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德城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广场,钟楼就立在广场边上,厚实的石头墙面被岁月侵蚀,看起来很有年头;钟楼比周围的房子高处一大截,有架铜钟安置在顶部的钟室里,钟鸣的时候,远在城外都能听见。
现在钟楼的对面新立起了一块石碑,矗立在石头基座上,基座周围有台阶可以上去;梅恩和石爻到的时候,石碑前聚了不少人,其中有不少老人和孩子;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郁而压抑,就连平时最能闹腾的孩子,这时候也都牵着大人的衣角,怯怯地望着周围,不敢奔跑或者吵闹。
梅恩不知道这些人聚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他顾不上思考这个,他的目标是石碑。
在众人的注目下,梅恩和石爻慢慢走上台阶,很好,没有人开口呵斥他们,也没有人上来阻止他们。
梅恩现在勉强能用洛维亚语交流,阅读就超出他的能力了,幸好石爻跟他在一起,上前小声读出碑文。
这块石碑是纪念刚刚过去的靖北堡之战,碑文中简述了靖北堡之战的始末,梅恩以一个萨莱人的视角,碑文的记述可称之为客观。
梅恩最想知道的内容在石碑背面,当石爻上去查看时,梅恩闭上眼,真诚地向苍天祷告。
“大人,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喜悦一下子充盈梅恩的内心,但他抑制住自己,不想让这份喜悦变成水中的泡影,“再看一遍,一定不能看错。”
离开迪安前,当时有人质疑梅恩的选择,在质疑者看来,既然判断刺君者逃入坎托,那就应该从坎托开始追踪,而不是抛开这明显的线索,反而大费周章地绕道洛维亚,去追寻刺君者的一个学生;毕竟没有证据证明那个学生知道颙若的下落,甚至那个学生如今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梅恩知道质疑者有一定的道理,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追查刺君者的那些日子里,梅恩曾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思考这个人,思考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行事的方式,还有他为刺君做的准备,最后梅恩发现,他找不到这个人的弱点。
或许刺君者的准备工作有些冗余,但那不是错误,那只是周全的计划;如果从事后的视角,检讨刺君者在迪安城的种种行为,就会发现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没有爱好,不贪图口腹之欲,不追求女人,不会对弱者滥发善心,也不会跟挑衅的浪荡子斗气。
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归入到寻找老师和刺杀君王这两件事,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就像白茫茫的雪野,一无所有。
如果有选择,梅恩绝不愿去追踪这样一个人,可惜他没有。
梅恩不认为自己能在坎托查到刺君者的下落,之前他追查刺君者很顺利,那是依仗了各位大人的权势和禁卫军的支持,而在坎托,他没有信心做到这些,而且梅恩相信刺君者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去掩盖自己的行踪。
他必须另辟蹊径,现在他相当于把筹码都押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如果他死了,梅恩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在这大千世界追查那个刺君者。
“大人,我仔细看了,确实没有,那个晨锋还活着!”
梅恩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赌注终于获得了报偿,就在这时,有一股骚动掠过人群,就像水面上的波纹,迅速地传导过来,人群发出短促的惊呼和叹息,随即变得安静,死寂的宁静。
梅恩看到有女人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就从指缝中流出来;梅恩看到老者动作僵硬地扯下头上的帽子,按在自己的胸口;梅恩看到有母亲把孩子的身体扳正,让孩子面对石碑的方向。
更多的人低下头,哀伤的情绪笼罩整个广场。
梅恩知道有事发生了,但不确定是什么。
这时候人群让开一条通道,有四个人慢慢向着石碑走来;这是一只奇怪的队伍,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士兵,火枪握在他的手里,像是在执行守护的任务;他的头微微仰着,拒绝与他人的视线接触。
他的身后是位面容疲惫的中年人,带着副眼镜,如果有人说他是一名教师,梅恩不会怀疑。
最后面是两个人,看起来像是父子,或者师徒,年轻的那个挎着一个木箱,走路的姿态表明他们常年从事体力工作。
这支奇怪的组合慢慢地走近石碑,梅恩这时候才醒悟自己正身处尴尬的位置,连忙与石爻退下台阶。
那位士兵沉默地站在石碑的一侧,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手中的火枪,手背上的青筋表明他正借此压抑心中的悲愤;那个教师模样的人跪到地上,用笔在石碑上写下一行字,然后他退到一边;那师徒(或者父子)从木箱里拿出工具,开始在石碑上雕凿。
人群中发出压抑的哭声,梅恩知道,又有人死了。
梅恩默默向上天祷告,不要是那个名字;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处在帝国相反的立场,但他毫不在意。
石匠和教师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沉默地收拾自己的工具起身离开,梅恩第一时间冲上去查看,那新刻的文字描着漆,鲜红如血。
“快,告诉我这刻的是什么?”
