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梅恩?”
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让梅恩从震撼带来的失智中回过神来,停滞的大脑也重新开始运转。
“是。”
对面的老者身着饰以金纹的黛青长袍,头发向后一丝不苟,如果是在外面,他这身衣服可能会显得浮夸,但在这辉煌的大殿里却意外地合适。。
“警察局的侦探梅恩?”老者追问了一句。
“是的。”
老者不再说话,目光上下打量着梅恩,他的视线在梅恩的皮靴上停顿了一下,眉宇皱了皱,却没说什么,只是冲梅恩微微颔首,轻声说,“请跟我来。”
梅恩低头看看自己脚上廉价粗糙的皮靴,上面沾着积雪和污泥,这时候雪已经化了,泥水流到闪亮的地板上,显得十分突兀,梅恩想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继而发现老者已经转身离开了,连忙迈步跟了上去。
押送梅恩过来的两名禁卫军士兵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让梅恩感觉有些好笑,他有心问问老者要去哪儿,却知道这个场所不宜开口。
这是要去觐见皇帝陛下吗?
梅恩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心脏怦怦急跳,他都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前面的老者听到;几个小时前,他还在算计着从几个瓦塞斯蠢货的案子里捞钱,现在却行走在摩兰皇帝的葵宫中,人的命运真是太奇怪了。
梅恩知道自己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好人’,可即使有过错,也不需要摩兰皇帝亲自过问吧?那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他只是个卑微的小人物啊。
或许并不是祸事,刚才那老者可是说了个‘请’字,那是不是预示了此行的吉凶?
或者干脆逃走?可是,逃的了吗?
梅恩忐忑地跟着老者走过空旷的大厅,进入长长的甬道,最后停在一处大门前,大门两旁站着四位禁卫军士兵,全都背着火枪,腰间挂着剑鞘,神情严肃的吓人。
“请等在这儿。”带路的老者回头吩咐了一句,径自过去了;守门的士兵把大门拉开一条缝,待老者进去,又重新把门关上。
开门的瞬间,梅恩看到里面似乎有人,很多人。
厚重的木门隔断了声响,梅恩听不到一点室内的声音;他恍惚觉得这是一个法庭,而自己则是等待审判的罪犯,案由是自己整个的人生。
不由自主地想到妻子塔娅,还有儿子菲奥、多尔,以及可爱的小女儿妮娜,在四位禁卫军的注视下,在未知的命运面前,梅恩心里涌出一个明悟:这个世界上,只有妻儿是自己无法割舍的东西,为了她们,他可以放弃其它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之后,老者再次出现,把梅恩带进大门。
这个大厅的风格同样奢华,但尺度适宜,令人心安;此刻室内聚集了足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立,不期然组成一个弧形,而梅恩不幸身处那圆心的位置;周围的视线构成强大的压力,梅恩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把头深深低下。
周围传来细密的呼吸声,却没有人说话,梅恩觉得自己不是待审的罪犯,而是祭品,被剥光了衣裳束缚在祭台上,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个赤膊大汉手持弯刀出现在面前。
持刀大汉没有出现,却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起来吧,这么多位大人等在这儿,可不是为了见一个磕头虫的。”
“是。”梅恩从地上站起来,努力抬起头,面对人群。
面前足有二三十个人,梅恩在人群中看到了黑衣黑帽的亚格伯主教,颔下是漂亮的长须,手里持着代表总主教的权杖;看到面容冷峻的费道尔公爵坐在椅子上,他是摩兰皇帝的亲哥哥;看到一身戎装的德特里耶元帅,他是禁卫军的首领,是摩兰皇帝最信任的亲信;梅恩还看到缅鲁大人,他是参政院的首席参政官。
其他都是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的位置和姿态看,显然跟上面几位处在同一个阶层。
梅恩需要努力控制自己,才能抑制住再次跪倒的冲动,面前这些人是这个庞大帝国权力中心最顶层的一群人,他们中间的随便哪一位,只需弹弹手指,或者使一个眼色,就能让梅恩化为齑粉。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样一群人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见一个警局的警探?
