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微寒,打在身上,有种暖融融的舒服感觉;山路弯弯,伴着溪流一路向前;周围的山峰高低起伏,披着翠艳的春裳;从进山以后就没见过人,不过周围并不安静,一路上总有清脆的鸟鸣,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不时还有蟋蟀蝈蝈一类的虫子在路边的草丛中鼓足劲鸣叫。
路面上覆盖着稀薄的杂草,不时还能看见白色黄色或者紫色的小花,要是留神,能在杂草下面看见浅浅的车辙印。
这是萨莱武馆事件之后的第五天,学院的休沐日,应旭炎的邀请,晨锋、靖翰和安德三个跟旭炎一起进山探望旭炎的爷爷。
上次晨锋被圈禁在家,大家去看望他的时候,旭炎就邀请大家一起过来玩,可真正准备动身的时候,只有晨锋、靖翰和安德三个人成行,其它人都找借口推脱掉了。
因为人少,旭炎就跟大家约好一起骑马过去,他们四个,还有旭炎带的两名护卫,今天一早就出发了,等太阳升起来,大家已经走在了山路上。
山路仅容两骑并行,两名护卫在最前面,旭炎和靖翰并排走在中间,晨锋则和安德跟在最后;晨锋见旭炎不时回头看他,心里就不由得暗暗叹气。
萨莱武馆那件事的第二天,旭炎一整天都没有在学院出现,次日见到旭炎的时候,晨锋一看见那古怪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已经知道真相了。
旭炎倒是没像靖翰那样揪住晨锋逼问究竟,可每次看晨锋时,那眼神都不太正常,就好像晨锋夺走了他的亲妹妹,让他又仇恨,又不得不亲近;晨锋不知道这家伙究竟知道多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颙若老师。
好在旭炎还懂事,没嚷嚷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否则,晨锋就没法上学了。
晨锋并不知道旭炎的爷爷为什么要见自己,要说因为上次罢课什么的就被人看重,晨锋自己都不信;不过旭炎的爷爷算是带点传奇色彩的人物,晨锋倒也愿意跟着旭炎过来长长见识。
晨锋的家里对这件事倒是比晨锋自己还重视,伯宁男爵还专门坐下来跟晨锋说了说旭炎爷爷这个人。
据说旭炎的爷爷年轻时家里并没有现在这种地位,当时洛维亚跟萨莱关系紧张,在边境上还发生过冲突;当时旭炎的爷爷在军队里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深得当时的国王腓格四世信任;后来他的地位就一路上升,成为军方屈指可数的大佬之一;而且旭炎的爷爷跟腓格四世关系一直很好,等腓格五世做了国王,差不多是把他当作自家的长辈看待。
晨锋这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自己入学之初,就交代他要注意交好旭炎。
不过晨锋愿意跟旭炎交往倒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旭炎这个人虽然也有些小毛病,有时候瞧不起人,不过性子还是挺仗义的,遇到事也有担当,大家在一起也算意气相投,否则,因为对方家里有权势就贴上去,那成什么人了?
晨锋就是有些担心,要是旭炎的爷爷一会儿问起颙若老师的事情,自己怎么回答?
轻骑健马,太阳刚刚跃上山峰的峰顶,旭炎就用马鞭指着远处绿树丛中透出的一角屋檐告诉大家,临瀑山庄到了。
山庄处在两峰相交的山坳处,面南背北,院子前面有块平地;站在平地上,远远近近逶迤的峰峦历历在目;大门右边不远,有一道溪流从崖壁上跌落,汇成一旺水潭;潭边立了座亭子,灰扑扑的柱子和亭子顶,看起来很是普通平常。
有个老人这会儿正坐在亭子里,一名健仆站在他身后;旭炎告诉大家,那就是他爷爷。
旭炎的爷爷很瘦,颧骨很醒目地从面孔上凸出来,双手上也是筋骨嶙峋,让晨锋想起松树的树干;老人看着已经不能走路了,坐在一架带着轮子的椅子上;这时候已是春暮,他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冬衣,腿上盖着条毛毯,像是跟大家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
不过老人的眼神很亮,看不到老人常见的那种混沌迟钝,他一个个从面前的三个年轻人看过去,脸上带着笑容。
老人的听力有些弱,说话时,有时需要仆人在耳旁大声重复,不过头脑很清楚,说话也是条理清晰;他听说了靖翰的名字,就问他家里的情况,靖翰的父亲还有几个叔叔他全都认识。
又问晨锋和安德的情况,说也听说过他俩的父亲,就是没见过人。
就在这瀑布前的亭子里,晨锋他们陪着老人家说话;晨锋自己的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这些年,他也没有跟老人家相处的经验,他原来以为这次见面会是那种正式的、严肃的、就像学校考试一样,谁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旭炎的爷爷竟然是个很好玩的人。
开始的时候,旭炎埋怨爷爷不该这么早就出来,怕他着凉,老人就说,‘我都快死了,这太阳晒一天就少一天,你还不让我出来?’