梅恩的失态让石爻吃了一惊,他轻声念出石碑上新刻的文字,“靖翰,奥顿皇家学院。”
梅恩又在彰德城待了三天,也找到了靖北堡幸存者养伤的地方;那是一所大宅子,属于城中最富有的商人,据说他主动把自己的家宅腾出来,供这些靖北堡的英雄疗养身心,宅子内外,都有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持枪守卫,梅恩找不到混进去的机会。
那些黑衣士兵也隔绝了幸存者的消息,梅恩不敢过于激进地打探,担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这三天里,广场上的石碑上又增添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属于军方的某个部队序列。
最后梅恩决定动身去奥顿,他知道,那个晨锋只要活下来,就一定会回家。
南下的大路平坦宽阔,群山退到远处,勾勒出蜿蜒的天际线,道路两侧是大片的田地,此刻都已返青,一派生机勃勃;梅恩来洛维亚之前,有人给他讲过,从彰德城到奥顿,再南下到阡安城,这条纵向的轴线就是洛维亚最繁华的区域,洛维亚七成以上的耕地分布在这条轴线两侧,这里气候温和,水源丰沛,如果帝国夺取洛维亚,兵锋就可以向南直抵巴曼的北部边境,那时帝国就有实力重新调整跟巴曼的关系。
开战以前,大概没有人想到会遭遇如此重挫。
从彰德出发时,梅恩把马车打发回缘塘镇了,现在就是他和石爻两个人,漫步在醉人的春光中,梅恩也有机会深入思考进入洛维亚以后的所见所闻。
帝国南侵是个错误,做这个决策的人显然轻视了洛维亚人的勇气,结果遭遇可耻的惨败,梅恩知道决定南侵的是摩兰皇帝,他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继位掌权的大人们还会不会继续发动战争。
从梅恩内心里,他不希望帝国再次南侵,从直觉上,他觉得帝国会再次遭遇挫败;梅恩不懂军事,但他知道悲伤的力量;梅恩曾经遇到过一个案子,一位领主的儿子喜欢打猎,一次他带着大队随从从迪安城出发,准备进入佩兰斯基山脉猎鹿时,在路上撞死了一个农夫的女儿,当然这种小事肯定不能影响打猎的兴致,农夫得到了一些金钱补偿,而这个领主的儿子继续自己的猎鹿之旅。
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几个月后,当这位领主的儿子再次经过那个地方时,那个失去女儿的农夫挡在路上,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锄头。
梅恩到现场时,那个农夫已经死了,他的肚子被弹丸打穿,肩膀上被砍了一剑,还有一条腿被砸断;领主儿子的护卫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将会终身残疾,而领主的儿子,那个害死农夫女儿的罪魁祸首,被农夫从马上拉下来,用锄头把脑袋敲碎,就像敲碎一个西瓜。
那农夫的手里只有一把锄头。
梅恩想起缘塘镇外那些怒吼的乡民,想起从缘塘镇出发时沉默的送行人群,想起道路上那些自愿赴边卫国的少年,想起那群练习‘靖北剑法’的小儿,想起纪念碑前流泪的妇人,想起那个发誓决不让百姓面对萨莱人刀枪的军官,梅恩知道,此时的洛维亚已经是一个不可征服之国,你可以打败他们,杀死他们,但他们会前仆后继,继续抵抗,永远不会屈服。
梅恩又想到伤兵营的那个军官,他说那些进入靖北堡的学生扭转了战局,而现在,那本《靖北堡日记》正起着同样的作用,让这个小国在悲伤中淬炼,而这种从悲伤中激发出来的勇气不可战胜。
梅恩有些佩服洛维亚的国王,他现在已经想清楚了,那些宣讲《靖北堡日记》的说书人必然是出自国王的授意,他用这种方式把全国的民心凝聚起来,在这种力量面前,再强大的国家也不敢轻侮。
南下的路上梅恩一直很沉默,他不会跟石爻谈论这些话题,那既于事无补,也容易引人猜忌,梅恩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命运的洪流把他推到这个地方,他不关心帝国的命运,只想尽快找到刺君者,然后回家,他不会让菲奥和多尔在战场上面对这些洛维亚人。
南下的第七天,二人抵达一处小镇,这里距奥顿只有一天多的行程了,镇上最大的客栈宣称已被预订,拒绝纳客,梅恩和石爻只好找了户人家借宿。
梅恩睡的不好,半夜就醒了,之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于菲奥和多尔的担忧就像一剂毒药,一旦在心里滋长出来,就会生根发芽,变成挥之不去的重负;菲奥已经十三岁了,四年之后,他就符合征兵的条件,现在梅恩的期望就是尽快找到刺君者,获得耶芙娜公主的庇护,让他的两个孩子不必面对这些愤怒的洛维亚人。
用四年时间找一个人,怎么也能找到吧?
