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不仅在新大陆，阿利维德教授的声名在整个世界的学术界都很响亮；当然，阿利维德教授是作为一位知名的化学家享誉世界的，至于阿利维德教授做院长的名声如何，晨锋不知道。
虽然已经入校两年，晨锋对阿利维德院长并不熟悉；入校的第一年，学院安排有化学课，阿利维德教授仅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之后都是一个年轻的助教给大家上课；在学院里也经常能看见阿利维德教授，不过晨锋从不会主动上去搭话，他知道自己对阿利维德教授有些敬畏。
有时候晨锋自己也有些奇怪，在家里的时候，即便表面上对父亲顺从，不过晨锋心里并没有多少畏惧；可面对阿利维德教授的时候，哪怕对方和颜悦色，晨锋却总是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晨锋把这归因于对方的专业；按照从化学课上学到的知识，整个世界——山川大地、花卉动物、甚至我们自己，全都是由若干种极细微极微小的‘颗粒’组成，这种‘颗粒’叫做‘原子’；据说现在已经发现的‘原子’有五十多种，将来也许还会发现更多。
五十多种！每次想到这个，晨锋总在心里惊叹；仅仅几十种细小的‘颗粒’，就构成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包括这风？这阳光？花朵？还有姑娘？那如果掌握了化学的奥秘，掌握了原子的奥秘，那是不是就可以，就可以制造一个新世界？
人类能不能成为创世主，晨锋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对阿利维德先生的尊敬；当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点，第一次推开阿利维德先生实验室的大门，晨锋就是这么带着些忐忑看着室内的情景。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很长很大很厚实的木头桌子，桌子上堆满了摆放玻璃器皿和试管的木架子，好几台形状各异功用不明的金属仪器，还有被透明的玻璃管和黄色的橡胶管连起来的球形、圆柱形、锥形瓶子，全都固定在金属支架上，有个精巧的小火炉正用火苗抚摸一个圆形的玻璃瓶，瓶子里面的粉色液体咕嘟嘟冒着气泡。
阿利维德先生和两个助手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火炉和玻璃瓶中沸腾的液体，好像那其中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如果晨锋没有学过化学，也未曾在化学课上亲手作过简单的实验，他也许会认为眼前这三个人是制作魔药的巫师。
三个人都没有抬头，也没人搭理晨锋，晨锋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试图凸显自己的存在，还是没人理他。
来见院长之前蓄积的勇气正在快速流逝，晨锋鼓足勇气想说话，又觉得不合时宜，可能会有不良后果，于是他呆立在那儿，忍受着尴尬在身体里积累。
过了好一会，阿利维德教授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旁边的一个助手用什么东西把小火炉的火苗灭掉，然后阿利维德先生站直身体，往晨锋这边看过来。
“阿利维德院长。”晨锋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如果再不开口，他觉得自己也许会爆炸，“我能跟你说一件事吗？”
阿利维德先生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皱着眉头看着晨锋，“你是谁？”
“我是学院的学生，我叫晨锋。”
晨锋还在踌躇着如何把事情委婉地说出来，没想到阿利维德教授用手一直墙边，“哦，你来的正好，去把那些洗出来。”
洗出来？晨锋往阿利维德手指的方向看，靠墙有一个长长的平台，平台中间有一个水池，水池里堆着些玻璃器皿、试管，还有几个金属物件；阿利维德先生这是让他干活？
晨锋有心开口问一问，结果阿利维德就没再理他，自顾低头指着火炉上的玻璃瓶说些晨锋听不懂的话，又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两位助手将玻璃瓶取下来，换上一个新的球形瓶，在瓶中倒入几种液体，连上通气的玻璃管，然后点燃火炉，又一次开始煮炖，魔药？
晨锋在心里给院长贴上一张‘不懂礼貌’的标签，决定以后合适的时候提醒他，然后站在水池前开始干活；说来也奇怪，人一旦手上做点什么，心里的焦虑好像不知不觉就开始消失了。
