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迪安城用了十二天时间，跟着梅恩一直坚持到最后的这批禁卫军，他们的战马全都跑废了，只能在当地征用马车；在过去的八天里，梅恩带着禁卫军追踪千里，跨越了半个帝国，最终还是失败了。
海瑟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距边境还有三百多里，但梅恩已经不去幻想边境的驻军能拦住他，这个叫做海瑟的男人——不管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将会逃出边境，然后消失。
在返回的路上，梅恩一直想着这位刺君者，想着他惊人的武功，他过目不忘之能，但最令梅恩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冷静，譬如那张可笑却又令人惊叹的‘手令’。
他真的是来自新大陆？
返回迪安城后，梅恩没有回家，妻子塔娅和孩子们被困在皇宫，那个过去的家现在只是一栋冷冰冰的房子。
回到禁卫军位于葵宫旁的军营里，稍事休整，梅恩就带着斯捷潘上校一起去拜访耶芙娜公主，这一趟追踪最终一无所获，跟着梅恩出发的禁卫军却有五十多人冻伤，还有一人从马上摔下来，扭伤了脚，更大的损失是战马，虽然最终的统计还没有完成，斯捷潘上校估计至少有两百匹战马没办法继续服役了。
两百匹战马可不是小数字，梅恩就想着先跟耶芙娜公主见面汇报，如果有人要追责，也许耶芙娜公主能帮着说几句好话。
梅恩没有见到耶芙娜公主，他和斯捷潘上校在耶芙娜公主府的门房等了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转告耶芙娜公主的话，说随后会有命令送到军营。
梅恩只担忧了一秒钟，然后就把忧虑抛到一边了，反正他全部的财产加起来，也赔不出两百匹战马。
梅恩回到军营不久，新的‘观察团’到了。之前的‘六人观察团’跟着梅恩追踪海瑟，有一位坠马伤了腿，还有两位在路上掉了队，跟着梅恩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三位；这次过来的‘观察团’除了那位摔伤了腿的老兄外，还有另一位也消失了，只剩下四张熟面孔，此外又增加了五位陌生人，也就是说，接下来梅恩不管做什么，都有九个人（包括一位黑衣修士）跟着他，梅恩在心里调侃自己，说自己的排场比总主教都大。
‘观察团’也带来了‘大人们’的意见，对梅恩之前的表现表示认可，要求他继续追查海瑟的来历，并查明刺君案的真相。
真相？这个词让梅恩听了瑟瑟发抖；不管迪安城里是不是有人参与了刺君案，梅恩都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不参与政治，绝不参与政治！梅恩在心里告诫自己。
“大人，”斯捷潘上校现在对梅恩的才能尤为信服，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我们现在做什么？”
梅恩看看一旁的‘观察团’，后者正站在一旁，如一道沉默的背景墙；“我们先去海瑟的住处看看。”
波普先生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迪安城，看起来就跟道路上那些垫路石一样普通，他有着臃肿的腰身，粗短的脖子顶着一颗大脑袋；在常年的烟熏火燎下，发际线持续后退，只在耳侧和脑后维持存在。
波普先生在自家临街的二层小楼底层开了一间小饭馆，售卖些廉价饭食，而波普先生即是店主，也是厨师，还是采购，兼做杂役。
小楼的后面有一个小院，院子里靠墙盖了两间房子，分别作为储藏室和厨房，并与前面的饭馆相通；有一道简易的木楼梯，可以从院子里上到二楼，那里有三间房子，其中两间分别是波普夫妇和他们儿子的住处，他们十六岁的儿子被波普先生送到某首饰铺做学徒，每半年才能回来一次，波普先生希望有朝一日小波普可以拥有自己的首饰店。
第三个房间就是波普先生灾祸的来源了，他很不幸地把这间房子租给了一个叫做海瑟的人。
梅恩踩着那格兹格兹乱响的楼梯上到二楼，扯掉房门上的封纸，推开陈旧带着腐色的门扇，望着面前幽暗的房间。
房间狭长，进深是开间的两倍还多，给人的感觉是个幽暗的通道；房间远端开了一扇窗，从窗扇的玻璃透进来些光亮。
眼前的情景有点出乎梅恩的预料，这狭仄黑暗的房间，踩上去会发出声响的陈旧地板，还有这污水横流的院子，以及弥漫在各处、挥之不去又难以名状的难闻味道，与印象中那个才华横溢武功高绝的刺君者格格不入，那个海瑟真的在这里蜗居了近半年之久？
房间的摆设很简单，一床一书桌一饭桌；床是几张长木板架在两张条凳上，上面铺着褥子，床单干净，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窗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显然是临时充作书桌，上面摆着笔和空白的稿纸，但没有书，也没有任何带字的东西；饭桌是一条长桌，跟楼下饭馆中的长桌同样形制，也同样陈旧，上面摆着饭碗饭勺，还有刷牙的用具，都清洗干净摆放整齐。
