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陈豫心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先是发现了抽屉里钱少了,因为她每天早上都会去清点钱的数目。发现钱少了之后,几乎不加犹豫思考的,马上就喊出了陈豫良的名字。但陈豫良那天早早地就躲出去了,她奢望着妹妹能想出办法来,帮她躲过这一劫。
陈豫心咬了咬牙,就帮姐姐背这一次黑锅吧。她实在不想再看到陈豫良挨打了,并且母亲此刻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马上能把陈豫良撕成碎片。她结结巴巴的说那钱是自己拿的,走路上不小心丢了。母亲问她为什么拿,拿了多少钱,拿了钱干嘛去。她却回答不上来——陈豫心从来没撒过谎,一撒谎就心慌,心慌全表明在脸上,谢瑞虹看得一清二楚。她冷冷说道:“你别替你姐开脱,我知道是你姐拿的。”
陈豫心乞求道:“妈,她,她不是故意的......”她之所以没再说下去,是因为看到了谢瑞虹抛过来的冰冷眼神,她的话一下子就哽在喉咙里了。
“气死我了!”谢瑞虹扔下这一句,咚咚咚的走进两个孩子的卧房,在陈豫良的床上坐了下来。陈豫心跟在她身后,见她默默地坐了半个小时左右,仍旧没有要收拾出门的意思,便小声问道:“妈,今天不去店里了吗......”
“你知道八百我要几天才能赚回来吗?”谢瑞虹突然问她,“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就帮你姐瞒着我?你昨天对我发过的誓还算不算数了?”
“我——”陈豫心心神不宁,她纠结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母亲盯着陈豫良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的摆着各种物件,什么都有,连男孩子喜欢玩的弹珠都有,就是没有书本和文具。
陈豫心松了口气,看来母亲质问她也只是在发泄心中的怒气,并没有一定要她做出什么回答。她轻轻挪着脚步进了自己的小隔间,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看,但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外面墙上有个突出来的砖块,而那部手机就在砖块上面安静的躺着。
“她倒是有先见之明。”陈豫心想,呆呆地望着窗外,不知道陈豫良现在在哪里,心情又是如何。
她们一直等到太阳西下,夜幕逐渐包围上来的时刻,门口才响起了敲门声。
陈豫心浑身都抖索了一下,她听到母亲在喊她,“豫心,去把门开了。”声音冷漠,像是怒火已经消下去了。陈豫心急忙应了一声,朝屋外走去,她瞥了母亲一眼,见母亲面无表情的整理着衣服下摆,没有异样。
陈豫心的心略微回到了腔子里。她加快脚步,想提前告诉陈豫良,妈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刚打开门,陈豫良刚刚才冲她露出笑容,忽的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揪住陈豫良的脖领子,把后者硬生生的拽进了门去。
陈豫心惊叫了一声,朝旁边侧过了身。她看到母亲手里攥着一根铁棍——上面还残留着锈蚀色,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她甚至没问陈豫良一句,铁棍子就砸在了后者身上,那令人心发怵的沉闷声音,不亚于陈豫心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别人杀一只鸡所带来的冲击。陈豫心愣了几秒的时间,那棍子已经在陈豫良身上打了十几下,谢瑞虹真是吓了死手,陈豫良的眼珠子朝上翻,像是快要晕过去了。
“爸!”陈豫心一边拉扯着母亲,一边嘶声朝里屋喊。陈钟明闻声出来,他本想躲开的,但见这次谢瑞虹气的眼睛发红,大女儿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再看到那根铁棍子的时候,他才明白事态有多严重。陈豫心力气小,根本拉不住盛怒之中的谢瑞虹,爷两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根铁棍子从谢瑞虹手里夺了下来。陈豫心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母亲再抢了去。
“你们也要帮着她!”谢瑞虹的短发几乎朝天立着,她倒竖着眉毛,气的浑身发抖,声音也像是风箱里的风似的沙哑撕裂。她狠狠地踹了陈豫良一下,这才喘了口气,开始质问起事情的原委,“说!钱拿到哪儿去了!”
陈豫良在地上扭动了一下,觉得骨盆以下似乎不再属于自己,骨头都碎在了皮肉里面。她害怕的抬起头,绝望无比,无论如何,她都没预料到母亲会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好了好了......不就是八百,我给你......”陈钟明打着圆场。
“你的钱还不是我赚来的!”谢瑞虹冲他吼了一声,又指着他的鼻尖威胁道,“你回去,我教训她你不要插手!”
