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后知后觉,直到许多天后,才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跟他每晚习练的根达亚秘法有关。
变化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开始时,他只是觉得精力充沛,头脑清晰;这其实没什么特别,因为常年锻炼,他的精力从来都很好,很少会感觉到疲惫或者困倦,因此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课业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之前因为心思都放在跟老师学武功上面,各门功课都有所荒废,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突击补习,他已经跟上了教学的进度,在几天前的几何课测验中,还获得了艾里亚斯教授的表扬;即使这样,他也只是把这些归功于自己认真听课和复习,没有往其它方面想。
直到每天早晨开始提前醒来,他才意识到异常。
自从两年前跟玹余先生学剑,晨锋就养成了晨起练剑的习惯,两年来寒暑风雨不辍;他一般在早晨六点左右醒来,简单洗漱一下就到花园里练剑,若是下雨,就把练剑的地点改在花园的游廊里;这个晨起的习惯已经异常顽固了,有几次晨锋熬夜,快到凌晨才睡,早晨依然自己就醒了,醒来的时间跟平时差不了几分钟。
可是最近,晨锋早晨醒来的时间开始提前,每天都能早醒来几分钟,开始晨锋没有留心,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到五点半就醒了,才恍然意识到异常。
这不是那种半夜惊醒或者被尿憋醒,而是睡足了自然醒来,晨锋白天刻意留心,然后欣喜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困乏的情况,反而精神旺盛,精力充沛得想找人打一架。
这时候晨锋才把这个变化跟根达亚秘法联系起来,每天晚上更加认真地练习,于是每天早晨醒来的时间就持续提前,最后停留在四点三刻左右。
这个状况已经让晨锋无比欣喜了,相当于每天凭空多出来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用这个时间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
然后晨锋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也有所变化,就像混混沌沌的时候洗了个冷水澡,人一下子精神了,脑子也更清楚;表现在学习上,首先是记忆力提升,课文读一遍,脑子里就好像影影绰绰有了印象,再读几遍就背下来了;还有就是理解能力大幅度提高,就好像以前脑子被泥土埋住,现在被清灵之泉洗刷,又沐浴在明慧之光中。
还有一点,就是头脑更活跃了,反应迅速,想事情的时候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简直就是一群猴子开宴会,各种奇思妙想都一下子跳出来了;但这方面,晨锋不能确定是不是跟根达亚秘法有关,毕竟没有一个有效的法子衡量思维的速度。
晨锋每天关注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在渐渐习惯了头脑的清明灵活之后,他注意到世界在眼中的清晰感。
不错,清晰感。
并不是说晨锋能看到之前看不到的东西,如妖魔鬼怪之类,而是他看到的任何事物,都开始有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他以前只是看到母亲的面容眉眼,现在突然发现母亲脸上的那些皱纹,还会注意到表情的细微变化。
周围的一切全都是这样,天空的云彩,早晨树叶上的露滴,蝴蝶翅膀上的花纹,车轮压过石头,路边孩子的笑脸,每一件东西,每一样事物,都有了更多的细节,更丰富的色彩,就好像以前有块毛玻璃挡在他眼前,现在这毛玻璃拿开了,于是他看到真实的世界。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世界已经迥然不同。
晨锋密切关注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似乎每一天都有惊喜,他把这些喜悦藏在心里,不敢让别人发现。
自从意识到根达亚秘法有效,晨锋的第一个想法是跟冬白靖翰他们分享,可是仔细考虑后,他只能把这个想法强行压下,因为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我答应他们,不出十年,洛维亚就亡了。’
坦率地说,老师当时跟他谈的有些话,晨锋并没有完全想明白,但从老师离开后皇家护卫团的反应看,老师的顾虑绝非空穴来风;仅仅是怀疑知道老师的去向,那些人就把人关到密室里,用禁眠之邢讯问,丝毫不在乎自己重臣之子的身份。
如果把根达亚秘法教给其他人,也许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这一天早晨,晨锋跟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他来到花园时天还黑着,月亮已经落到树梢后面,统治天空的是漫天的群星;昨晚下了阵小雨,地上潮潮的,树干上也都湿了,灌木的叶片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空气清新得令人发指,每吸一口气,都仿佛用山泉给肺部洗了个澡。
就在这星光下,晨锋运剑如风,独自剑舞;当第一束晨光照进花园时,就像是魔术,那些山石、花草、树木突然就鲜活起来,显现出灿烂的色彩,枝条和树叶上的水滴也闪着光,如果凝神观看,每一滴水珠都是一个虹彩的世界。
晨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就像超越了某种界限,那些往日平凡的景物,突然就释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手中的剑也忽然有了灵性,似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能够精准地刺中那些滴落的水珠,或者在明暗变幻的叶片间穿行,而不触及任何一片叶子。
这种运剑由心的感觉太美妙了,晨锋几乎舍不得停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剑术在这个清晨达到了某种新的境界,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失去这种感觉。
后来有只蝴蝶莽撞地飞进院墙,在花树间翩跹,晨锋一时兴起,运剑与这不速之客共舞:凌厉的剑势化成无形的牢笼,把这可怜的拜访者困在其中;良久,直至这脆弱的生灵疲惫不堪时,晨锋才停下来,把长剑横到那彩蝶的身下。
蝴蝶毫不犹豫地停落在剑锋上,长腹痉挛般地一下下卷缩,头上的触角左右摇摆;晨锋把剑锋横到眼前,细细观看这美丽的生灵,后来他举起剑,送这彩蝶飞进晨光。
“你怎么这么高兴?”晨锋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学院,在学院门口等他的毓竹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异样,“有什么好事?”