晨锋认真地将水池内的所有物品清洗干净，放到旁边的架子上；见阿利维德先生和助手还在忙，他又在水池边找到一块抹布，把整个平台擦拭了一遍，然后安静地等着。
阿利维德先生终于忙完了，把眼镜摘下来放到一边，往晨锋这边看过来，“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院长好，”晨锋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开始在心里整理措辞；“我叫晨锋。”
“晨锋？”阿利维德教授从上到下看了看晨锋，然后摆摆手，“哦，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还没等晨锋想明白，阿利维德教授重又带上眼镜，用笔在纸上划了划，开始跟两个助手交换科学咒语。
晨锋很无助，晨锋很茫然，他还没说自己的事呢。“阿…，阿利…”晨锋试探着想把教授从科学研究的秘境中拽出来，结果刚一出声，教授就皱眉摆手，意思很明白：赶紧滚蛋，别在这儿捣乱！
晨锋从阿利维德院长的实验室里出来时，发现不仅安德和冬白，哲茂和靖翰也来了，四个人一起等在实验室外面；这会儿阳光很强烈，外面的景物格外清晰。
“怎么样？怎么样？院长怎么说？”见晨锋终于活着出来了，四个人心急地跑过来。
晨锋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刚才在室内就感觉到的荒谬感现在愈发强烈，“没说…，我没机会说罢课的事。”
“你进去了这么半天，竟然没说？”靖翰诧异地看着晨锋，忍不住就要开启嘲讽模式，但想到晨锋应该不至于怂到话都不敢说，肯定另有原因，于是把冒出来的精妙修辞暂时吞回肚子里。
晨锋也是一脑门糊涂，“我进去还没说话，阿利维德院长就让我干活…，我就帮着干活，后来阿利维德院长就让我出来了。”
“干活？然后就出来了？”四个伙伴匪夷所思的相互看看。
“阿利维德先生真的什么都没说？”安德显然是热心地想帮助晨锋恢复正常的智商。
晨锋点头，他都不好意思描述刚才见面的过程，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晨锋鼓足勇气跑过来见院长，竟是这么个结果。
还是哲茂脑子快，“我觉得吧，院长不提这件事，应该是个好迹象；”见大家询问的眼光，他接着解释，“罢课这件事，院长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见到晨锋这个‘罪魁祸首’，院长竟然没有发火，连批评几句都没有，那是不是说，院长不反对这么做？反正早晨的时候，院长对教育大臣的命令就很不满意，这个大家都能听出来。”
“对啊。”安德也认同哲茂的看法，“这么大的事，学院竟然没有找晨锋，这个这个，‘不表态’，其实就是一种表态啊！”
“有道理。”冬白用力点头。
“哈！”靖翰用拳头杵到晨锋的肩膀上，“看样子这次没事了。”
晨锋也露出笑容，中午这件事，虽然说是‘不怕’，可鼓动全校的同学做一件事情，心里总是有些忐忑。“对了，你们知道不？下午那些萨莱佬来上课了没？”
“我专门问了。”打听消息什么的，哲茂最擅长了，“其他人下午都来上课了，只有洛克没出现。”
“那小子肯定躲在房间里哭呢。”安德幸灾乐祸。
“也可能在给他老爹写信告状呢，让他老爹派十万大军来给他出气？”靖翰撇撇嘴，然后忍不住笑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中午哲茂这小子，已经把‘十万大军’变成了学院的经典笑话；晨锋忍不住用手臂勒住哲茂的脖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才放开，以此表达对他的敬意。
笑闹了一会儿，靖翰有些跃跃欲试，“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这时候晨锋心里阴霾尽去，信心满满，他抬头看看天光，“我现在就去见颙若老师！”
当晨锋终于坐上等候在学院门口的马车回家的时候，暮色已然临近，夕阳将远方的天空烧成一片炽烈的橘红；晨锋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心情就像这傍晚的清风一样凉爽惬意。
这激动人心的一天，他带头阻止那个萨莱的混蛋欺负同学，他号召全校的同学罢萨莱语课，下午又说服颙若老师答应在业余时间辅导大家。
用‘说服’这个词其实不太准确，下午见颙若老师的时候，他刚一说出来意，颙若老师立即就答应了，好像事先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害的他准备好的措辞都没用上。
进家门的时候，晨锋刻意在门口停了一下，让兴奋的心情稍稍平抑，父亲伯宁男爵是个很敏锐的人，晨锋可不想让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起居室里已然点亮了灯火，烛光明亮，空气中缭绕着蜡烛中香料的馨香；父亲伯宁男爵和晨锋的哥哥江澜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好像在说生意上的事。
