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晨锋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把那柄剑抱在怀里;他没有纵马奔驰,任由那马在山路上漫步,他需要思考,思考刚才经历的这些事的意义。
路上不断有人从对面过来,有时候是单人独骑,有时候是几个人一起,还有人坐着马车过来,都是急匆匆地向前赶,晨锋意识到这些人都是赶往临瀑山庄去吊唁那位老人,他也不管这些,径自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旭炎的爷爷弥留之际,还专门把他叫过去,又留下话,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他,当时晨锋并没有太深的感受,现在离开了,却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分量。
正常的情况下,老人家的佩剑应该留给下一代吧,或者留在家里作为纪念,怎么会送给一个外人?这个外人还只是个跟老人家只见过两次面的年轻人?刚才的场面,旭炎父亲的说的话,以及其他人的表情眼神,显然是很多人不赞同这样做。
晨锋感到诧异,甚至都觉得有些惭愧,觉得愧对老人家的重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胆子大一点,练武认真,也就这方面算是优点吧,其它的都比不上别人,比如子歆,画了四幅画,就让整个奥顿城的人排着队来看,这才是本事呢。
一群军人纵马从远处过来,最近晨锋很讨厌穿军装的人,就拉住坐骑的缰绳往路旁让了让,他可不想再跟当兵的打什么交道。
谁知道,他不想跟军人打交道,对方偏偏却找上他;那群人明明都从旁边过去了,却在前面停下,又拨转马头返回来,把晨锋围住。
领头的中年人看看晨锋手中的剑,然后抬眼盯着晨锋的眼睛,像看一个窃贼,“你是谁?你手中的剑从哪儿来的?”
晨锋很反感对方审讯犯人一样的口气,但他忍住气,不想再给父亲添麻烦,“别人送的。”
“送的?”那中年人怀疑地看着晨锋,坐下的马想走开,又被他把马头拉回来,“该不是偷的吧?”
晨锋冷冷地看着对方,拒绝回答。
那人显然是久居人上,气势凌人,见晨锋不说话,一挥手,“把他带走。”说完拉转马头准备离开,几个年轻的骑士则向晨锋逼过来。
晨锋在马上弓起身子,把手中那柄剑横过来拉出数寸,眼神带着寒冰盯着那几个靠近的军人;他曾发过誓,再也不让人把他关起来拷打了;他宁可在这里以寡敌众被人杀掉,也不愿屈服后任人宰割。
晨锋的气势太锋锐了,那几名骑士全都没想到,面对十几名军人,这少年竟然还敢拔剑抵抗;但这时候也容不得他们多想,对面的少年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仿佛眨下眼那剑锋就会刺过来,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腰悬的刀剑拔出来。
就在那几名骑士拔出刀剑的同时,晨锋已经敏捷地跃下马,落地时手中的剑已出鞘;他向后退了两步,紧盯着靠近的几个人;现在的局势对他有利,他身后是斜坡,后面三四步外就是树林,他只要退到树林里,对方的马就没用了;当然,对方如果全部下马逼过来,最后他可能输掉,但临死前,他也能拉上三五条人命跟自己一起死。
这又是一个意外,几名身负军令的士兵相互看看,都从马上下来;把坐骑拉到一边,几个人手持刀剑,围成一个弧形向少年逼去,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面前这少年绝非易与之辈,稍有疏忽,说不定就会有伤亡。
这一次晨锋没有退,现在的地势有利,那些军人要过来接战,最多只能过来两个人,三个人就要互相妨碍了,他有信心在这里废掉几个。
深长的呼吸,摒除杂念,把注意力聚焦在对手身上,晨锋慢慢地把身体绷紧,剑锋藏在怀里,脚下蓄力一触即发……
“住手!”一声断喝,感觉欣慰的反而是那几名士兵,面前这少年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退后!”先前那领头的中年人又回来了,坐在马上,目光深沉地盯着晨锋,“你叫什么?”