晨锋知道不能说,他没有办法向毓竹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他也不想编造谎话,这世界如此美丽,没有谎言的容身之地。
这时候,突然有一束阳光透射过来,把眼前的一切用美丽点燃;那光线就像是打开了心里的某个开关,事后晨锋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当时晨锋想都没想,随手把书包抛下,向着旁边的一棵大柳树奔去,接近时高高跃起,双脚在树干上连踏两步,右手又抓住一条斜伸出去的树杈借力一拉,身体直直地向上升起。
在那个瞬间,时间似乎变慢了,晨锋升入垂挂的绿色枝条中间,一簇簇嫩叶从眼前经过,阳光从枝条间透过来,把那些叶片透射成嫩黄色,鼻息间能闻到柳叶的清新味道;他慢慢升起,停顿,然后落下,那瞬间的观感无比丰满。
时间突然加速,地面快速接近;晨锋意犹未尽,于是落地后双腿用力,又连翻了两个跟头,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然后他发现周围的同学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毓竹的大张着嘴,完全忘记了淑女应有的仪容风范。
“没事。”晨锋过去捡起自己的书包,见周围的同学坚持望着他,需要确定他不是疯子,于是他摊摊手,“我就是,高兴。”
晨锋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个早晨的次日,晨锋在学院里盘桓到晚饭后才跟冬白靖翰他们一起离校,冬白靖翰哲茂三个回他们的新宿舍,晨锋则回自己家;晨锋到家后没多久,靖翰突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那栋房子又被人翻得乱七八糟。
晨锋压抑住心里的惊诧,叫上马车,跟靖翰一起赶过去。
房子又一次遭到蹂躏,刚刚糊好的天棚被扯掉,三个人的铺盖翻得乱七八糟,墙上还有几处灰泥被刨开,露出里面的红砖,最惨的就是老师留下的那个地球模型,之前被晨锋委托修缮房屋的中年人找人粘好,现在又一次被劈开,似乎那动手的人对这木头球体有种变态的仇恨。
“你们今晚先去我家住吧。”晨锋抑制住胸膛的怒火,他直觉这是皇家护卫团干的,他只是不能确定,这是对方对他擅自撕掉封条的报复,还是另有原因。“这个事情,我来解决!”
晨锋的脸色很难看,平日话最多的哲茂没有说话,靖翰欲言又止,倒是冬白开口了,“我们还是留下,这房子屋顶又没破,不影响住人的。”又劝晨锋,“你也别急,这房子若是真不能住,也没什么。”
现在晨锋几乎能确定这是皇家护卫团所为,但他不想说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的兄弟为难,“你们留下也行,这个事,我来……”
晨锋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就传来孩子的哭声,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晨锋率先走出屋子。
院子里有个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见他们几个出来,立即跪到地上大哭起来,那两个孩子本来哭声都快停了,见妇人大哭,又都哭起来。
晨锋认出来了,这妇人和孩子是对面那户邻居;他们家的男人呢?
经过询问,是上午来了一群士兵,直接把他们家男人带走了;剩下的士兵把这边房门砸开,在里面折腾到中午才离开。
“我会把你的男人带回来!”晨锋把妇人劝回房子,并留下承诺;然后阻止要自己离开的靖翰,“这件事我来解决。”
“我……”
“我说了我来解决!”晨锋几乎冲靖翰喊起来了,他以前干过傻事,也作过错事,但他从来没牵累过别人;对面那家的男人,只是个普通的平民,一个卑微的酒楼跑堂,就因为他晨锋委托人家修房子,就被皇家护卫团抓起来,那妇人和孩子的哭声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冬白他们从来没见过晨锋这样失态过,都有点惊住了,顿了片刻,哲茂伸手拉住靖翰,劝他,“就让晨锋去吧。”
冬白也冲倔强的靖翰摇摇头,阻止他说话,然后对晨锋说,“你去吧,如果需要我们,通知一声。”
晨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歉意,但说不出道歉的话;“我会解决的。”晨锋用拳头杵了杵靖翰的胸口,又冲冬白和哲茂点点头,转身跳上马车。
还没等车夫问目的地,晨锋又从车厢里跳下来,交代车夫,“我有事,你先回去。”
车夫急了,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少爷,少爷,老爷说了,不让我离开你。”
晨锋不搭理车夫,转身就走,车夫真急了,赶紧追过来,要拉住晨锋,“少爷,少……”
晨锋转身踹到车夫的大腿上,踹得他踉跄后退,侥幸抓住了车辕才没有摔倒。
晨锋指着车夫呵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车夫吓住了,靠在马车上不敢说话,他从来没见过少爷发这么大火。
晨锋转身,跑进暮色中的街道。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晨锋用力奔跑着,只有这样,他才能纾解胸口的愤懑;上次那些人把他抓过去刑讯,后来旭炎的爷爷出面,伯宁男爵才没有追究下去;可现在,他只是怀念老师,才把老师留下的房子修好,作为一种纪念,那些军人又跳出来破坏。
那个中年人没有犯错,只是因为自己的委托,就被抓起来,留下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以那些人的秉性,现在可能已经开始刑讯拷打了吧?可一个普通的平民,又能问出什么?