时间似乎很充裕,可是想到那个刺君者,梅恩的信心不自觉地动摇起来,但他现在是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他没有退路。
梅恩再也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夜色。
星空璀璨,那遥远的冷光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梅恩的心思慢慢沉静下来,他沿着寂静的街道信步向前,回忆着与妻儿相处时的一个个温馨时刻。
不经意间就来到了镇外,刚才被房屋约束的天空此刻扩张成巨大的穹顶,一条灿烂的星河横贯天穹;周围阒无人迹,虫鸣蛙唱却此起彼伏分外热闹,或许脚下的草丛间正有一个嘈杂的闹市。
轻风带着草木的气息,轻柔地拂在脸上,深深地吸一口,那清凉的感觉直贯肺腑……,这时候梅恩注意到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梅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身影融入到几株小树的阴影中,所以开始时梅恩没有注意到他。
梅恩第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他不想打扰另一位长夜难眠的人,然而有某种奇怪感觉让他停下来,留在原地。
那个人披着一件斗篷,身体和手臂都包在斗篷里,他没有带兜帽,头发很短,或者就是光头,总之看不出任何发型。
梅恩不知道那个人站在那儿干什么,他的前方只有寂寥的夜色,或许他就是跟自己一样,在享受星光和清风?
踌躇了片刻,梅恩决定上去打个招呼,如果不弄清楚,他心中的疑虑无论如何也消不去。
梅恩刚一抬脚,就在两三米外的树丛后面忽然冒出一个人,把梅恩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突然现身的人挡在梅恩面前,右手掌心朝向梅恩,显然是含义明确的阻拦;他的眼神沉静坚定,表明他不介意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斗篷人的远端又有两个地方动了一下,他们与面前这个人组成一个三角,正好把斗篷人护在中心。
梅恩僵在原地,片刻后他的心脏怦怦急跳起来,因为他认出了面前阻拦者的衣服:他曾见过这种黑色军服,在彰德城幸存者所在的宅子前面!
梅恩慢慢往后退,退出五六步后,那阻拦者像是满意了,消失在树丛后,远端的另外两个人也消失了,好像刚才的出现只是梅恩的幻觉。
这整个过程中,那斗篷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梅恩决定留下来,他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周围安静下来,刚才的阻拦者像是接受了梅恩的存在,没有驱逐他,梅恩也不会试图挑战对方的警戒距离,双方维持着默契,俱都安静地站在小镇外的星空下。
春夜缠绵,但终将离去,晨曦在东方出现,星月已经在不经意间隐去了,然后光亮渐渐地充斥天空,昼夜轮转,朝霞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滋长出来,每一分钟都在成长,每一分钟都变幻出更多的色彩。
梅恩沉浸在那绚烂的霞彩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地看一看朝霞了,直到朝阳开始向天空放射出道道金光,梅恩才被不远处的响动惊醒。
那位站了半个晚上的斗篷人活动了,他缓慢地转身,然后慢慢向着梅恩这边走过来;他的三名护卫俱都现身,占据了他两侧和身后的位置。
斗篷人的步姿很怪,如果换一个场合,梅恩会怀疑他的斗篷下面藏满了赃物,如果走快就会掉下来;随即梅恩看到了他的脸……
第一个印象是这个人有纹面的习俗,就像帝国北部冰原上的蛮族一样,梅恩随即意识到他面部那些纵横的痕迹不是纹身,而是伤疤,其中最粗大的一条横过左边的脸颊,指向缺失的耳垂;然后梅恩注意到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已经剃光了,头顶的几片黑斑显然是受伤后的血痂。
如果习惯他面部上的伤痕,就会注意到他消瘦的面容,他的脸颊和眼窝深陷下去,凸显出冷硬的颧骨,好似来自饥荒之国,梅恩没办法把这张脸跟心目中的那个形象对应起来。
脑子里有个念头,提醒梅恩要保持镇定,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露出吃惊的表情;对方显然见多了类似的情况,不以为意,只是抬手把斗篷的兜帽拉上来,把面孔藏在深深的兜帽里。
然后他慢慢地从梅恩身边走过,走回镇子了。
等那个身影消失后,梅恩忽然觉得心跳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一定是站的太久,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