晨锋没有说话,直到那几名士兵退出了威胁范围,他才站直,看向不远处马上的那个人,“晨锋。”
“你就是晨锋?!”中年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晨锋,如果目光有热量,这时候已经在晨锋的脸上烧出几个洞了。
晨锋不说话,双脚一前一后戒备着,这些人别想偷袭他。
那中年人盯着晨锋,看着他脚下的姿态和手中的剑,突然笑了,“我现在相信这剑是别人送你的。”
拉转马头,用脚后跟踢踢马肚子,“走!”中年人大喝一声,率先奔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那几位差点跟晨锋动手的军人也都拉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离开前都是古怪地上下打量晨锋。
晨锋明白了,上次他被皇家护卫团抓起来,逃跑的时候打伤了几个人,这事传开了,估计这些人都听过自己的名字。
晨锋并没有因这场遭遇而愤怒,反正皇家护卫团就是蛮横不讲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好的表现?狗就是爱吃屎,人还能为这个生气?
这一场小小的对峙,反倒冲淡了晨锋沉郁的心情,这时候太阳也越过山顶,开始肆无忌惮地喷射光和热量,晨锋的心情明亮起来,督促坐骑在明媚的晨光里奔驰。
晨锋回到家,把这意外获赠的遗物撂在房间里,同时也把这一晚上的经历扔在脑后,又到学校上课去了,这段时间他读书很认真,期末考试快到了,之前他劝大家读书,如果他自己反倒在考试中挂科,那就丢脸了。
放学后回家,他在晚饭前眯了会儿,饭后又开始复习功课,直到天黑,佣人过来敲门,说老爷要见他。
“……是不是送你了把剑?”伯宁在起居室里,坐在软椅上,看起来有些疲惫,见到晨锋没说两句,先就兴奋地问起那把剑。
“是。”那剑晨锋看了,其实蛮普通,剑刃还伤过,有几处小缺口,晨锋不明白伯宁为什么兴奋,这剑从价值上比晴雪差多了,当时也没见父亲这样。
“剑在你房间?”
晨锋更诧异了,父亲这意思是要看?晨锋赶紧回房间把剑拿过来。
伯宁把剑抽出来,借着烛台明亮的光细细察看,还用手轻抚剑刃,看起来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晨锋有点惊讶,伯宁可从没在意过兵器。
“父亲,你若是喜欢,这剑你就留下来吧。”这剑虽然也锋利,但分量比晨锋的窄剑轻,晨锋用起来不太趁手。
伯宁怔了一下,看看满脸诚意的儿子,才恍然失笑,“小锋,你真不明白这剑意味着什么?”
晨锋瞪大眼睛,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一定误判了什么,如果回答‘是’就会显得比较傻。
伯宁把手中剑归鞘,轻轻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才抬头看着儿子,“唉,我都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骂你。”顿了一下,从头开始教导儿子,“我今天也去了临瀑山庄,不仅是我,这奥顿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过去了,腓格国王也过去了,今晚还要亲自为老人守灵,我们几个大臣是腓格特命回来维持政务的,否则政府都得瘫痪几天。”
“我们洛维亚是小国,周边的邻国都是庞然大物,防务压力大,军队一直都有很大的权力;军方现存的大佬已经不多了,老人家就是资历最老的一个;老人真正是从血火战场里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现在军方掌权的几个,比如皇家护卫团的牧野,在老人面前就是个小兵,军队里不管是哪派那系,在老人面前都是晚辈。”
“上次那件事,我向腓格递了辞呈,倒不是故意作态,实在是有点灰心,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护住,我做这个大臣还有什么意义?”伯宁可能又想起上次儿子受的苦了,语调不由得高起来,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不过我也没想到老人家会亲自来家里劝我,当时他的身体就已经……”伯宁垂下眼帘,摇摇头,无声地叹息。
再看向儿子的目光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这样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专门把你找去见你一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别说还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你,今天好多人都特意过来跟我说话,连腓格都专门跟我问你的情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晨锋知道自己的见识浅,这时候若是开口就是更傻,所以只是睁大眼睛认真地听。
伯宁又把那把剑拿起来,用手上下抚摸,跟捡了个宝贝似的,“这剑是老人生前佩戴地最后一把剑,按惯例应该留给子孙,他却专门指定留给你,就是……,把你视作他的‘传人’!这不是具体的官职或者财产,但比那些更珍贵!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个护身符,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是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就不会有人公开跟你作对,像是前些天那些人随便把你关起来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伯宁把剑推到晨锋怀里,又怜爱又气恼地说,“你这个傻小子,这么宝贵的东西还说随便送人?”
