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后,子歆还能清晰地记起出发那天的情景,那天大家都早早起来,聚在学院的广场上,没有人大声说话,更没有人嬉笑吵闹,有种沉郁的氛围在人群中蔓延,彷佛一夕间,所有的同学都年长了好多岁。
作为即将出发的一员,子歆早早就把自己的行囊收拾好,除了必要的换洗衣物水壶饭盒这些物品外,他还特意带了墨水和蘸水笔,他要把此行的经历都记下来,让世人知道。
“来了。”旁边有人轻声说,然后周围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停息了,人群动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学院的大门。
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中,晨锋出现在学院的大门口,他手里牵着匹马,靖翰、冬白和哲茂三个陪在他身旁,身后又有四名形容凶恶的汉子,俱都牵着马,他们身后斜背的长枪在这宁静的校园显得特别突兀,昭示他们的危险。
这一小队人马停在学院门口,晨锋把手里的缰绳交给身旁的冬白,然后向着人群走过来。
子歆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面前的晨锋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凛然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看起来不再是平日那个一起嬉闹谈笑的同学了。
他的背后背着剑,剑柄竖在耳后,应该很容易抓握或者拔出来;腰带把腰部收束起来,令身形显得挺拔矫健,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刀,刀柄和刀鞘都是黑色,这柄叫做‘晴雪’的短刀是晨锋的钟爱之物,当时他就是用这把刀杀掉了一头大熊,从熊爪下救下了靖翰。
晨锋脸上的伤还没有好,还能看到一块一块爆皮,不怎么好看,这是被博朗峰的酷寒冻伤的后果,不过没关系,只要看到他的眼神,没人会留意他面容上的瑕疵。
现在子歆明白刚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是晨锋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不再有一个奥顿皇家学院学生的稚嫩,而更像一个成年人,有学院里的教授们传授知识时的自信,也有父亲那晚写下‘慷慨赴国难,视死当如归’时的慨然,更有颙若老师那种沉静坚定的气质。
如果要选一个人跟着他临危赴难,子歆愿意追随他这样的人。
心思忽然就安定下来,似乎晨锋身上那种沉静从容的气质能够传染,也能够给予他人力量;子歆俯身从地上拿起自己的背包,斜挎到身上,把牛皮背带捋平,然后微笑着环顾周围的同学,用目光跟大家告别,最后他的视线落到思韵脸上。
思韵是学院里那种很没有存在感的女生,相貌普通,家世也平常,以前子歆根本没注意过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女生,还是上次子歆画壁画时,思韵跟着同寝室的同学来给子歆做助手,子歆才跟她结识。
相处下来,子歆才感受到这个平凡女生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善良的品性,还有她纤柔敏感的心灵,俱都令子歆赞赏,如果没有萨莱人的威胁,也许有一天,子歆会鼓足勇气,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子歆很清楚此行面临的危险,在家里的那个晚上,父亲已经把一切都剖析的明明白白,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包括一些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子歆从没有向思韵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两个人也没有说过一句逾越同学关系的话,但这些形式的东西不重要,子歆相信对方明白自己,就像自己理解对方,因为两个人都曾听到过两个年轻的心灵相互应和的鸣响。
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女生,把这美好的倩影刻在自己的心里,然后他歉意地转身,走出人群。
其它也要一起北上的同学们也都跟好友们告别,从人群中出来,聚拢在晨锋面前,八百多名同学围在他们身后,沉默肃立。
晨锋站在人群前面,好半天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有些严肃,子歆知道从一开始,晨锋就不赞同其他同学跟他一起赴险,不知道这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想法。
靖翰冬白哲茂三个牵着马,跟那四位面容凶恶的汉子停在学院门口,十几名学院的黑衣仆役则聚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还有一些周围的居民站在学院门外,好奇地往里看;这时候阳光刚刚越过群山的峰巅,投射到教学楼的顶部,广场上很安静,除了偶尔的鸟鸣,没有其他声音。
子歆意识到现在的场景其实可以画一副很漂亮的画,一边是晨锋,还有他身后的靖翰冬白以及那几个汉子,另一边是自己这二十多名准备随他北上的同学,以及身后送行的八百多名同学。
或许这画卷的名字可以叫做‘将行’?
子歆开始在心里规划构图了,这应该是一个长卷,学院的每一位同学都在画中,只可惜教授们没有在场……
子歆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晨锋过来了,他先走到颉青面前,停下来,看着他。
“哥。”颉青像只将要远足的小猎犬,兴奋的摇晃着身体,似乎一刻都停不下来,“嘿嘿,咱们啥时动身?”
晨锋的面容依然严肃,停了片刻才开口,“你跟家里说过了吗?”
“都说了,哥。”
“我们会北上,最后抵达靖北堡,作为一名战士守在那儿;如果萨莱人侵略我们洛维亚,我们要跟他们作战;战斗中你可能会负伤,可能伤残,最大的可能是在战斗中死去;每个人都要承受痛苦和恐惧,还有疲惫、寒冷和饥饿,以及其它你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你要遵守军令,按照长官的指令行事,违反军令要受到处罚,如果临敌胆怯退后,军法官会杀掉你。”
晨锋的话说到一半时,笑容就从颉青的脸上消失了,他也严肃起来,直直地站在晨锋面前。
“在那里,你不再是一名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也不是有父母家人照顾的孩子,你必须是一名战士,毫不留情地杀死每一个敌人,不管敌人有多么强大,多么危险;如果没有军令,哪怕死,也不能后退一步!”
晨锋盯着颉青的双眼,最后沉声问道,“所有这些,你能做到吗?”
