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醒来时,仍然困顿不堪,眼皮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只想继续睡去,只是肠子绞在一起,撕扯得肚子生疼,让他不得不睁眼面对这世界。
母亲正坐在床边,见他醒过来,立即抓住他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
“妈,我没事。”
这是在家里,在他自己的床上,不是那间黑暗的囚室;晨锋动了动身体,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动就咯咯作响;身子疲乏无力,像是大病了一场,身体内都淘空了;身上有几个地方隐隐生疼,脸上也有些不适,抬起手摸了一下,右脸上贴着块麻布。
“你的脸都伤了……”母亲的话被哽咽阻住,只是心疼地摸着晨锋的脸颊。
记忆潮水一样回来了,他想起父亲冲进囚室,想起哥哥痛殴那个军官,“妈,我爸和江澜都好吧?”
“他们都担心你。”母亲这时候才想起应该把他醒来的消息告诉大家,站起来吩咐,“去!快去告诉老爷,就说少爷醒了!也去告诉江澜说一声!”
“妈,扶我起来。”晨锋不想像个病人一样躺着,他不愿意变成一个弱者;母亲拗不过他,帮着他坐起来靠到床头;窗外漆黑一片,处于夜的统治,他睡了多久?
片刻后,父亲和江澜冲进房间,家里的佣人们也挤在门口,他醒来把全家都惊动了。
“爸,你…没事吧?”父亲能亲自到军营的囚室解救自己,这背后的折冲较量绝不简单,晨锋不希望因为自己给父亲带来麻烦。
见儿子醒过来,伯宁男爵几乎失态,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他控制住自己,语调也沉稳下来,“……小锋,其它的事情你不要管,只要安心养好身体;至于别的,有父亲在。”
晨锋点点头,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有些东西是他看不透的,好在他有亲人;他扭头去看江澜,当时哥哥可是够勇猛,“哥。”
江澜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扶住他的手臂。
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起这几天对晨锋的担心,母亲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让晨锋很不自在,于是转移注意力,“妈,我饿了。”
一碗温热的小米粥立即就端来了,那粮食的香味刺激得肠子用力搅动起来,晨锋把米粥端过来,开始还用勺子舀着吃,后来干脆端起碗喝起来。
喝了一大碗粘稠的米粥,肚子熨帖了,倦意又重新冒出来;大家见晨锋的眼皮开始打架,于是体贴地离开,留下他继续入睡。
晨锋再次醒来时是在白天,他睁开眼,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毓竹见他醒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却不理会他的问话,问到,“你要不要喝水?你饿不饿?”
晨锋有点口渴,也有点饿,不过先得搞清楚这女生怎么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了,“你怎么没去上课?”
“我请假了,”说得风轻云淡,见晨锋坐起来,示意他先别动,“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凉凉的手指轻触到脸上,然后把右脸上的麻布轻轻揭下来,“伤口结痂了,不过现在最好不要沾水。”话说得好像她是个医生。
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容,以及对方身上隐隐的香味,让晨锋很不自在,那轻轻抚摸伤口的手指也像是一种威胁;他身子往后让了让,“我没事。”抬手摸摸右脸,那里有一条手指长的伤口,结了痂,用手按按还有点疼;这肯定是当时跳下墙时被树枝划的,不过这点小伤对晨锋就是家常便饭。
“可能会留疤呢。”毓竹担忧地看着那伤口。
晨锋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他更介意别人侵入他的私有领地,“嗯,我要穿衣服了,你是不是先回避?”
毓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见房门关上,晨锋把被子掀开,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口;腿上划破了三处,其中两处已经结痂,还有一处被麻布包着,晨锋用手按了按伤口,觉得不怎么疼,就把麻布扯下来。
后背上有一处,还没恢复,不太敢碰,晨锋就让那麻布先留下;肚子上两块紫印子,已经很轻了,不注意都看不出来;晨锋用手按按,已经没有感觉了;当时那个混蛋军官朝他肚子打了好几拳,好在没受伤。
两条手臂上还有四五处小伤,基本上都不用管。
看起来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皮肤发紧,浑身没劲,这个应该过两天就好了;这次的事情,既然家里都知道了,父亲还出了面,应该也不需要再做什么。
腿有点软,应该是睡得太久了;房间的脸盆里有清水,晨锋用湿毛巾随便擦擦脸,然后穿上衣服,慢慢下到一楼的起居室;毓竹果然在这儿,母亲也在,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态度亲昵;母亲什么时候跟毓竹这么熟了?
之后,晨锋才知道,从父亲把他带回家,他已经睡了三天;而毓竹从第二天起,就没去学校,每天过来照看他。
晨锋有点懵,他没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亲近到这个程度啊,看着对面从容自若的女生,晨锋又生出之前那种无力感,用比剑来说,女生绝对是晨锋不愿选择的对手,因为根本没法预测她们会做出什么。
于是晨锋果断地转移话题,“妈,我饿了。”仿佛回应他这句话,他的肚子这时候咕噜咕噜响起来,晨锋觉得自己已经饿了一年,“我要吃肉!”