在床头的地上，铺着一块麻布，上面摞着一些叠好的衣物，显然那个海瑟连衣箱都懒得置办。
房间里没有取暖的火炉，没有水，没有食物，也没有任何能表明主人爱好的物品；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孔洞，只是表明这里曾有人居住，但拒绝提供任何附加信息。
简单，有序，单调。
梅恩坐到床上，慢慢躺倒，闭上眼，细细地感受这房间的味道，聆听周围的声响；现在梅恩几乎可以确定，那个海瑟不是临时起意，他来到迪安城，就是要伺机刺君！
一个蓄谋已久的刺客。
波普先生显然被恐惧摧毁了勇气，甚至丧失了顺畅说话的能力，比较而言，波普夫人的表现要好得多。
波普夫人有着跟波普先生近似的体型，但更高，也更加粗壮，令梅恩忍不住对波普先生心生同情；在监禁了二十多天以后，波普夫人依然能够理解梅恩的大多数问话，并大体准确地给予回答。
据波普夫人说，大约在半年前，这个叫做海瑟的年轻人主动登门，要租赁他们腾出来的这间房子；当时海瑟自我介绍说来自新大陆，正在世界各地游历。
波普夫人不懂什么叫‘游历’，觉得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游手好闲四处闲逛，既然海瑟没有质疑她提出的租价，波普夫人也就找不到拒绝对方的理由；至于波普先生什么态度？对出租房间这种小事，不需要波普先生有什么态度。
海瑟先生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很好的租客，他从不拖欠房租，也不带女人回来，更没有招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在房间里喝酒；他呆在房间的时候总是很安静，以至于波普夫人不得不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瞅——担心他会无声无息地做某些奇怪的事情，但海瑟先生总是安静地坐着，或者躺在床上休息。
租住了没多久，海瑟先生告诉她，自己在费道尔公爵府谋了一份差事，让波普夫人很是担心了一阵，担心他退租；现在像这么省心又不拖欠房租的租客可不好找；不过海瑟一直没有提搬家的事，让波普夫人的担心渐渐放下；有一次，警察局来人通知说要提高月例钱，正好海瑟回来，他抬出自己费道尔公爵府教师的身份来，还真把警察局的人吓走了。
梅恩心里慢慢勾勒出那个梅恩的形象：态度温和，从不发火，也不抱怨，能吃苦，对波普先生烹饪的粗劣饮食也能甘之如饴，而且饭量颇大，抵得过一个干粗活的壮汉；他不喝酒，也不带其他人来自己的住处，每天早出晚归，很少跟别人谈论自己的事。
自律，坚忍，能够为达成目标忍受痛苦；坦率地说，梅恩有点惧怕这样的人，如果有选择，他绝不愿意这样的人成为对手。
梅恩询问波普夫妇良久，直至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新的细节；梅恩大度地允许他们留在家里，并开门营业；但并不是说就释放他们，而是让几名禁卫军陪着，随时询问海瑟的情况；梅恩相信熟悉的环境有利于回忆，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是破案的关键线索。
梅恩带着人回到军营，现在他要讯问一个重要的人犯，费道尔公爵府负责教育的管事金希先生，他是主导将海瑟招募进公爵府的人，也是客观上帮助海瑟接近皇帝的关键人物。
金希先生被带进审讯室时，是被两名禁卫军架进来的，这并不是说他试图抵抗，而是他已经丧失了独立行走的能力；禁卫军把他架到椅子上，用扣板把他卡在椅子里；梅恩相信，如果没有椅背，这个中年男人会像一滩软泥一样流下来，瘫在地上。
梅恩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平素他们养尊处优，或者盛气凌人，可一旦遭逢大难，成为阶下囚，他们数十年积累的自信会被恐惧啃噬的一点都不剩，这时候他们的表现，比很多小贼还不堪。
不用担心这样的审讯对象会在讯问中对抗，唯一要小心的，是这些人会急切地讨好审讯者，有时会为了曲意迎合而编造谎言。
梅恩不需要谎言，他只需要事实。
“金希先生？”梅恩观察着对面的中年人，如猎豹慢慢接近一只受伤的山羊，“你有两个孩子？”
“……是。”
“他们叫什么？”
“……凯和法拉。”
“他们多大了？”
“凯，十二岁…，法拉，十五岁。”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金希抬起头，第一次表现出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他们在哪儿？”
梅恩很满意这个效果，一滩烂泥可对梅恩没什么用处，“他们被关在禁卫军的监房里，跟他们的母亲在一起。”
“亚蒂……”金希梦游般说出妻子的名字。
“你想不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大人？”金希身子动了一下，也许是试图站起来，但被椅子无情地限制在原处，“大人，我能做什么？”
从金希进来后的表现，梅恩感觉他并不是一个敢于参与刺君阴谋的人，他可能只是个单纯的受骗者；“把你知道的关于海瑟的事都告诉我。”