颉青挺起胸膛,大声说,“哥,我能做到!”
晨锋点点头,来到一旁的华朗面前,看着他,“你跟家里说过了吗?”
“说过了。”
“我们会北上,最后抵达靖北堡,作为一名战士守在那儿……”
子歆看着晨锋不厌其烦地把同样的问题一个一个问过来,开始时还感觉有些好笑,觉得晨锋实在没必要这么繁琐,子歆知道,这次决定跟随晨锋一起北上的同学,都是经过慎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这时候不会有人临时退缩;但片刻后,这种轻率的感觉消失了,代之以越来越凝重的气氛,偌大的操场上,只有单调的一问一答的声音。
“……所有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
后来晨锋来到子歆面前,目光严肃地注视过来,用清晰的语句问出同样的问题,子歆忽然明白这并不是走过场,对方所说的那些内容不是哗众取宠,也没有夸大其词,是此行真真切切将会遇到的事,受伤,死亡,伴随着痛苦和恐惧,就像皮肤割开流出鲜血,就跟这校园、这天空和大地一样真实,如此真切,这不是游戏,这是关乎生命的决定。
“……所有这些,你能做到吗?”
这一刻,子歆忽然理解了父亲写下‘慷慨赴国难,视死当如归’时的慨然和期许,也感受到父亲深藏的爱怜和痛苦,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能做到!”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父亲!
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二十九次,换回二十九次坚定的‘我能做到!’,然后广场上安静下来,子歆这时候才注意到阿利维德院长出现在广场边上,身后是学院的教授们,再后面是数量更多的助教和助手们,看上去每一位教授都在,全都沉默地注视着这边。
晨锋应该也是才注意到教授们,他停了一下,转身向阿利维德院长走过去,子歆脑子里想都没想,立即迈步跟了上去,其他人也都跟在晨锋身后。
“阿利维德院长,各位老师,……我们要走了。”
没有人回应晨锋的话,这些往日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教授们此刻似乎都得了失语症,阿利维德院长面容上忧伤流淌,他看看晨锋,又看着晨锋身后将要北上的同学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不舍。
广场上又一次沉默下来,子歆看到晨锋站在那儿,没有再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子歆了解晨锋,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
后来晨锋舒了一口长气,然后他认认真真地向阿利维德院长、向学院的教授们鞠躬,他身后的二十九名同学也跟着鞠躬,跟师长告别,跟学院的生活告别,之后大家再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身出发。
“等你们,回来、上课……”
阿利维德院长的话语带着无尽的期盼,子歆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阿利维德院长和教授们的泪眼,胸口中情感的狂澜汹涌鼓荡,要化成热泪喷涌而出。
子歆强忍着,跟在晨锋身后,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自己现在是战士,而战士不能流泪。
北行的队伍沉默的出发,将校园、同学、老师留在身后,也同时告别和平安定的生活,有种壮怀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抵消说话的欲望,连平日最不能忍受安静的哲茂都沉默地走在队伍里。
路上的人诧然看着这一支奇怪的队伍,感受到那沉默的步伐背后坚定的决心,都小心地把路让开,然后用目光为他们送行,大家不知道这支队伍的目的,但不妨把这一次偶遇当作饭后的谈资。
队伍走了一段,大家的情绪缓和了些,也能从刚才告别的灰暗情绪中挣脱出来,有人开始小声地说话,指点路边的景象,或者想象抵达靖北堡的情景,这时队伍遇到了四位‘拦路者’。
珂澜、颜苒、棠华和黛雅四个女生等在路边,都是一副远行的打扮,每个人都背着一个不小的背包,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邂逅。
“你们怎么在这儿?”晨锋在问出话的同时,心里也明白了,四个女生这是先斩后奏,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珂澜笑的坦然,好像这只是郊游时的平常相遇,“啊,我们四个要去靖北堡,你们也去吗?要不一起?”
晨锋有些郁闷,之前珂澜她们说要学武,被他拒绝了,更别说带她们一起去靖北堡了,结果这几个女生直接来了个狠的。
身后有人低声笑起来,晨锋回头看看,瞪了一眼笑的最丑的秋叶,他可知道这帮男生都是什么德性;若是其他事倒也罢了,可这次要去的可是靖北堡啊。
珂澜看起来坦然,其实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见晨锋皱着眉不说话,就上前小翼地解释,“我们虽然不能像你们男生一样打仗,可我们能帮你们煮饭啊,还可以为大家守夜,你们若是受伤了,我们可以帮着包扎,照顾伤员。”指指自己和另外三个女生背着的背包,“我们带了不少药物,还有干净的麻布,在学院里我们都练习过的。”
珂澜的话有点打动晨锋了,可他还是犹豫,上次去博朗峰,靖翰和冬白为了他受了大苦,晨锋真不想再有其他人跟着自己吃苦了,尤其还是几位女生,“我们这次去靖北堡,不是到那儿逛一圈就回来,是要守在那儿,这次萨莱人真的可能派兵入侵。”
“那又怎么样?”珂澜显出些一贯的骄傲来,“萨莱人如果打过来了,会因为我们是女生,就不欺负我们吗?”
这句反问打动了晨锋,他看看表情坚定的四个女生,又看看身后这群满眼期盼的没出息的家伙们,开口答应下来,“好吧,不过你们要听从命令,不许擅自行事。”
“是!”达成目的的珂澜昂首挺胸,右拳横在胸前,像个军人一样行了个军礼,然后四个女生就欢笑着投入到队伍当中。
晨锋看看一脸漠然的轲叔他们几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控制局势;好在晚上还有一道考验,能让她们明白这不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