这时候即使晨锋说要吃天上的月亮,他妈妈也会想办法把月亮摘下来,煮熟炖烂了拿给儿子吃;美美地大吃了一顿,晨锋不想回房间,就去到花园里,毓竹没有如他所愿告辞,而是坐在旁边陪着他。
晨锋很不习惯身边总有个女生陪着,但他也不能无礼的把对方撵走,他做不到。
“学院里怎么样?”晨锋找不到其它话题。
毓竹的表情生动起来,“知道颙若老师就是打败萨莱人的英雄,同学们都疯了!旭炎他们几个那天去过现场的人,时刻都被人围着,让他们讲那天的事;好多人都说要学武呢。”
“我都后悔了,那天没跟你一起去。”幽怨地看着对面的男生。
“哦,”晨锋能说什么?“那学院里还有什么?”
“子歆画了几张画,把那天颙若老师战胜那个坏人的过程全都画出来了,画得真好!连我们女生看了,都后悔没到现场;珂澜她们联络了十几个女生,都说等你回校要跟你学武呢。”
晨锋可不觉得女生能练什么武功。
“颙若老师真的那么厉害?”
晨锋默默点头,这世上可能没人能真正了解老师强大到了什么程度,他又想起塞瑟河边,老师离去前说的话,‘当你不用眼睛就能看见,不用耳朵就能听见。’
人真的能不用耳朵眼睛,就能看见听见?无法想象,但老师既然说了,就一定是真的,只要继续练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也能像老师那样强大!
“你在想什么?”毓竹见晨锋眼睛亮亮的看着远方,问他。
“我在想颙若老师。”
“你知道老师在哪儿吗?”
“不知道。”老师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巴曼境内了吧?然后他会乘船横过大洋,去新大陆开创新生活。
“好多人都想见颙若老师呢。”
晨锋不知道毓竹这话的意思,他不想谈论颙若老师,于是笑笑,没说话。
晨锋没有闲聊的意愿,毓竹的却谈兴甚浓,主动说起颙若老师在学院引出的波澜,又几次问起颙若老师的下落,都被晨锋敷衍过去了;晨锋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问题,他需要安静地思考,去想清楚。
两个人正说着话,有个人从花园门口探出头来,“哎呦,晨锋,亏我这么牵挂你的伤势,赶过来探望你,你看你这小日子过得,花前月下,美人相伴……”
晨锋没想到旭炎会突然过来,不过这时候他欢迎任何搅局者。
毓竹就不高兴了,冷起脸,眼睛里的小刀子‘嗖嗖嗖’向旭炎飞去,吓得旭炎赶紧住口不敢再胡说。
“你怎么来了?”晨锋往旭炎身后看看,没见其他人。
“我爷爷过来拜访你父亲,我陪着过来,顺便看看你。”
“爷爷来这儿了?”毓竹惊讶地站起来,“我去看看爷爷。”
晨锋也想跟过去,被旭炎拦住了,“我爷爷要跟你爸谈事情,你别过去打扰。”看着毓竹走出花园,才对晨锋举起大拇指,小声说,“强!两天两夜没睡觉,还一下子徒手干翻四个当兵的!现在没人不知道教育大臣的二公子是个武功高手。”
晨锋有点不好意思,又关心当时动手的后果,“那些人现在怎么样?”
“没事,反正死不了。”旭炎不忿地哼了一声,“那些人那样对你,不找他们算账就算便宜他们了。”又问晨锋,“你没受伤吧?”
晨锋无所谓的耸耸肩,“一点小伤,几天就没事了。”又问旭炎,“他们有没有找你?”
“有啊,”旭炎看看周围,“有一大帮人来学院,折腾了好几天,不仅找了我们七个,还找了其它好多同学,还有老师,都是问颙若老师的情况;还问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咱们就是一起喝酒,又没干别的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晨锋感激地用拳头擂了旭炎胸口一下,在囚室那几天,那些军人什么都问到了,就是没问比武后他独自离开的事,显然是这班兄弟帮他隐瞒了。
以前晨锋可不会这么做,他会跟靖翰冬白他们打闹,但跟旭炎总像是隔了一层,但经过这次的事,好像隔阂消失了;“谢了。”晨锋小声说。
“咱们是兄弟嘛。”旭炎不满地板起脸。
晨锋笑起来,点头,“咱们是兄弟!”
旭炎又拿毓竹的事调侃晨锋,说笑了几句,晨锋问,“你爷爷怎么会来看我爸啊?老人家身体那么弱。”
“你不知道?”旭炎诧然,“你爸要辞去教育大臣的职务,我爷爷过来,应该是劝你爸的。”
辞职!
