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有一种魔力，它能够改变一个人，快速的令人猝不及防；仅仅几天时间，子歆就发现自己与周围那些军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他可以随时随地坐到地上，而不在意地上有没有泥污或者水渍，他也开始学着军人说脏话，相互嘲讽，开粗鲁的玩笑，甚至他还试了试卷烟，代价是狠咳了一阵，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引得周围的人一阵爆笑。
子歆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战争，适应了目前这种生活状态；夜晚的枪炮声，还有房间里不知哪个混蛋的呼噜声，这些都不会影响他休息，只要躺下，就会立即睡着，根本不存在失眠这种事；早晨从地铺上爬起来，把自己的毛毯随便卷卷扔在墙边，到厨房里舀上一瓢水，一半咕嘟嘟灌进肚子，另一半用手在脸上胡乱抹抹，就算是整理完个人卫生了。
子歆的胃口也比以前好了，不管是面糊糊还是玉米饼又或者菜包子，他都能呼噜呼噜地快速填进肚子，如果有肉，他能吃的跟别人一样多，毫不逊色。
一般在吃早饭时，当天的弹药就送来了，子歆总是想办法多拿一些，在战斗时，弹药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军方给这些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安排的战斗强度是逐渐增加，现在他们会在防线上坚守差不多一整天，接近傍晚时才会被换防的部队替换下来，子歆觉得现在的节奏有点像在学院，白天上课，晚上休息，一天下来虽然劳累，但完全可以承受。
现在面对萨莱人时，子歆已经不会紧张了，他会准确而快速地装弹、射击，冷静的就像一架钟表。
现在学生们的三排轮射已经打出一点名气了，甚至还有军人专门跑过来观摩；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的轮射水平已经超过了驻军，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带来的反差；之前晨锋五战五胜，那些军人也只是觉得他是个人武勇，虽然值得尊重，但在战场上，个人武勇毕竟作用有限；现在整个团队能像真正的军队一样作战，这对有些人心里‘奥顿皇家学院都是纨绔子弟’这样的刻板印象造成了冲击。
底层的士兵反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萨莱人冲过来时你能顶的住，不拖后腿，能靠得住，这就行了，大家就是共同战斗的战友，可以分享食物、卷烟还有个人的秘密，至于身份什么的倒无所谓。
以子歆个人的角度，目前的进展算是顺利，开战前那些担心的情形都没有发生，他没有丢脸，也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如果战争就是目前这个样子的话，他可以自信地说自己算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
战局似乎也稳定下来了，目前进入僵持阶段；数日前，当萨莱人突袭，并成功突入堡内，子歆曾担心过局势就此恶化，不可收拾，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萨莱人仍被限制在北门附近，并没有取得进一步的突破；目前的情形就是萨莱人不断增兵，拼命要扩大控制区域，守军则全力防守，希望把萨莱人赶出去。
子歆甚至觉得现在守军还占据了一些优势，以他们参与防守的这条阵线为例，他们身前有能挡住枪弹的护墙，虽然那沙土袋子堆成的护墙只有齐胸高，并不能保护头部，但仅仅这样已经大幅度降低伤亡了，他们这边除了第一天木山牺牲后，之后的几天只有几个轻伤。
萨莱人的情形就十分不利了，他们只能顺着街道硬冲过来，冲锋的过程中胡乱开上一枪，然后就得在枪管上插上枪刺，试图冲过来与守军肉搏，但他们很难在百余支火枪的轮射下活着冲到守军面前，只能中弹后摔倒在冲锋的路上。
萨莱人也不是没有做其它的尝试，有一次，他们推着加固过的马车车厢缓缓前进，试图把防线推进到尽可能靠前的地方，结果被这边的火炮直接把车厢砸的翻滚着飞了起来，带来的附带伤害让守军都觉得惨不忍睹。
有两次，萨莱人还推着带轮子的火炮上来，试图轰击这边的防线，结果只发射了一轮，就被这边的火炮轰散架了；这边的火炮有固定跑位，瞄的也准，而萨莱人别说瞄准了，动作若是慢了连一炮都发不出来。
萨莱人还尝试过集群冲锋，黑压压的军人几乎填满了街道，这时候火枪的伤害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正当子歆有些着急时，位于阵线侧后方的火炮开火了；这是子歆第一次见到霰弹轰击密集人群，那效果是如此惊人，成群的萨莱士兵像割麦子一样成片地扫倒，即使这是己方的武力，那高效的杀戮仍令子歆心魂震撼。