旭炎说他一直想过来看爷爷,就是学校里上课走不开,老人就说,‘狗屁!你有空也会去找女娃子,哪会想到来看我这糟老头?你就是哄我呢!’把旭炎呛得苦着脸没话说。
晨锋他们看着好笑,旭炎这吃瘪的样子在别处可看不到;而老人家对生死的豁达,还有对繁文俗礼的毫不在意,让晨锋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有种隐隐的认同感。
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跟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聊的很投机。
晨锋对当时跟萨莱打仗的情况很好奇,就主动问起来。
“……当时萨莱想占咱们的地方,就派兵打过来,我们就挡着;萨莱人多,占了上风,当时他们把彰德都占了;我们从正面打不动,就从林子里穿过去,到萨莱地界上打,打得他们受不了。”老人停下来,眼神看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似乎是回想当年的峥嵘岁月;“当时我们的队伍一批批过去,好多都没有回来,都是了不起的好小伙子。”老人说着又停了,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了,几个年轻人围在身旁,看着老人脸上那斑斑的岁月痕迹,谁也不敢贸然出声。
过了好久,老人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看周围的人,自失地笑笑,“当时断断续续打了十几年,两边都打不动了,于是就和谈;谈不拢就打,打不动就谈,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年,最后谈成了,萨莱交还彰德城,退回原来的边境。”
“咱们这边死了十几万人,彰德城差不多全毁了;萨莱那边也不好过,估计比咱们这边死的人还多,边境过去几百里内的村村镇镇全都打烂了,他们这才老实下来。”
老人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这安稳了几十年,萨莱好了伤疤,就又开始动心思了。”
晨锋他们几个都没说话,在这经历过血与火的老人面前,什么样的豪言壮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人看着面前的几个年轻人一脸凝重,他反而笑了,“你们几个小家伙也不要太担心,萨莱想谋夺咱们这地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洛维亚不是还照样好好的?只要还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反抗,萨莱就别想吞并咱们洛维亚!”
老少两代人说着话,这时候远远的来路上出现了一队车马,渐渐地就能看清了,是十几个黑衣骑士护着三架马车过来。
马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三个人,当先的一个年龄跟晨锋他们差不多,气质温文又不失爽朗,很容易给人好感,后面两个年龄就小了,最小的那个才刚到大家的腰部。
旭炎给大家介绍,这三位都是他的堂弟,年龄大的叫景平,跟晨锋他们三个同龄;两个小的一个叫飏,今年十四,最小的那个叫晏,才十一岁。
晏年纪小,却不怕生,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晨锋他们三个,然后就跑到亭子那儿,抱着老人叫爷爷。
这时候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乘客也下来了,是四个女孩;晨锋一眼看过去,顿时就有不好的感觉。
女孩中有个人他认识,毓竹,也就是阡安城木家的那个女儿。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她。
毓竹就没有晨锋这么纠结,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她从容自若地过来,带着几分欣喜跟晨锋他们打招呼,就像平常在校外遇到同学一样。
旭炎又给晨锋他们介绍另外三个女孩,其中一个是景平的亲妹妹,名叫妍夕;两外两个是旭炎的堂妹,一个叫做诗华,另一个年龄小的叫做宸咏。
这三个女孩就正式多了,一本正经地给晨锋他们施礼,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宸咏,个子跟刚那个晏差不多,但是行事说话一板一眼,跟个小大人似的。
大家相互介绍过,后来的这些男孩女孩就都过去给旭炎的爷爷问安,然后围着他说话,那小亭子立即就热闹得像是多了几百只麻雀一样。
那个景平跟老人问过安,然后就过来跟晨锋旭炎他们说话;晨锋感觉他跟子歆有点像,都有点书读多了中毒的症状,说话喜欢用成语和典故;但这个景平思路更开阔些,也善于聆听和理解别人的意思,人也谦虚。
初次见面,晨锋对他的感觉还不错。
亭子那边热热闹闹,过了一会儿,那个年龄最小的晏大叫起来,“爷爷,爷爷,我能不能去看灰灰?”
“当然能了,走,咱们都回去。”
大家进到庄子里,正屋的前面有一个不小的院子,早有佣人在院子里摆好了长桌,桌上放着点心干果之类的零食,还有刚沏出来的热茶水:给女孩们准备的是果茶,男孩这边则是清茶。
这时候有仆人把灰灰牵出来。
灰灰是条狗,黑狗,身旁还带着两只同样毛色的小狗;小狗刚学会跑路不久,这会儿正在试验刚学到的技能,欢实得前前后后跑个不停。
晏大呼小叫地冲过去,飏却抢先一步把灰灰搂在怀里,小女孩宸咏对小狗更喜欢,想去抱,却总是追不上,就跑回来拉住诗华让她帮忙。
晨锋注意到这些男孩女孩一出现,旭炎的爷爷眼神就没有离开过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纹理都变成笑纹,变成慈爱的印记。
晨锋突然明白了,像这样上过战场杀过敌的老人,生活中已经没有太多能让他们动心的东西了,可能唯有儿孙辈的玩耍嬉闹,才能让他们真正地放松下来,享受活着的乐趣。
战场上勇士们无畏生死,还不就是为了让儿孙们有一个安全的家园?