梅恩把双手移到身后,把指甲狠狠地扣进掌心,用那疼痛来抑制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你叫梅恩?”说话的女人坐在费道尔公爵的左边,头微微偏着,目光有点好奇,她是室内唯一的女人。
“是。”梅恩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谁了:她是耶芙娜公主。
耶芙娜公主是迪安城最有名的女人,她的名声不仅仅因为她是摩兰皇帝的姐姐,还因为她传奇的婚姻以及没完没了的风流韵事。
耶芙娜公主结过两次婚,第一个丈夫是南方一位领主的儿子,结婚还不到一个月,这位倒霉的丈夫就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耶芙娜公主的第二位丈夫是个军人,出身于一个军人世家,结果那军人在家里摆弄火枪时,火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了;有传闻说,两个丈夫死的时候,耶芙娜都在旁边。
之后耶芙娜公主再没结婚,而民间不时传出她的风流韵事,诗人、学者、军人、外国使节、甚至车夫,传闻中,只要被她看上,就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女人们对她唾弃鄙夷,男人们则想入非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尝一尝石榴裙的味道。
“有人说,你是警察局最好的侦探?”耶芙娜公主又问。
“这个……”梅恩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纵然平素自负,也不敢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大言炎炎;“……不敢当。”
耶芙娜公主嘴角动动,显然是看到了梅恩的窘迫,“听说去年的女童案,就是你破的?”
梅恩把头低下,他觉得身体燥热,汗都从额头上出来了,“女童案,破案的是,是谢耶督察。”
“嗯?”耶芙娜坐直身体,看着梅恩,“你是说,我弄错了?!”
这次汗真的从额头上流下来了,流过眼睛和脸颊,痒痒的难受,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用力眨眨眼睛,“哦,我,我只是,找到了破案的线索。”
耶芙娜似乎很满意梅恩怯懦的样子,靠回到椅背上,“说说吧,你怎么找到了线索。”
女童案发生在去年,半年时间里,连着有八位女童被侮辱杀害,尸体被抛在野外。当时整个迪安城都人心慌慌,有女孩的人家都把孩子关在家里,担心这不测的厄运落到自己头上;梅恩也一样,虽然遇害女童的年龄介于九岁到十五岁之间,而他的女儿妮娜当时才四岁,他也严厉禁止妮娜出门;当有一个恶魔在城市里游荡时,没有人能逃离恐惧。
“……第八位女童被杀害时,已经是冬季,她的尸体被冰雪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致死的原因是头部被硬物砸击,我从那伤口的痕迹判断凶器是一根手杖,接触点是手杖把手上的金属饰物。”
“我就把那伤口的痕迹记录下来,然后去手杖作坊寻找对应的饰物图案;最后我找到了,也找到了制作那根手杖的匠人,进而找到了订制手杖的人。”
周围涌出一些细微的声响,那是调整身姿还有舒缓呼吸的声音,梅恩觉得室内的氛围稍稍轻松了些,没有刚进来时那么紧绷。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你找了几处作坊?”耶芙娜公主问道。
“五十三个。”回想起当时那些焦虑的日子,仅仅因为一个薄弱的猜测,就单人独骑在冰天雪地里奔波,经历一次又一次次的失望,梅恩自己也有些感慨,“耗时两个月十七天。”
细微的声响增长成窃窃私语,梅恩能确定那些表情和话语代表着赞赏和认可。
这两个数字令耶芙娜公主有点惊讶,但她很快收敛表情;她左右看看,用目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梅恩突然想到一件诧异的事:这里聚集了这么多大人物,为什么开口的会是耶芙娜公主?
“说说你自己吧。”耶芙娜公主显然用目光完成了一次讨论,又把注意力转向梅恩,“你是谁?从哪儿来?”
梅恩被耶芙娜公主的问楞了,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想知道什么,“我叫梅恩,34年前出生在迪安城格罗姆大街,13岁时进入迪安城警察局做学徒,19岁成为巡警,4年后升职为侦探,直到现在。”
“你的家人呢?”
“我的妻子叫塔娅,我们有三个孩子,分别是……”梅恩说到一半停下来,他看见耶芙娜公主在摆动手指。
“我是问你的父亲。”
“我父亲在七年前那场鼠疫中去世了,还有我的母亲;去世前,我父亲一直是警察局的侦探。”
“哦?侦探世家?”耶芙娜公主的兴趣提起来了,“那你的爷爷是做什么的?”
“我爷爷也是侦探。”
“哇哦,三代侦探,怪不得别人都夸你。”耶芙娜公主看看左右,“我没有问题了,你们……?”
她的视线一个个人看过去,被看到的人全都摇头,只是在轮到亚格伯总主教时,主教看向梅恩,问了一个问题,“孩子,你是教徒吗?”
“呃,抱歉,大人。”梅恩有点慌,信不信教是一回事,但当着总主教的面说自己不是教徒,这样的事他可不想经历下一回,“不过我的妻子塔娅每星期都会去教堂,也会拿出食物帮助穷人。”
总主教大人倒是没有不悦,只是沉稳地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耶芙娜公主继续用目光询问下去,见没有人再想问话,于是转向梅恩,“侦探先生,麻烦你到外面等一会儿。”
这一次等的有点久,梅恩倒不怎么担心了,从刚才的情况看,显然是这些大人们需要一个查案的侦探,嗯,这不算是一件坏事。
梅恩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案子能让这么多大人物聚在一起?这跟最近几天禁卫军的疯狂举动有没有关系?