也许萨莱人在夜晚作过更多尝试，子歆不知道，至今他们还没有参与过夜晚的战斗，这应该是军方对这批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们的照顾。
按照靖翰的说法，这就是防守的优势，守军有坚固的工事可以依仗，可以从容地组织起齐射，而进攻的一方只能在奔跑中匆忙地开上一枪，然后就只能祈祷命运之神的眷顾了，他们总不能原地停下再次装弹，那不啻是个固定的靶子。
还有一件子歆觉得很有意思的事，就是交战双方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一旦萨莱人的尸体快把街道填满了，萨莱人就会派个人举着白棋过来，守军在搜刮过这些尸体上的武器弹药后，会允许萨莱人把战亡者的尸体运走。
每当萨莱人运尸体的时候，就是双方停战的短暂时刻，当然，这只是在这条阵线上的停战，其它地方还在响着激烈的枪声；这时候也是大家心情最愉悦的时刻了，大家会说笑着，一边嘲笑不远处的萨莱人。
运送尸体似乎有着固定的规范，那名手持白棋的士兵会站在前面，在他身后，明显是民夫模样的人用板车把尸体搬走，当身后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那名执旗士兵会再向前走一段，如此循环，直到所有的萨莱人尸体都被运走；据旁边的士兵介绍，如果对方有人超出了白棋的位置，这边就有权将其击毙，这种情况不算是违反约定。
其实子歆心里有点疑惑，那些尸体如果留下来，不是更能阻碍萨莱人的进攻吗？他拿这个问题去问沧叔，后者只是耸耸肩，吐出一口呛人的白烟，说，“萨莱人不过来，咱们不是没的杀了？！”
的确，目前的局势很有利，萨莱人差不多只能拿人命硬抗这边的枪弹，如果形势就这么延续下去，萨莱人很难扭转局面，然而，天气变了。
从抵达靖北堡那天起，这里的天气一直很晴朗，偶见阴云，往往不久就重现晴空，但在萨莱人入侵的第七天，从早晨起来天就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快中午时，天空变得更加阴郁，云层铅色沉重，向着地面压下来。
萨莱人也一反往日的惯例，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开始时，子歆和同学们还觉得轻松，围坐在护墙后面说说笑笑，享受这个难得的闲适时刻，直到有人注意到对面军人们凝重的神色，大家才觉得可能忽视了什么。
晨锋被一个军人叫走了，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还带着已经多日不见的四位女生。
“下午可能会下雨。”晨锋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子歆愣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晨锋话里隐藏的意思，心里猛一激灵，浑身的毫毛都紧张地立起来了。
“这雨不会小，可能得下几天。”看到不少同学都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晨锋反而笑了笑，不过他的笑容对改善现场的氛围没什么帮助。
停顿了片刻，他继续说，“在雨地里，我们的火枪就没办法射击了，这样我们的优势就没有了，如果这时候萨莱人过来，我们只能面对面，用刺刀阻止他们。”
这时候，连最迟钝的同学也意识到局势的危险，这些天大家能成功阻击住萨莱人的进攻，是因为地利，再加上火枪火炮的使用，如果枪炮失效了，守军的劣势立即就凸显出来，要知道，堡内的军民加到一起也不足千人，而萨莱人，随便就可以组织起数以万计的大军。
“萨莱人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们会聚集起全部力量，不计代价，力图冲破我们的防线；如果他们得逞了，我们就失去了地形上的优势，很难再坚守下去，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失去靖北堡。”
现场沉默下来，晨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站在那儿，没有说话；子歆反手握住背在后背的火枪，那木制枪托熟悉的触感此刻带来的却是几分茫然。
如果与那些凶恶的萨莱人面对面地搏斗刺杀，自己能做到吗？
“现在堡内已经全面动员，军人，商人，民夫，仆役，每一个人都被组织起来，准备面对萨莱人的攻击；我们不隶属于军队，所以铠亚指挥官让我们自己做决定，如果有人决定离开，他会通知放行，但不会派人保护，现在堡内的人手太紧张了，离开的人只能自己去彰德城；留下来的人则要归入军队的战斗序列，参与到对萨莱人的阻击中，用枪刺，用身体，用牙齿，阻止萨莱人冲破我们的防线！”
晨锋并没有提高说话的声音，但子歆却感受到那话语背后钢铁一般的意志，他知道晨锋不会离开。
忽然就觉得轻松了，他不需要再做选择，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有什么可想的，我们来到这儿，就是要跟萨莱人作战！还能在这时候离开？”靖翰不以为然地说。