之前禁卫军曾讯问过金希，当时还动用了些刑讯的手段，梅恩看过当时的讯问记录，坦率地说，如果当时的讯问者是警察，梅恩会建议警察局长把他调去巡街，且永远不能让他当侦探。
审讯的要诀并不是残酷，而是要知道该问哪些问题。
“就从你怎么认识海瑟开始吧。”
费道尔公爵有四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中间是两位小姐，最小的就是梅恩见过的那个裕。大公子和大小姐已经成家了，现在只有二小姐和裕留在公爵府，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私人教师。
金希进入费道尔公爵府已经有十二年了，最早他是大公子的文学教师，因其学识渊博，兼之性情敦厚，大公子成家后，费道尔公爵就把他留下来，任命为公爵府专门负责教育的总管；费道尔公爵十分信任金希，两位小姐和裕的私人教师，均由他选择聘用，费道尔公爵只是在聘任时象征性地见一见。
大约在五个月前，时值金秋，跟往年一样，金希约了几位好友登汗蟹山赏秋叶；汗蟹山是迪安城外的一处名胜，位于迪安城西二十多里，这里风光秀丽，尤其是入秋时，层林浸染，斑斓的秋色铺陈山林，置身其间，令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那天金希一早就动身，才九点多就登临观景最好的观景台，这时候金希听到有人在吟咏一首秋叶诗。
说实话，咏秋叶诗已经被人写滥了，这首诗却能别出机杼，词藻清新却又语出肺腑，其真挚的感情如山间清泉汩汩流出。
更令金希惊异的，这是一首巴曼语做的诗。
惊讶之下，金希主动上前与咏诗者攀谈，发现这人才华横溢，文采斐然，还精通多种语言，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这个咏诗者就是海瑟。
那一天，金希与海瑟谈天说地，挥酒赋诗，相处的十分快活；直到天色将暮，才挥手惜别。
当时金希对这位来自新大陆的年轻人并没有起什么心思，感喟对方的才华之余，金希只把这当成一件文人趣事：天涯相逢，把酒知交，之后洒然相别，正是文人雅士的潇洒气度。
再次见到海瑟是在十几天后，金希在街上偶然遇到了海瑟，欣喜之下，邀对方茶肆一叙；询问之下才知道，海瑟行至迪安，囊中的金钱将要耗尽，正考虑在迪安城中寻一份工作，恰巧有一户人家为家中子弟招募教师，海瑟就前去应募，方才见过主家。
那招募教师的人家金希正好认识，就自告奋勇要帮忙，从金希内心里，也希望能跟这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多相处一些时光。
金希当日就去拜访了那招募教师的人家，大大夸奖了海瑟一番，那主家本来就觉得海瑟不错，又得到金希这知名人物认可，于是次日就跟海瑟签订了聘任合同。
海瑟那边一切顺利，金希自己却遇到了麻烦；几天后，裕的文学教师突然病了，诊治的医生怀疑是肺炎，有传染的危险，即使病情好转了，短期之内，最好也不要见外人。
这下子金希可麻烦了，裕是费道尔男爵最喜欢的小儿子，时常叫到身边陪伴；他的老师出现空缺，短期尚可，时日若是拖久了，难免让费道尔公爵怀疑他的能力。
可是人品和才能俱佳的人才，可不是市场中的大白菜，随便就能找到。
彷徨无计之下，金希就想到了海瑟，海瑟的才华无可挑剔，所谓文如其人，从其所作的诗文可以看出其人风光霁月，不可能是奸恶之徒，唯一的顾虑是海瑟是外国人，来历不明，将公爵的爱子托付给他或有风险。
犹豫之下，金希请见费道尔公爵，先介绍海瑟其人，又说了自己的顾虑，最后谈到自己的预防之策：海瑟与公子相处时，让府中两位可靠的护卫相伴，如此则万无一失；最后又大大夸奖了一番海瑟的才华。
费道尔公爵好奇之下，让人把海瑟找来，亲自面谈，谈后大为满意，当下就邀请海瑟入府。
至于之前的那户人家，自然不会跟权势熏天的费道尔公爵府争人，爽快地跟海瑟解约。
海瑟入公爵府，与裕相处的十分融洽；金希满意之下，仍不忘时时提醒护卫，护佑好小公子的安全；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海瑟包藏祸心，他的目标不是小公子，而是帝国的皇帝！
梅恩听金希详述海瑟进入公爵府的过程，心里颇为感慨；从事后回溯，自然能看到当时海瑟的蓄谋逢迎，令人感叹其人心思缜密诡谲，梅恩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位忽然生病腾出位置的教师，极可能是被人陷害，以梅恩对海瑟的了解，大概率是海瑟亲自下手；这让梅恩心中也有些警醒，这说明海瑟拥有令人致病、甚至疑似传染病的能力。
梅恩觉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这个对手，这位刺君者，到底还拥有哪些逆天的能力？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有人进来报告，说外面有人，自称知道那个海瑟的真实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