一指，“我们到那边说？”
轲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了，只要不是想偷跑出去，别的事情上也没必要惹人家生气。
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圆肚白瓷瓶子，旁边还有一只白瓷杯。晨锋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轲叔，是这样，我昨天没去学校，我同学过来，说老师留了个作业，让写一篇评价酒的文章，可我平常又不喝酒，真不知道这作业怎么写；轲叔能不能帮帮我？”
轲有点发懵，觉得皇家学院还教喝酒十分神奇，可写作业什么的就为难了，磕磕绊绊回话，脸上还有点黑红，“少，少爷，我，我可不认字啊。”
“没事！”晨锋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把桌上的圆瓷瓶拿起来，先用指甲把瓶口处的蜡封划开，然后把瓶盖拧下来，把酒倒到瓷杯里，“轲叔只要帮着尝一尝，然后把这酒的好处告诉我就行。”
洁净透亮的液体倾注在瓷杯里，酒香四溢。
轲的目光被那酒杯吸住了，鼻翼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翕动，爵爷家这酒怎么就这么香？
晨锋恍若不见，只是把瓷杯拿起来递到轲的面前，“轲叔只要尝一下就好了。”
理智告诉轲，这酒不能喝，可这警告随即被汹涌的酒香冲得七零八落；酒杯又往前伸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然后又听见对面那爵爷的少爷劝诱的声音，“轲叔只要喝一口就行。”
好吧，就喝一口，就只喝一小口！轲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给爵爷的少爷帮忙，可不是自己贪酒。
酒杯放到嘴边，味道愈发浓郁，真是味道纯粹的好酒啊，想不到自己一条烂命，还有机会尝尝爵爷家的好酒。
既然决定只喝一口，这一口稍微喝多点应该没关系吧。
一股热流，从咽喉直落脏腑，然后那热力扩散到全身，身上那些陈年旧伤的痛楚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像浸入了暖洋洋的热水里，说不出来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儿，轲才不甘地吐出一口气，这样的好酒，美酒，哪怕呼口气都不舍得啊。
睁开眼，爵爷的少爷正好奇地看着自己，“轲叔，这酒如何？”
美酒的后味开始氤氲在嘴里，没有了刚入口时的辛辣，只剩下醉人的香醇，要是能天天喝上这样的美酒，哪怕死了都值，“好！好酒！”
“怎么个好法？”
“香！”
“怎么香？”
轲卡住了，香就是香，还‘怎么香’？
少年有点不满意，“轲叔你得说详细点，要不我的作业没法写啊。”刷，又倒了一杯，双手递过来，“轲叔你再尝尝，这次好好感觉感觉。”
好吧，再感觉感觉。
这一次，果然说得详细了些，“真香！”
少年还是不满意，又递过来一杯。
身子暖洋洋的，有些恍惚的感觉，杯中的酒香愈发浓郁，没有了刀锋一样的凛冽，只剩下诱人的柔媚，就像眼前这园子，就像女人滚烫的身子。
又一杯酒递过来，熏熏的惬意将人包裹起来，恍然间时光逆转；他正靠在树上，裹紧羊皮，间或抿一口辛辣的老酒，以此对抗夜风的寒意，远处的火光忽闪着，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篝火旁沉睡；……敌人从林子中冲出来，弓箭的嗖嗖声伴随着叫喊，刀光，扑倒的身体，短斧旋转着从眼前飞过，杀戮和血流，最后袭击者逃走了，他把蚊子抱在怀里，蚊子被长枪捅穿了肚子，瞪着眼睛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有血从嘴里和鼻子里一股一股冒出来……
晨锋正暗暗得意自己的计谋得逞，却没想到轲将手里的酒杯硬生生地放回到桌上，眼神也变得清冷，“少爷想灌醉我，是要偷跑出去？”
晨锋没想到突然出现这个变故，正想开个玩笑胡混过去，可看到对方冷冷的眼神，心里没来由地一惊，开玩笑的想法一下子没有了。
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被对方看穿了。
“轲叔，我不是想出去，就是想请轲叔指点一下。”晨锋恭恭敬敬地说。
“指点？”轲没想到晨锋会这么说，有些疑惑，“指点什么？”
晨锋恭敬依旧，“我学剑两年，一直也没跟人比过，昨天那是第一次，”停顿了一下，期待地看着对方，“轲叔见多识广，像我这样的剑法，要是上了战场，能……，能不能赢？”
对方的眉峰慢慢收紧，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冷漠，晨锋觉得对方几乎就要拒绝了；可轲的眼神又转到桌子上，凝滞了片刻，脸上酿出一个苦笑，“唉，今天贪口，喝了少爷的美酒，唉！”
抬头看着晨锋的双眼，“少爷想听真话？”
“当然要听真话。”继而意识到对方这样说的原因，“轲叔，有什么您尽管说，我知道您都是对我好。”
人家孩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还能再端着？“少爷要真的上了战场，恐怕…”顿了一下，决定豁出去了，“恐怕活不过一天！”