陈钟明耷拉下眼皮,朝大女儿看了一眼,又对陈豫心看了一眼,转身怏怏不乐的回屋去了。
“说!”谢瑞虹再次吼了一声,这小小的房子都被她的吼声震的摇晃起来。
陈豫良颤抖着,她看了陈豫心一眼,见陈豫心吓得满脸都是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便知道妹妹没有把买手机的事说出去。她咬了咬牙,急促的说道:“我,我花掉了。”
“你一下子花掉八百!”谢瑞虹气极,她伸手要去夺陈豫心怀里的棍子。陈豫心呜咽了一声,朝后躲开,小声抽泣起来。
“全花掉了,吃饭唱歌,一分钱都没了。”陈豫良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就说的更过分一点。
“我打死你!”谢瑞虹见陈豫心抱着棍子躲开了,又四下里寻找起别的能打人的物件来。她抄起一把塑料椅子,狠命的砸在陈豫良身上。陈豫良抬起胳膊遮挡着,好在椅子是塑料的,带来的疼痛并不是很严重。
“妈!你别打了!”陈豫心不知所措,她哭喊着,想要去拉扯母亲,却又不敢放下棍子,怕被母亲再次夺去了。她跌倒在地上,狼狈至极,却死命抱住母亲的腿,不让她去够桌上的陶瓷茶壶。
“我看你怎么还!”谢瑞虹指着陈豫良吼道,“八百!你去卖血也要给我还回来!”她挣脱开陈豫心的手,转身走进了卧室,没过上一会儿,忽然听得里面传来杯子被砸碎的声音,然后门猛地被关上了。
陈豫心松了口气,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把棍子藏到了楼上的楼上,然后才跑回了家,吃力地扶着陈豫良回了卧室。陈豫良痛苦的呻吟着,躺到床上之后,她让陈豫心帮她小心褪下裤子,察看腿上的伤势。
陈豫心帮忙拽住裤边,她不忍心看那些伤口。有些破皮了,有些是皮下出血,青紫一片,再加上之前还没好透的,两条腿就像是被涂上了乱七八糟的颜料,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别哭。”陈豫良勉强挤出一丝笑,“哭是懦夫的行为。”
“你不疼吗?”陈豫心抽泣着问道。她从抽屉里拿出红花油,想要小心翼翼地抹到伤口上。
“疼——哎哎,别抹这个,那个是跌打药,我这已经破皮了,不能抹。”陈豫良皱眉说道,她的嘴唇干裂,脸色憔悴,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好几十年的光阴。
“可是没有别的药了。”陈豫心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看到她为自己这么伤心,陈豫良忽然觉得有些感动,起码这个家里还有个人是在乎自己的。
“算了,我先躺躺,看过一会儿会不会好。”陈豫良说完,朝后倒了下去。她闭上眼,感受着下半身刀砍斧劈一样的疼痛,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并不仅仅是皮下出血那么简单。
到了深夜,陈豫良还在翻来覆去的折腾着,她的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的神思都变得恍惚起来。陈豫心一直守在她床边,这时看不对劲了,急忙跑到父母的卧室,轻轻敲响了门。
陈钟明来开的门,他先朝里面瞅了一眼,才压低声音说道:“你妈气了大半夜,这会儿气才消了,你跟你姐安安静静的,别再招惹她。”
“爸,你去看看我姐,我感觉不对劲。”陈豫心焦急的说道。她扯住陈钟明的袖子,陈钟明愣了一下。他朝两个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犹豫了几秒,然后关上门,跟着陈豫心朝她们的卧室走去。
“我们送她去医院吧。”陈豫心哭道。
“去医院那得花多少......”陈钟明踌躇着,“你还小,你不知道医院那可是个花钱的大去处。”
“爸,你刚刚不是说有八百吗?”陈豫心一心急,也就顾不得什么懂事、乖巧、矜持的规矩了,脱口而出道。
陈钟明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嘟囔着,“先带她去楼下的诊所看看。”
去诊所也是看病——陈豫心急忙应了一声,趴在陈豫良的床边,轻轻摇晃着后者,喊道:“姐,姐,起来我们去看病。”
陈豫良缓缓睁开双眼,她觉得她已经快要抵抗不住这汹涌而来的疼痛感了,听见这话,就点了点头,硬撑着坐了起来。
“不行,不行。”她忽然叫到,“腿动不了。”
“过来过来,我背你。”陈钟明在她跟前蹲下身。可是就算是爬到背上,陈豫良都痛得一阵一阵的脸色发白。她咬牙硬撑着,牙关似乎都快被咬碎了。
三个人轻手轻脚出了门,朝楼下的诊所奔去。好在诊所还没关门,里面的诊桌旁坐着个胖子,看样子像是大夫。陈钟明奔进门,对大夫喊道:“大夫大夫!看看我这闺女!”
那胖子急忙站起来,招呼着他把陈豫良放在病床上,问道:“咋地了?”
“看看腿!”陈钟明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娃疼的不行了。”
胖子弯下腰,细细的检查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直起腰来说道:“像是骨折了呀。”
“那您赶紧帮她看看,疼了半夜了,实在是忍不住了。”陈钟明央求道。
陈豫良惨白着脸色,乞求的望着大夫。
“不行不行。”胖子却挥了挥手,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值班的,你要是头疼脑热,我还能给你开个药,这都伤成这样了,我看不了。”
“你是大夫啊!怎么看不了啊!”
“跟你说了,我是值班的,诊所大夫才走不久。那就算是他在,他也不能打包圆能给你这看好。”
“那明天等大夫来?”陈钟明就怕去医院,他总是觉得在诊所看病就比在医院看病便宜。
“你等到明天,那伤可不是严重了!”胖子有些生气了,“你赶紧带她去医院啊!”