诗华帮宸咏抓住一条小狗,给她抱在怀里,然后回到桌边,喝了几口水,又跟毓竹和妍夕说了会儿话,找了个空子,自己走到晨锋面前。
“晨锋大哥,我能问你件事吗?”
小女生稚气还没有脱尽,却努力装出大人的样子,站着的姿态像是刚经过礼仪老师的指导。
“什么事?”眼睛的余光扫了一旁的旭炎一眼,心里在考虑,若是小女孩当众问出萨莱武馆的事,自己该怎么回答。
“晨锋大哥,你是不是会用剑?”小女生好奇又有点忐忑地看着晨锋,又问,“你的剑术是不是很厉害?旭炎都不敢跟你比剑?”
晨锋还没说话,一旁的旭炎脸先黑了,旁边的靖翰和安德嘿嘿地低声笑起来。
“谁跟你说的?我什么时候不敢跟别人比剑?”旭炎要维护自己的形象。
对着旭炎,诗华明显就胆大多了,“你自己亲口说的,还想耍赖?”诗华冲旭炎扁扁嘴,又调皮地一笑,“那天你跟竺垣老师讲的时候,我可都听见了哦。”
旭炎被呛住了,半天才悻悻地嘟囔,“都这么大了,还喜欢偷听。”
诗华根本就不理旭炎,又期待地看着晨锋,“晨锋大哥,你能让我们看看你练剑吗?”
晨锋感觉对方是有预谋的,可看着那带着稚气的脸,又觉得不像,“我的剑法,不好看的。”见小姑娘失望的表情,又有点不忍,“我也没带剑。”
妍夕不知道何时也过来了,这时候就插话,“竺垣老师今天也来了呢,他肯定带了剑,我去帮你借。”说完,也不等晨锋反对,径自转身往后面去;诗华说了声‘我也去’,小跑着一路跟了去。
没一会两个人回来了,手里没拿剑,却带了个人来。
这位叫做‘竺垣老师’的中年人大约四十上下,晨锋从他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他也是一个习武的人;景平旭炎他们对他很尊敬,就连年龄最小的那个晏,也把抱着的狗狗放开,端正地站着问好。
竺垣的气质很沉凝,甚至都有些凌厉的感觉,但态度很热情,对晨锋说话也客气,什么上次听旭炎说了,就特别想认识晨锋这剑道的后起之秀,如何如何,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后来就提出跟晨锋切磋切磋。
晨锋不太想比剑,他的剑法本就不是为了好看,前段跟轲叔他们共处了几日,又学到些战场搏杀的技巧,这些根本就不适合在女生和孩子面前表演。
可真是要拒绝也为难,眼前这个局面,对方明显就是蓄意为之;旭炎他们肯定已经知道那天萨莱武馆的事,这时候没有提及颙若老师,也许是特意给自己留面子,又或者是顾忌一旁的靖翰和安德在场。
但既然对方有了掂量自己的心思,即使拒绝比剑,对方肯定又会玩出别的花样来。
晨锋站在那里犹豫,靖翰竟然跳出来,抱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你这家伙就别推托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看到你被人收拾?多想看到你被人狠狠地教训一顿?你就让我心里舒坦一下吧!”
旭炎在一旁拼命点头,明显也是对晨锋积恨已久。
什么叫损友?这就是。
其他人没有说话,看他们的神情,都对接下来的比剑无比期待。
晨锋有点为难,晏和宸咏他们还是孩子,自己的剑法还真怕吓住他们;再说,比剑的对手是旭炎、景平他们的剑术老师,若是败在自己的剑下,那岂不是扫了所有人的面子?
旭炎的爷爷看出了晨锋的顾忌,“小锋,你不用担心晏年纪小,或者他们女孩在场;我们家出身军伍,家里的孩子若是连比剑都不敢看,也不配做这家的子弟了。”
竺垣也开口,“咱们都是练剑的,虽然我长些,但剑道无长幼,你如能胜我,我唯有高兴。”说着扭头向后面的仆役示意,“咱们用木剑切磋,不伤和气。”
木剑送上来,晨锋接过来一看,就不由得暗暗叹气。
手里这把木剑无论长短粗细分量,都跟自己家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就连握手处的麻绳,手感也相同;这场比剑,对方显然筹划了很久。
晨锋把木剑在手中转了转,听着木剑破空的风声,雄心渐起。
比剑就比剑!既然对方处心积虑地要看他的剑法,那就让他们看看!
晨锋转向竺垣,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掩饰眼中的锐气,微微躬身,“冒犯竺垣老师了。”如果上场,我不会手下留情。
就像被火花点燃,竺垣眼睛也亮起来,不再掩饰自己的骄傲;他同样用木剑劈开空气,就在那呼呼的啸声中,他盯着晨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