晨锋这才明白为什么父亲大白天也在家,之前他还以为父亲是担心他的身体;随即明白了,父亲这是对他的事表明态度呢,而旭炎爷爷的登门拜访,应该,应该是代表腓格国王的意思。
老人家身体那么弱,还专程过来,算是给父亲一个天大的面子。
那么,父亲还会坚持辞职吗?晨锋不知道,他只是意识到颙若老师的离开造成的影响远远超出他之前的想象,晨锋又想起那天颙若老师给他解释为什么要离开,他明白自己的视野只能看到这世界极小的一部分。
旭炎跟晨锋聊起学院里的这几天的热闹劲,‘现在所有人都想练武呢,’,又提到那些萨莱学生,‘恨不得把脑袋缩回裤裆里,洛克那小子连面不敢露,’。
后来,毓竹过来了,说爷爷想见晨锋。
晨锋来到会客室时,房间里只有旭炎的爷爷和伯宁两个人,旭炎的爷爷坐在轮椅上,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愈发显得衰弱消瘦,几乎可以看到生命力正从那衰老的身体里离开;父亲坐在老人的旁边,表情凝重,又好像有些释然,晨锋不知道两个人谈的如何,他自知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
老人注意到晨锋进来,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他回头跟伯宁商量,“让我和孩子单独说说话。”
伯宁离开了,晨锋坐到老人的对面。
“我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我就半夜去偷别人家地里的土豆,然后找个僻静地方点火烤熟了吃,然后再回去睡觉;这事还不能让我爸知道,否则就要挨打。十六岁时,实在不想种地了,正好当时萨莱人打过来,国王征兵,我就去当兵了。当时战事危急,也来不及训练,塞了杆长枪就拉上战场了。我记得第一次是在彰德城边上,队伍正走呢,前面就喊萨莱人过来了,队伍当时就乱了,我也不知道该干啥,就趴到路旁的田埂后面,然后萨莱人的骑兵就上来了,当时杀的那个惨啊,我们长枪队有五十多人,事后还能站着的只有十二三个;我当时趴在烂泥里都快吓死了,一泡尿就尿到裤子里。”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看着窗外,像是在回想当年的岁月,阳光照到他的脸上,皮肤薄得像纸一样,上面是一块块的老年斑;晨锋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说起这个,也不敢问,就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人回过头,继续讲,“后来死人见多了,慢慢的也就不怕了,就想着跟萨莱人拼命;后来我们到萨莱地界上,见村子就烧掉,把人往北边赶,要是有人敢反抗,不管男的女的,都一刀杀了;那几年,我们杀了不少萨莱人。”
老人又停下来,半晌,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到晨锋的脸上,“这次的事情,觉得委屈吧?”
这次的事情,晨锋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时候听老人问起,想了想,摇摇头,“倒不是委屈,只是有点想不通;我又没有做坏事,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那个颙若的武功太超出想象了,军队里有些人就把那当成救命稻草;他们不懂,能阻止萨莱人打过来的,不在于火器,或者神奇的武功,而是人心;只要咱们洛维亚人不屈服,即使萨莱人打来了,即使他们把咱们的地方都占了,咱们也能把他们打回去。”
老人的话,晨锋不是很懂;他想起上次在靖翰家见到的嘉墨,嘉墨的观点就是火器决定军队的战力,只有配备强大的火器,才能阻止萨莱人入侵;而从晨锋见过颙若老师的身手,他总是想,如果能有一支由老师那样身手的士兵组成的军队,别说抵抗萨莱人入侵了,甚至都可以越过国境,打到萨莱的首府迪安城。
可现在,老人说这二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那人心又是什么?
“爷爷……”
晨锋正想把心里的疑问倒出来,老人突然咳起来,晨锋赶紧过去,却不敢伸手触碰对方;老人的身体看起来那么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枯萎。
末了,晨锋轻抚老人的后背,又帮着摩挲老人的胸口,这时候守在门口的护卫和伯宁都进来了,护卫很有经验地帮着老人轻拍胸口。
老人干咳了一会,然后又努力吐了一口痰,喝了点水,喘气才平缓下来;他看着晨锋,自失地笑笑,“老了,啥都干不了了。”
晨锋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心里涌出一些感动,对方登门来看他,看他父亲,真的不容易,很不容易。
护卫低声劝老人别再说话了,老人想反对,最后屈服了;他向晨锋伸出手,晨锋赶紧伸手握住,老人又把另一只手放到晨锋的手上。
老人的手僵硬,干燥,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你……”,老人还想说话,突然呼吸又急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和缓下来;他看着晨锋,明显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力不从心,最后断断续续地说,“……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