夜风带着一些凉意,让晨锋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已经能确定,这不是因为撕毁封条的报复,否则不会把那个跑堂抓走;结合房子里的情况,显然对方是怀疑房间里藏了秘密;他们以为老师留下了武功秘笈?
现在的问题是,冬白他们都住进来快十天了,他们也早知道自己委托人修缮房子,为什么现在动手?
黑豹营的营房远在城外,晨锋足足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天空中有些乌云,把一轮月牙遮掩得晦暗不明;黑豹营的后面是连绵的群山,黑沉沉地伏在夜色里;营房里也是黑乎乎一片,只有营门口挂着盏风灯,有气无力地散着暗淡的光。
晨锋没有犹豫,径直往营门跑去。
“什么人?”
“站住!”
晨锋在营门前停下,面对迎上来的刀枪,“璋钺营官在不在?我是来投案的。”
无论值守的兵士是威胁还是询问,晨锋只是重复这两句话:“璋钺营官在不在?”,“我是来投案的。”
璋钺营官此刻是在营里,可值守的兵士不确定这时候去叫醒营官会不会被训斥,所幸这时候值日的军官带人过来了,嗓门还挺大,“什么人在门口闹腾?”
走近,突然诧异起来,“怎么是你这个小老弟?这黑经半夜的搞什么名堂?”
晨锋也认出来了,这络腮胡就是那天在靖翰家被他教训的那个,不过他过来可不是找人叙旧,“我是来投案的,璋钺营官在不在?”
“投案?”络腮胡一脸莫名其妙,“还要找我们老大?”不以为然地摇头,“你这个小老弟,自己人还搞这么生分?”走过来亲热地要抱晨锋的肩膀,“我正想问你呢,听说上次你跟鹰扬那边闹了点误会?”
晨锋抬手架住对方的手臂,冷漠地说,“我是来投案的,璋钺营官在不在?”
那络腮胡愣在那,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他扭头吩咐一个士兵,“去,叫醒老大,就说上次在鹰扬那边打人的小子要找他。”
过了一会儿璋钺出来了,诧异地问,“小锋?什么事?”
“我是来投案的,”晨锋坦然地看着对方,“老师房子的封条是我撕的,房子也是我找人修好的。你们抓的那个人跟这件事没关系,他只是我雇来修房子的;你们要抓,抓我。”
“小锋你说什么?什么抓人?”璋钺意识到一些事情,“走,咱们进去说,有什么事情叔叔帮你解决。”
“人如果不是你们抓的,那么麻烦告诉我是谁抓的,我找他们投案。”
陌生人一样的语气令璋钺沉默了,片刻后,他低沉着声音,“小锋,你到营里等着吧,这件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晨锋摇头,“如果你不抓我,我不会进你的军营。”
现场的气氛跟结了冰一样,连那个络腮胡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个少年太……那啥了。
璋钺默然,继而回头大喝,“来人!备马!”
璋钺带着一小队骑兵离开了,过了很久,马蹄声又在静夜中响起来,然后这一队骑兵停在营门口,有名骑兵从马上放下来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晨锋过去,扶住那个瘫坐在地上的人,柔声说,“我带你回家,你的孩子还在家里等你呢。”
也许是晨锋提到‘孩子’让那人重又鼓起勇气,在晨锋的搀扶下一下子站起来,晨锋就搀着他,慢慢走进黑夜。
“小锋,你等一下,我派车……”璋钺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那少年对他的话如若未闻,径自扶着那伤者离去了。
“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有个士兵不忿长官被轻视,恨恨地骂了一句。
璋钺瞪了那多嘴的家伙一眼,看着那两个身影慢慢走远,最后抽出刀,狠狠地砍在门柱上。璋钺望着营门外那墨一般的夜色,从头到尾,晨锋都没有叫他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