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的墓碑一排排坐落在半山腰上,但那颗榆树不一样。它长在湖边,略微潮湿的土壤滋养着它,不远处还有一群鸭子游过。
程雯的母亲就长眠于这棵树下。
树根旁的石碑很小,孟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在上头,还贴了一张她的照片。旁边还有陵园管理处放的两个盆栽。
照片上的女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她眉目如画,面容平和,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好像亘古不变。
当年的大家都很年轻,没有想过死亡,更不会想着自己的后事。孟榆临走前除了求程雯小姨好好照顾程雯,还留下遗言,说要葬在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
程哲将一束百合放在碑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跪在树前。待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程雯站在一旁,看着他颤抖着抚摸着墓碑,他的眼神灰暗,千言万语像是卡在了嘴边,放弃了争辩。
程哲先是小声抽泣,到后来直接放声大哭。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那些话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模糊,最后演变成了挣扎。
一个人追悔莫及的时候,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
程雯小的时候很恨他,恨程哲为什么不回来,不承担本属于他那一份的责任。如果再见到他,她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但现在看来,他早就得到了最大的惩罚。程哲从携款潜逃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悄悄转动,他早已失去了他拥有的一切:他的锋芒、野心、家庭、幸福在不知不觉间被抽离殆尽,只剩下枯朽的躯壳。
良久,他站起身来,看着程雯。
“小雯,我亏欠你们的,这辈子我都无法偿还。”他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你可以答应爸爸最后一件事吗。”
程雯感觉他比刚才更老了,一种叫做生命力的东西正疯狂地从他体内流失。
程哲看她没有回答,自顾自道:“我下周就要手术了,如果没有成功……希望你把我的骨灰葬在你妈妈的身边。”
“好。”
程雯丢下这一个字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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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集团的旧址已经在一周前的拆除行动中变成了一片废墟。程雯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观看炸楼的情况,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去。
夜幕降临,当她习惯性地抱着酒来到这里时,才发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静呆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哟,小程。”门卫大爷给她开了旁边的小门,“又来这里喝闷酒啊。”
她看着手中的飞天茅台,愣了几秒后将它丢给大爷。
“你喝吧。”她说,“这里都拆了,我以后也得换个地方喝闷酒了。”
“是啊,大爷我也当不了多久门卫了。”老头两眼放光地结果茅台,“下个月这儿的钥匙就得交给金科的保安。”
程雯问他之后打算怎么办。
“回去带孙子,享享清福喽。”
老头笑地恨大声,说罢就抱着酒去旁边工地的烧烤摊子了。
爆破后的墙变成了一堵矮墙,程雯今天穿得平底鞋,她爬到了顶上,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想抽根烟,却在烟盒里率先摸到了颗薄荷糖。
上个月她还和贺奚约定好戒烟,作为奖励,他会去给她买婆婆小吃家的红糖糍粑。贺奚怕她意志不够坚定,趁她午休时把烟盒里的烟都倒了出来,塞了几颗薄荷糖后又放回了原处。
但程雯在来的路上买了另外一包烟。
她将薄荷糖的糖纸剥开,又随意扔到地上,薄荷的清香在喉间散发出一片凉爽。
手机忽然震了几下,是几分钟前老爸老妈还有奚阿姨发来的消息,关心她情况如何。程雯一一回复他们之后,将手机揣回兜里。
屏幕倔强地亮着,显示着来自贺奚的未接来电。
不回男朋友的电话很混蛋,程雯回了一句“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后,果断将手机关了机。
虽然她无视了贺奚,但贺奚却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比如薄荷糖。
她将薄荷糖吃了一颗又一颗,糖纸落了一地也不想捡,很快那一烟盒的薄荷糖就见了底。于是她将魔爪伸向了还未开封的软红万宝路。
火苗划破了漆黑的夜,程雯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就拿在手上,任凭烟灰堆积在前头。
她垂下眼,尼古丁并没有让大脑中心神经元分泌的多巴胺增加,反而令她有些呆滞。
程雯打小就很坚强,也从来不会哭。由于将酒给了大爷,她在最不想清醒的时候清醒,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天气有些闷,这是早春落雨的迹象。
闪电忽然将黑夜变成白昼,将水泥废墟照地一片惨白。
「轰隆——」
天空一声巨响,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几滴豆大的雨从天空落下,打在她身上。
雨珠越来越多,片刻后下起了倾盆大雨,将程雯手头的烟熄灭了。
她没带伞,任由着雨淋湿自己。
程雯的脸上沾满了水滴,她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
「轰隆——」
紫色的天空密布着更多乌云,她阖上眼睛仰起头,打算迎接随之而来更大的一场雨。
下一秒雨声越来越大,但她并没有感受到雨水的滴落。
是错觉么?
程雯睁开眼,发现头顶多了一把伞,还有个人打着另一把伞站在一旁。
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呜……”
她看着贺奚的那张脸,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留下。
所有的委屈在顷刻间爆发,程雯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贺奚活了三十年,他忽然明白了程雯每一声抽泣里包含着多少曾经难过的夜晚。他的共情能力前所未有地达到了巅峰,此刻的心像是硬生生地掰成几瓣,恨不得替她受这样的苦。
他将伞丢在一边,蹲下来紧抱她。
程雯的头抵在他的肩膀里,吼道:“谁叫你来的!我不是说我没事吗?”
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没事。
贺奚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我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真的,我自己都要被自己烦死了。这么大人了,还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的话断断续续,“贺奚,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要不要就这样放弃我算了。唔……”
贺奚堵上了她的嘴,程雯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野兽胡乱动着,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但她早就哭得脱了力。
他的唇如同温热的雨点,落在程雯的眼睛,鼻尖,嘴巴上,吻地她如同在岸边扑腾的鱼,一时间喘不过气。
程雯的胸口起伏着,她发现此刻的贺奚正盯着她的眼睛,皱眉的样子格外认真,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贺奚开口问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后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她的思绪被拉回了几个月前,自己调笑着扒着他的车窗说的那句话。
「贺先生,做离婚律师,你也算是见过很多大场面。我很好奇,你会不会对婚姻,对爱情失望?」
“程雯,如果我和一个人在一起要哭,要笑,要痛,就算之后会失望,会让我伤痕累累。”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