没有线索,他离这些大人物太远了,几乎是两个世界,根本没办法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再次被叫进房间时,梅恩发现刚才房间里的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大厅中只有耶芙娜公主还在,此刻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侧着头看着地面,似乎在沉思,明亮的窗户映衬出她的剪影,显得有些萧索。
梅恩走到她的面前,等待着。
耶芙娜公主终于从沉思中醒来,她抬头看着梅恩,她的身体依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但公主的气势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
“查案?”梅恩试探着问。
耶芙娜公主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面前的侦探,“你是个聪明人,希望你足够聪明,不会做出愚蠢的选择!”
这话说的就有些严厉了,梅恩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耶芙娜公主会给他如此严厉的警告。
耶芙娜公主却没有解释,径自起身离开,“跟我来。”
梅恩跟着耶芙娜公主来到了一处,嗯,可以称作花园,只是这花园覆在巨大的屋顶下面,朝向阳光的一面,是由玻璃窗构成的整面墙壁——将冰雪和寒风阻挡在外,而阳光则毫无阻拦地直射进来,照在绿意盎然的花园里,令这植物的王国温暖如春。
梅恩跟着耶芙娜公主穿行在丰茂的绿色枝叶中间,他已经不去思考是什么样的魔力才能让春天在这冰雪的冬季盛放,这里是葵宫,庞大帝国的中心,在这里,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发生。
有个男人坐在阳光下,蓬勃的绿叶和几位侍女围绕在他身旁,梅恩看着那背影,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他知道自己将要觐见帝国最高统治者:摩兰皇帝。
跟着耶芙娜公主来到皇帝面前,梅恩屈膝跪倒,以额触地,恭敬地说,“陛下。”
五年前,老皇帝病逝,遗命让最小的儿子摩兰即位,这在当时曾引起轩然大波;按照传统,皇位应该由长子继承;梅恩一向不怎么关心国事,也知道当时闹腾的很厉害,不过最终摩兰还是登基成了摩兰皇帝。
梅恩对皇帝的了解很少,只知道他曾被老皇帝送到海外呆了好几年,登基的前一年才回来;登基后,摩兰皇帝做的最有名的一件事,是他召集全国的领主们商讨国事,在会场上把领主们的胡子都铰掉了!
梅恩对这件事不以为然,觉得帝国的皇帝不应该关心留胡须和穿长袍这样的琐事,不过摩兰皇帝另外做的几件事,却让人殊难臧否。
摩兰登基的第二年,把全国划分成十一个省,每个省设总督,立参议会;又设参政院,选拔九位参政官,总理国家大事;还学习新大陆那边,在迪安城建立了迪安大学,并筹建国家科学院,还有传闻说摩兰皇帝还要把教会的财产收归国有,任命官员来管理修道院的领地。
梅恩不懂这些国家大事,但觉得变革总是好事;比如设立大学,让更多的年轻人能识字读书,只要不限定只有贵族子弟能够入学,让平民子弟也有读书的机会,就肯定是一件好事。
民间对摩兰皇帝的评价分裂成两级,有狂热的支持者,也有愤怒的反对者,梅恩觉得那只是因为有人获益,有人受损;至于梅恩自己,则属于漠不关心的大多数:不管谁登基,贵族间如何争斗,跟平民都没什么关系。
梅恩可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单独觐见皇帝陛下。
对面的皇帝一直没有出声,梅恩的膝盖都开始疼了,周围还是没有声响,梅恩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或者耶芙娜公主带他来,并没有得到皇帝的许可?
终于有人说话了,却是耶芙娜公主,“起来吧。”
梅恩从地上爬起来,他仍垂着头,不敢贸然用视线冒犯帝王的尊严。
耶芙娜公主叹了口气,“你可以上来,看看皇帝。”
耶芙娜公主的语气意外地有些悲伤,梅恩顾不上多想,上前两步,正准备说话,却被皇帝的样子吓了一跳。
摩兰皇帝坐在椅子上,头向左歪着,不自然地张着嘴,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旁边的侍女正用丝巾把流出来的涎水擦掉。
更令人心惊的是皇帝的眼神,呆呆地一动不动,仿佛在凝视亘古的虚空,梅恩走到他面前,也没见他的眼神稍微活动一下。
梅恩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见过这样的表情和眼神,在民间,人们有个专门的词汇称呼这样的人——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