晨锋瞪大了双眼，他倒不是觉得被侮辱，而是诧异，自己两年苦练，昨天一出手就击败了靖翰，旭炎更是吓得不敢下场，怎么对方竟说自己‘活不过一天’？
轲就知道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对方算是懂事了，至少人家没凭着爵爷少爷的身份发脾气，“少爷没上过战场……”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憋了半天，才想出来个说法，“少爷你学剑，比的是输赢，而战场上，拼的是生死。”
晨锋一下子懂了。晨锋依然不懂。
“轲叔能详细说说吗？”见对方的视线扫过桌面，忙说，“轲叔，我请你喝酒，真的不是想灌醉你然后溜出去，我就是想听轲叔说几句真话。这酒您想喝就喝，我肯定不会趁机跑出去，我说话算数！”
轲又叹气，盯着酒杯，末了还是把酒杯端起来；不过他没有像刚才一样大口灌下去，而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少爷的剑练的不错，就我见过的人里面，能超过少爷的没几个。”
抬头看看晨锋，“教你练剑的师傅，也上过战场吧？”
晨锋猛点头，“我师傅在军队里呆过，后来给商队当护卫，海外也去过。”
“要单从剑法上说，你这个师傅有本事，你练的也不错，可战场，跟两个人比试武艺，完全是两码事。”停顿，然后叹气，“今天喝了少爷的美酒，少爷你又这么客套，让人…，唉。”
叹气声中，轲把自己的衣服扣子解开，然后把左肩露出来。
晨锋惊的差点没喊出声，轲的左肩塌下去一块，一条狰狞的伤疤趴在那塌陷处，像一条粗大的虫子。
轲把衣服拉回来盖住肩膀，“这伤是我十几年前，遇到一个用刀的好手，”话停到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地上，晨锋也不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遇到一个用刀的，好手，高手，连杀了我们三个人，就没人能挡住他；我上去，故意让他砍到我肩膀上，然后我抓住他的刀，一攮子捅到他的肚子上，把他捅死了。”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晨锋不敢说话，只是双手捧起酒瓶，把酒杯添满。
“功夫在战场上有用，但也没用，你要是不敢拼命，有多好的功夫，最后还是个死！”轲看起来也放开了，语调中有了些不羁，有些洒然。
抬头看着晨锋，脸上有些醉意，眼神却明亮，“像是你昨天用剑抵住对手的喉咙，从比剑上来说，你是赢了，要是在战场上，嘿嘿。”冷笑了一声，抬头问晨锋，“你知不知道，人的喉咙被刺穿，要多久才死？”
晨锋傻傻的摇头，他哪知道这个啊，想都没想过。
“我知道，”轲的声音变得沙哑，像用砂纸打磨过，“还有一息到两息的时间。”有点狰狞地看着晨锋，“你对上的要是个老兵，有半息的功夫，就足够把刀捅到你的肚子里了。”
晨锋觉得后背有些发凉，皮肤凛然；昨晚上他其实挺得意的，此刻，他的得意被对方的几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轲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接着问，“昨天你用剑刺中对手的手腕，可要是对方趁机前扑，你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我，我的剑刺在他的手腕上啊？”
“你要用真剑，剑尖会卡在对方的骨头上，或者刺穿手腕，反正都会把你的剑困住，对方左手要是有把匕首，那谁能活还不知道呢。”
晨锋瞠目结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手腕刺穿了，人还能动？”
轲不屑地笑笑，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扒开胸前的衣服，露出胸膛上一条长长的伤疤，“别说刺穿了，小子，看这儿。”他点点自己胸膛上的疤，“我以前也跟你想的一样，结果一个萨莱狗给我了个教训！”掩上衣襟，“你要知道，人受伤后，要过一下才能感到疼；而在战场上，这‘一下’可能就是一条命！”
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那个萨莱狗是个老兵，使刀盾的，盾牌被我同伴一铁锤砸得扬起来，我趁势上去一刀把他的左手卸下来，结果他竟然反扑过来，一刀划在我胸口上，要不是被我同伴挡了一下，我这条命当时就没了。”
晨锋听得惊心动魄，“手都被砍掉了，他还能反击？”
“当然能。战场上人都杀疯了，哪怕没手没脚了，拿牙咬也要把敌人咬死！”
晨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轲又开始喝酒，眼神却越喝越亮。
过了好一会儿，晨锋才小声问，“轲叔，你跟萨莱狗干过？”
轲不答，眼神怔怔地看着远处，过了半天，才像突然缓过神来，慢慢伸出四个手指，“四年，我在靖北堡呆过四年。”见晨锋不懂，解释了一句，“靖北堡就在萨莱边上。”
晨锋有点奇怪，“咱们跟萨莱不是没打仗吗？”
“怎么没打？天天都在打！”轲的语气有些凶狠，晨锋不敢再问。