晨锋有点懵,前后才跟老人家见过三次面;回来的路上他意识到老人对自己的看重,可也没想到这看重的分量这么重。
“应该是你第一次见面就跟老人家投了缘,那次你比剑,杀熊,还有之前的事,都让老人家喜欢,才会把你记在心里;今天有好多人过来跟我说话,提到你,那种羡慕和嫉妒,哼,他们的儿子能击败久负盛名的剑师吗?他们的儿子能用短刃杀掉八百多斤的野熊吗?哼!”
晨锋吃惊地看着父亲,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张扬的时候,同时也有点好笑,这时候的伯宁就像个街上那种吹嘘自家孩子的平民。
伯宁也意识到自己的仪态不符合身份,清了清喉咙,重又把父亲的架子端起来,“但你也不要得意,不要总去做那些冒险的事,知道不?”
晨锋忍住笑,恭敬地说,“知道了,父亲。”
这一天晚上,晨锋在烛光下细细察看这柄剑,这平凡却不普通的长剑,那逝去的老人通过这柄剑又与他发生了联系;他又想起那天下午,那耄耋老人坐在窗前,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当时阳光照到他的脸上,那带着老人斑的皮肤像纸一样薄。
一个十六岁的农家少年,因为吃不饱饭而从军,第一次接战时吓得尿裤子,后来却成了了不起的大人物,死后连国王都要亲自为他守灵。
他是怎么做到的?
…………
旭炎爷爷的去世在高层圈子里引发了一定的震动,但对奥顿城的平民几乎没有影响,奥顿皇家学院里,也只有少数人知道旭炎的爷爷去世了,但没谁觉得这跟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对于晨锋来说,那天晚上伯宁的教诲让他看到了这件事的轮廓,但也仅此而已,他还要把精力投入到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里。
这几天学院的大事是子歆的画作终于完工了,跟之前的初稿比起来,最终完成的四幅画更加宏大绚丽,堪称经典;当然,画面细节上也做了调整,比如第四幅画,就按照院方的意见,把萨莱大使一群人从画面上去掉了,这样就减少了被萨莱人借题发挥的可能。
对于奥顿城的居民来说,他们并不需要知道图画背后的因由,大家早都听过颙若先生的事迹了,现在再到奥顿皇家学院瞻仰颙若先生的英姿,就有点朝圣的意味;因为颙若先生是学院的教授,很多人来的时候就把自家的孩子带上,好像让孩子给颙若先生多鞠几个躬,就能保证一生平安。
不仅仅是奥顿城的居民,走亲访友的外地人,旅经奥顿城的商人,还有来办事的各地官员,也大多会抽时间到奥顿皇家学院一游,专门看一看这几幅名声渐渐传扬开来的壁画,巴曼使馆还组织了十几个巴曼商人,组团到学院观赏这几幅壁画,事后还捐了一笔钱给学院,专门用于这几幅壁画的养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传言开始在使民间流传,说是颙若先生击败了萨拉第一高手后,就接受了腓格国王的邀请,在一个秘密地点帮着洛维亚训练军队;官方对这个传言既不证实也不否认,知道内情的人当然知道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民众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颙若先生那么大本事,带领出一支强军肯定比在学院教书更有价值。
在这个过程中,受损的就只有萨莱了,可以说,几十年树立的名声毁于一旦,连普通的平民提到萨莱时都是不屑地‘我们洛维亚如何如何’,再没有过去那种惶恐怯懦的弱国心态。
按照萨莱人的一贯作风,在这种情况下,肯定应该采取一些行动来维持对洛维亚的压迫态势,可是很奇怪,萨莱人跟傻了一样,一声不吭,好像甘愿把失败的苦果吞进去;晨锋还特意问过伯宁男爵,父亲告诉他萨莱人只是到处查找颙若老师的下落,再没有其它动作。
官方对萨莱的低调保持警惕,民间则沉浸在民族情绪高涨的热烈氛围里;而在学院里,大家商量着怎么给子歆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