“父亲。”晨锋带着些拘谨，又跟哥哥打招呼，“哥，你今天回来的早啊。”
晨锋的哥哥江澜比晨锋大八岁，目前在财政大臣手下作一个税官；因为两个人年龄相差的有点大，小时候江澜就不喜欢带晨锋玩，造成的结果就是晨锋对这个哥哥尊敬多于亲近，有点像面对长辈。
“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学校里有事。”
“没吃饭吧，今天有鹿肉，山庄刚送来的，你一会儿多吃点。”
“好啊。”看样子今天是个幸运日，好事都连着登场。鹿肉可是晨锋喜欢的美食之一，尤其是清炖出来，放一点点辣椒，简直就让人吃不够！
“怎么现在才回来？！”母亲大人登场了，“都饿坏了吧？快来吃饭，哼，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对吃饭这种事，晨锋从来都是从善如流，何况这时候他已经闻到了炖肉的香味，晨锋把一切抛到一边，投入与碗盘刀叉的战斗。
直到实在难以为继的时候，晨锋才满意地站起来，感受着食物饱腹的惬意感觉；跟一旁溺爱地看着他的母亲打个招呼，晨锋回到起居室。
父亲和哥哥还在说话，还是生意上的话题，又有哪些新物品了，价格又变动了，或者哪家的商号插手了之类的话题，晨锋不懂，也不感兴趣，就只能陪坐在一旁，小口地喝着佣人送上来的香茶。
晨锋明白家里的生意很重要，仅凭父亲和哥哥的薪俸，都承担不了这一个仅仆佣就有十几个人的大宅子的花费，更别提家里的其它支出了；不过晨锋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有时候晨锋自己也奇怪，他好像从小就对金钱不怎么在意，也不怎么在乎生活的条件，好一点差一点他都能将就，就像中午，他在学院啃了三块玉米饼，也觉得挺香的。
哥哥跟晨锋就不一样，他好像天生就精通生财之道，晨锋清楚的记得，两年前，家里的生意还是父亲亲自负责，现在基本上都交给哥哥了，只是在把握不准的时候，父亲才帮着做个参考。
从家里这一年多的情况看，哥哥做的不错。
父亲和哥哥生意上的事情说完了，伯宁男爵看向晨锋，“学院里有什么事吗？”
晨锋最腻味父亲居高临下地问学院的事情了，又不能跟他说，说了他也不懂；可要是不说点什么，就冒犯了家长的尊严，那样后果难测；学院里的同学都知道，家长这种存在，最在意这个了。
“学院里还是老样子，”晨锋知道肯定不能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父亲，否则就要面临一大堆唠叨和教训；他琢磨着怎么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突然想到一件事，“哥，今天山庄送来的鹿肉多不多？我想拿一点送给我的老师。”
江澜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这次送来的鹿应该有两只吧，你有几位老师？多了可能就不够分。”
“只有一位老师，也不需要多，我就是想让我这位老师尝尝鲜。”
“哦？哪位老师？你怎么想到送礼的？”伯宁男爵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暂时放过了晨锋。
“是我们学院的颙若教授，嗯，颙若教授是我们学院教授文学的教授，他答应在业余时间指导我们学习外语，我就想送点东西感谢他。”
“文学教授指导外语？看样子这位教授很博学啊。”
“当然！”晨锋自豪地说，“颙若教授至少精通五种外语！巴曼语、坎托语、朗索亚语、温克语，哦，还有萨莱语，他都可以教授学生！我还听说颙若教授还懂得其它语言，不过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唔？懂五种外语？还是文学教授？”伯宁男爵的兴趣彻底激发出来了，“这位颙若教授是哪个国家的学者？”
“就是咱们洛维亚人，颙若教授之前在新大陆读书，后来国王陛下请阿利维德教授来做学院的院长，阿利维德教授就邀请颙若教授回来任教，他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呢！”
“最年轻？他多大年龄？”江澜也对这个人发生了兴趣。
“29岁！”以前在学院里都没怎么意识到，这时说起来，颙若教授真的很了不起哎；现在晨锋当着父兄的面讲述颙若教授的情况，看着父兄惊诧的表情，晨锋心里有种满足，也有与有荣焉的自豪，“颙若教授还没有成家呢。”
江澜看着伯宁男爵，“父亲，这是个人才啊。”
伯宁男爵点点头，“小澜，你帮小锋准备一份礼物……”回头问晨锋，“这位颙若教授家里还有什么人？”
晨锋意识到父亲和哥哥交换了某种潜台词，但他没听懂，“听说颙若教授的父亲早年就不在了，只有母亲跟他在一起。”