片刻后，轲的语气缓和些，“正式的大仗是没有，可小规模的仗就没停过；那些萨莱狗没事就喜欢往咱们洛维亚这边窜，抢钱，抢东西，有时还祸害女人，遇到反抗他们就杀人。”
“那咱们呢，就由着他们欺负？”
“当然不是！他们过来少的有六七个，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我们就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派人守着，见到他们过来，就过去截他们；”语气低下来，“可那一大片都是林子，没边没沿的，有时能拦到，有时就找不到。”
晨锋有点气愤了，“就只能守着等他们过来？”
“我们有时也过去。”轲的眼神里露出些狡黠，“有次我们队长带着我们从林子里摸过去，把他们的一个村子给洗了，那次可是过了个肥年。”轲眯着眼回忆着当年的辉煌往事，末了怕晨锋误解，忙给他解释，“我们可是只抢钱，没杀人，也没祸害女人。”
晨锋才没有道德洁癖呢，他只感到痛快，“对！就是该这样！萨莱人怎么对咱们，咱们就怎么对他们！”
轲欣赏地看着对面这爵爷家的少爷，末了遗憾地摇摇头，“当官的要都像少爷你这样就好了，我们那时都得偷偷过去，不能让当官的知道；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受罚不说，钱也得给当官的收了去，他奶奶的。”
端起面前的酒杯又整了一口，叹气，“咱们洛维亚地方小，当官的就没底气，萨莱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收着；萨莱人过来七八趟，咱们才过去一两趟，根本占不到便宜。”
晨锋也觉得憋闷，“我们学院也有萨莱人，学院还专门警告大家不许碰他们，好像他们是个宝；哼，狗屁！”
话题说到这儿就卡住了，萨莱就像一座大山堵在面前，可不是发几句牢骚就能消失掉。晨锋舒了口气，又把话题扯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轲叔，您见识多，那你说，那怎么样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活下来啊，”轲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他的思绪跟身体脱离了，一会儿飘走，一会儿又飘回来，“活下来？在战场上活下来，嘿，要真上了战场，谁也不敢说一定能活下来。”
对方说的文不对题，可看对方的神情，晨锋不敢说话，怕把他的魂惊走了。
好在轲也意识到同样的问题，又重新作答，“要活下来，先不能怕死，越怕死，死的越快；这我见过太多了。”思想好像又开小差了，好在喝了一口酒后又找回来了，“还要有同伴，靠得住的同伴，就是那种睡了你老婆，你还敢把命交给他的那种。”
这句话尺度太大，晨锋只能在心里默念‘我没老婆我没老婆我没老婆’，连念三遍。
“最主要的，”轲的精神又恢复了，认真地盯着晨锋，“别自己找死！”看着晨锋傻呆呆的样子，问到，“懂不？”
晨锋摇头。
“就是，不要自己找死！”喝多的人就喜欢用重复来强调，“能不上战场，就千万别去；要是去了，能从侧面攻，就别从正面傻乎乎地撞上去；比如人家都列好队了，你傻呼呼地过去，然后，嗵，你死了；可你要是弄几匹马先冲过去，撞个缺口出来，然后从缺口攻进去，横着给他一搅，准保把它的阵势搅得稀里哗啦；要是两军混到一起，你先找那弱的收拾，最后那强的自己就垮了；还有……，唉，那说起来就多了，几天几夜说不完。”
晨锋正听的津津有味呢，见对方停了，赶紧给他把酒满上。
轲又喝了一大口，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现在火枪用得越来越多，还有火炮，尤其是火炮，要是命衰碰上了，你再大的本事也没用。”
“轲叔，你是说，那以后功夫就没用了？”
“胡说！”轲像是被触碰到逆鳞，“不管啥时候，当兵的要是不敢面对面把刀子捅进去，就算不得好兵！”
晨锋觉得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他得把这个方向扳回来，“轲叔，你说我要是不怕死，再有几个好兄弟，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轲摇头，又摇头，“战场就是死人的地方，天王老子去了，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活下来，要想活命，就别上战场！”
又看着晨锋叹气，好像面前这就是个傻子，“您是爵爷家的少爷，身份贵重，将来有大好的前途，何必去冒那个风险？我们这些人就是一条贱命，没办法，日子过不下去，才拿这条命去搏一口饭吃。”
觉得面前这少年还不错，不想他掉到烂泥坑里，“就算在战场上活下来了，有时还不如当时就死了呢。”也不管对方的不解，先喝了口酒，才用手指指自己的左肩，“凡是当兵的，身上没有不带伤的；我这处肩膀，但凡阴天下雨，就又酸又疼，让人恨不得当时就死了呢，也就是靠着一口酒才能熬过去。”抬眼瞪着晨锋，似乎是责备他施展美酒计。
晨锋连忙讨好地又把酒杯添满，他还有好多关于打仗的事情想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