“那——那——”陈钟明还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时胖子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了。他犹豫了几秒,破釜沉舟似的说道,“算了!豫心,你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出租车,拦一辆!”
陈豫心急忙撒脚朝外面奔去。
折腾了半个小时,爷三个终于到了医院。忙完一系列陌生的手续之后,陈钟明坐在楼道里的椅子上,心疼的数着手里的钱——好不容易存的点私房钱,这下子花没了。
他以为只是包扎下就能回家了,没成想护士说陈豫良有点发烧,还得住院观察,要吊瓶。
“住院和吊瓶还得要钱吧?”陈钟明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了。”护士说道,“你先去把钱交一下。”
陈钟明回头看着陈豫心,陈豫心看着父亲,觉得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陈钟明拉着她的胳膊走到外面,数出几张纸币来交给她,叮嘱道:“看着点,别把钱数弄错了。”
“爸。”陈豫心说道,“你放心,我将来肯定赚钱好好养你和我妈的。”
“唉。”陈钟明叹了口气,“只要你和你姐现在不要再惹我和你妈生气就行了,哪还能指望将来。快去吧。”
陈豫心攥着纸币,像是攥着千斤重的石头,她转身朝缴费处走去,一步一步都觉得很艰难。
吊上瓶之后,陈豫良终于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陈钟明熬不住,先回去了,剩下陈豫心照看陈豫良。护士见她可怜,就指点了她说可以去租小床睡。陈豫心哪有钱,她摇头拒绝了护士,默默的坐在凳子上,一坐就坐了大半夜。
医生说,陈豫良的右大腿已呈骨折状态,问父亲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她看向父亲的脸,那张皱巴巴、苦兮兮的脸上露出来的表情真是让她想哭。她头一次开始琢磨,为什么母亲会对姐姐这么仇恨。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她实在是看到的太多,却从来没去想过为什么。她习惯了,麻木了,她的习惯和麻木却给了纵容母亲的理由,成为了伤害陈豫良的无声的支持。在另一个方面,她和父亲虽然没有对姐姐动过手,可是他们已经成为了帮凶,姐姐会变成今天这样子,难道他们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了吗?
难道别的父母都是以这样殴打的方式来教育孩子的吗?
陈豫心越想越心酸,她的眼泪一直在掉,在这个孤寂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深夜里,没有停止过。
——
谢瑞虹知道了住院看病的事情之后,又大发了一顿雷霆。父亲来接姐姐的时候,对姐妹两个千叮咛万嘱咐了这件事。陈豫心突然觉得很寒心,她知道母亲全然是因为心疼那些钱才这样的。她听着父亲唠唠叨叨的说话,觉得恍惚的很,好像父亲一下子变成了窗外那棵不停摇晃的老杨树。
“你回去就悄悄的,到你房间安安静静呆着,别跟你妈说一句话。”陈钟明搀起陈豫良的胳膊,“也别发出一点声音,你妈现在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
“知道了。”经过了这顿打,陈豫良就好像鸡冠子被人剪掉的雄鸡,没精打采极了。她哼哧哼哧的走路,拄着个拐杖一瘸一拐的,陈豫心和陈钟明就在两边吃力地扶着她。她的个头比他两人还要高,从远处看去,倒像是她扶着他们两个似的。
“等下,豫心,你去医院门口看看有没有三轮车叫个。记得问价钱!五块钱以上的不要!”
陈豫心应了一声,朝医院出口跑去。没过一会儿,陈豫心就领着一辆小三轮出现了。陈钟明赶紧扶着陈豫良上车,然后掏钱付了车钱。
“爸,你不跟着回去吗?”陈豫心大声问道。
“你们先回去。”陈钟明挥了挥手,转身朝另一头走去。陈豫良出院回家,那家里肯定又是一场血风腥雨,他又何必回去趟这个浑水,还是在大街上闲逛闲逛,等家里的风波过去了,他再回去也不迟。他哼着歌儿晃悠悠走路,闲适极了。
令人庆幸的是,姐妹两个回到家里,家里并没有人。看来母亲已经到铺子里去了。陈豫良一见母亲不在家,本性马上暴露,一路跳回到床上,对着陈豫心央求道:“豫心!看看厨房有没有饭,我快饿死了。”
“等下。”陈豫心朝厨房奔去。没过一会儿,她手里就端着一碗蛋炒饭出现了,愁眉苦脸的说道,“妈没做饭,饭还是昨天晚上煮的,我跟蛋一块儿炒了,你凑合着吃吧。”
“那也好吃!”陈豫良接过碗,一阵狼吞虎咽,中途被噎住了好几次。
“怎么办?”陈豫心忽然问,她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好像断腿的人是她一样。
陈豫良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把头一垂,说道:“走一步看一步。”
“妈回来肯定还要发脾气。”
“......总不会把我打死吧?”
“要不是那天我和爸拉着,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吃饭吗?”
陈豫良眸子里的光倏地消失了,她盯着陈豫心,手里的饭似乎也失去了诱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