“母亲啊，”伯宁男爵用手指敲敲沙发的木制扶手，继而吩咐长子，“家里的药材你选几样，跟这次山庄送来的山货放在一起，回头让小锋送过去。”
“我知道了。”江澜答应。
晨锋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能理解的范畴，不过，他从来都不畏惧行动，“你们在说什么啊？”
伯宁男爵跟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着晨锋笑起来，“小锋，你记不记得，你入学前我让你注意结交学院里的老师和一些重要的同学？”
看样子又是那些趋利避害的世故教导，“我记得。”声音闷闷的，就像晨锋郁闷的心情。
“看样子，你根本就没有懂！”伯宁男爵的语气严厉起来，片刻后稍稍和缓，可能是他意识到这是在家里，“你还是没懂学院的重要性啊。”
晨锋摆出谦恭受教的姿态，撇嘴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看事情要有长远眼光。”伯宁男爵先提纲挈领，兼且高瞻远瞩，然后转到具体的事物上，“表面看，现在学院也只是一所学校而已，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
伯宁男爵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眸光闪耀着烛火的光亮，“十年二十年后，你现在的这几百个同学，就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中坚！‘学院系’，将成为这个国家政治中最具潜力、也最庞大的一股力量！”
伯宁男爵看起来有些感慨，“当今国王登基近十年，表面看起来平和冲淡，做的事情也只有恩典桥和奥顿皇家学院这两件事，可用意很深；恩典桥惠民，学院邀名，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好处；国王陛下真正盯着的，是学院里这批年轻人，五年后，十年后，等这批年轻人走上社会，哪一个不感激国王陛下的恩典？国王陛下屡次拒绝他人插手学院，不就是要把这学院的年轻人攥在手里？学院名字里的‘皇家’两个字，可不是随便加上去的！”
“我们再说学院的老师，现在学院里大部分教授都是外国人，本国的只有……多少？”看向晨锋。
“洛维亚籍的教授只有十三位。”
伯宁男爵点点头，“外国的教授，包括阿利维德教授，将来总是要离开的，真正能生根留下来，具有长远影响力的还是这十三位本国的教授，你想想看，从明后年开始，一批批的学生毕业，他们‘恩师’们的影响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交好这些教授，相当于掌握了众多的人脉，将来自然有无数的好处。”
“哦，知道了。”这是晨锋最痛苦的时刻，心里不同意，还得违心地装出信服的样子；在晨锋心里，与人交往，首要意气相投，如果有好处就贴上去做朋友，那成什么人了？如果这样做，晨锋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也许晨锋的伪装骗过了父亲，或者是父亲容忍爱子的幼稚，伯宁男爵接着说，“国王陛下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它家也都明白，各大家族都把子女送进学院，你以为只是为了子女的教育吗？”
晨锋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一个乖顺、懂事，求知欲又强的孩子，总是能满足家长奇怪的成就感。
“再来说你们这位颙若教授，年龄尚不足三十，却学识渊博，才华过人，无论在哪里，这样的人总是能脱颖而出；现在阿利维德教授担任院长，但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将来总要离开，学院最终还是要由我们洛维亚人出任院长；如果小锋你说的情况都是真的，那这位颙若教授十五、二十年后晋升为院长，就完全有可能；小锋你现在交好这位年轻的教授，将来就可能给你的事业带来巨大的好处！”
晨锋其实很讨厌父亲这套‘利益决定一切’的说法，可他不敢明着反对；至少，给颙若老师送礼，包括进一步亲近颙若老师，这跟晨锋心里的想法一致。
哥哥江澜伸手拍拍晨锋的肩膀，他也许能看透晨锋的部分内心，“我给你准备一份好礼物，明天让车夫给你带过来。你们那位颙若教授，我听了都有点好奇呢。”
伯宁男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小锋，有合适的机会，你可以请这位颙若老师来家里做客，我也很想结识这位年轻的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