晨锋轻轻摇头，他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四位女生，“从我们抵达靖北堡，军队一直对我们很照顾，食物，住处，还有很多生活上的小事，都安排的很周到；开战后，也只是让我们有限度地参与战斗，我们没有经历过夜晚的防守，也没有见识过与萨莱人肉搏，要知道，用火枪向远处的敌人射击，和面对面把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这些天，我们打得不错，可接下来的战斗却不一样，我们必须像一名真正的士兵一样，用一切手段去阻挡萨莱人；我们会受伤，会…死……”
晨锋顿住了，停了片刻才继续说，“木山已经走了，我真的不想看到再有同学离开我们大家，只是，这里是战场，现在的情形让我无法回避，所以，我把做决定的权力交还给大家，交还给每一个人，由大家自己做出决定。”
晨锋又看向所有人，“我会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在做决定的过程中，我不希望看到道德绑架、或者胁迫的情况，决定走的人，我会协调好，让你们尽快离开；那些决定留下来的人……”
晨锋明亮的目光看着大家，慢慢地说出四个字，“生死无悔！”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没有人活动或者说话，那些行为显得轻浮而不合时宜，片刻后，站在人群后的轲叔刻意地干咳了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然后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少爷……”
“不！”晨锋抬手阻止轲叔再说下去，他歉意地笑笑，摇摇头，然后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同学。
冬白沉默地走上前，站到晨锋身旁，然后转身，面对大家；之后其他人依次上前，在晨锋的左右排出两个坚实的方阵。
现在大家的目光投射到四位女生身上，仅仅数日不见，几位女生身上多了一些陌生的气质，那也许叫成熟，也许叫坚强。
珂澜见大家都看过来，她看看自己的同伴，彼此会心地笑笑，“我们留下！”
棠华、黛雅和颜苒三位女生没再开口，上前与珂澜并肩站在一起。
“好。”
子歆很倒霉，在随后的安排中，女生们仍旧回到救治伤员的救护站，其他的同学在几名军人的指导下，紧急练习用枪刺防守和进攻的战术，只有他和哲茂两个被一名军官领走，说是另有安排。
子歆很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同学们，感觉像被抛弃，但这时候没人在意他的感受；黑云越来越低，几乎压到旁边的山峰上，从北面刮来的风也越来越大，呜呜嚎叫着掠过街道，眼看着雨就要下来了。
子歆和哲茂两个跟着军官，来到不远处的一处院子，这院子中搭了个席棚，遮住了小半个院子，子歆还以为这里要搭台唱戏呢，随后才注意到席棚下的院墙半腰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看起来是一排射击位置。
“你们留在这儿！”那军官交代了一句，就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留下子歆和哲茂两个站在院中面面相觑。
幸好不久就有人出来招呼他俩，把他们叫到屋子里。
雨终于落下来了，这场秋雨一开始就展现出暴烈的姿态，瓢泼的大雨点子砸在地上，能砸起一小团烟雾，但片刻后，地面就已是一片汪洋；刚才还肆虐的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雨线从空中倾泻而下，从屋里望出去，被雨水的帘幕遮挡，看不出多远，其它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只有雨点子砸在屋顶和地面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子歆看着室外的大雨，有点担心同学们没有避雨的地方。
大雨足足下了有两个多小时，临近傍晚才渐渐弱下来，变成细细的雨丝，一直昏暗的天空展现出些微的亮青色，昭告暴雨将暂时歇息。
子歆和哲茂跟随着军人们走上院墙内侧的木台，将火枪架到院墙上，瞄向墙外的街道，等待着。
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将视野变得模糊，街道上空无一人，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积水慢慢地流入路边的排水沟。
街道的远端，一道黑色的锋线隐约显现，之后，整齐而雪亮的枪刺出现在雨雾中。
萨莱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