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纳在出征中,而他的姊姊在前线看护伤兵的时候,老陶尔逸伯爵在军情紧急的一夜,在他的大学路的公馆的地窖中,在奴仆们围侍着的时候,忽然心脏麻痹而死了:那时他正在对他的奴仆们解释,说法国政府命令空军将校抛掷假炸弹,使人们可以退出巴黎。
“你和我们一同到洛班松去跳舞吗?”在走出美德拉诺马戏场的时候,阿纳·陶尔逸对法朗梭说。他的妻子惊讶地望着他。
法朗梭吃了一惊。他正在想,不论陶尔逸夫妇到哪里去,他总得要和他们分别了。
陶尔逸夫妇的汽车是没有折椅的。他们只能在那里三个人挤一挤。那个宁可伤风而不肯失去一个交际的机会的保尔,急忙坐到汽车夫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去。这个动作算是对于法朗梭的伎俩的挑战,又表示保尔和陶尔逸夫妇的关系是很密切,够得上坐最坏的位子。法朗梭坐在他们夫妇之间。
“你已到洛班松去过吗?”玛娥问。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以前常常听见他家世交的老人们——福尔巴克家的人 ——讲起这个村庄。德·赛里曷士夫人自从寡居(即法朗梭出世后不久)以来,离开了田野圣母路,而终年住在香比尼。当法朗梭上城来吃晚饭的时候,他总是在福尔巴克家换礼服并宿夜的。虽则福尔巴克家里的人们常常对他说起他们少年时代的洛班松,可是那从来没有到洛班松去过的法朗梭,却还以为那是一个乡下风景的地方,在那里,很老旧的人们骑驴游玩,并且攀到树顶上去进餐。
休战之后的一年,流行的事是到郊外去跳舞。一切适应一种必要而不是适应怪癖的流行,都是很有趣的。巡警对于那些不能早睡的人们,取缔得十分严厉。野游是在夜间举行的。人们都在草地上或类似草地上吃宵夜。
法朗梭真是眼睛上蒙着一块布作这次游玩的。他不知道他们走哪一条路。汽车一停,他就问:
“我们已经到了吗?”
其实他们还只到了奥莱昂门。一整列的汽车等待着再开动,群众给汽车做了一道欢送的肉屏风。自从人们到洛班松去跳舞以来,游手好闲的人和蒙特鲁易的居民们,都到这个城门来瞻仰上流人物。
组成这个老脸皮的肉屏风的那些呆子,把他们的鼻子贴在汽车的玻璃窗上,为的是可以把车主人看得格外清楚些。妇人们假装觉得这种麻烦很有味儿。税关职员的迟缓把这种麻烦延得太长了。好像放在陈列窗里似的,这样地受人察看,羡慕,那些胆小的女人便又有了在大季诺尔戏院中看戏时的那种小小的昏晕。这一大群人是无害的革命。一个暴发户的女人感觉到自己的头上戴着的项圈;但是在那些漂亮女人呢,那必须要这种视线的集中,才能使她们感觉到她们被一个新的重量加了价值上去的珍珠。除了那些满不在乎的妇人们之外,那些小心的妇人们畏寒似地翻起了她们的貂皮高领。
再者,在汽车中的人们是比在汽车外面的人们更想着革命。
民众是太贪看那每晚开演的白戏了。那天晚上人特别多。蒙特鲁易的各电影院的看客,在看了星期六的特别节目之后,还能看一段余兴。他们觉得刚才的华丽的影片,还在继续映下去。
在群众之中,没有几个人憎恨今日的幸福者。保尔不安地微笑着,向他的朋友们转身过去。因为过了几分钟前面的汽车还不开,阿纳·陶尔逸便探首出去。
“婀丝!”他对玛娥说,“我们不能不去管她!车胎破了的是她的汽车啊。”
在一盏瓦斯灯下,穿着晚礼服,头上戴着一顶宝冠,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正在指挥她的汽车夫修汽车,她笑着,呼喊着群众。她和一个以美丽闻名的美国殖民地妇人惠恩夫人在一起。这个美丽的声誉,正如社交界的一切声誉一样,是名不副实的。稍稍有一点儿眼光的人们,就会看出惠恩夫人并不是具有某一种美点的女人。
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呢,在瓦斯灯下,她真是仪态万方。对于她,瓦斯灯光是比水晶灯光都合适的。她被围在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们之间,样子渐渐地改变了,她毫没有不自在的样子,好像她和他们是一起生活了长久似的。
为了没有喊过一个像她一样响亮的名字,大家都喊她婀丝;这就可以显得她是大家的朋友。实际上,除了那些不愿意做她的朋友的人们之外,她确实是大家的朋友。因为她是一个极善的人。可是,在这种场合,道学家们是或许会替“善”叫冤的。因为她的举止自由的缘故,有几家人家都对她表示敬意。她是帝政时代的一位元帅的曾孙女,她和另一位元帅的一个后裔结了婚。
奥斯特里茨公爵是在一切认识他的夫人的人们中惟一不和她熟识的人。她不去打搅这位公爵。这位公爵毫无声息地生活着,青年们都把他当做已经死了:他一生都消磨在马种的改良上。婀丝的太丰满的肉体和卷曲的头发(别人总以为这是和生肉接近的结果),可是从她的那个在少年时当肉铺伙计的曾祖拉都元帅遗传下来的吗?她是好妇人,好女儿,她使那些觉得她是美丽的女人的平民都爱戴她。好女儿,甚至还是好曾孙女,因为她非但不否认她的血统,而且就是在恋爱中也还恭维那位元帅。她只有菜市场的健康的趣味,而人们还批评她有变态的嗜好!
青年系代的人们没有她的系代对于她那样地严格,而陶尔逸夫妇(人们是不能怀疑他们的道德的)也不避开她。因此那个不认识陶尔逸夫妇的法朗梭,却认识婀丝。
那三个男子吻着奥斯特里茨夫人的手,四边的旁观者笑了起来。
法朗梭已经和陶尔逸夫妇同化到这个地步,竟绝对不懂群众为什么发笑。除了吻手这举动之外,陶尔逸伯爵的声音也使群众快活起来。
陶尔逸夫人所不了解的一件事,便是群众的盲目的同情,多分偏向婀丝·德·奥斯特里茨和爱丝德·惠恩,而不大偏向她。原因是那穿着衣服的公爵夫人和那美国女人都没有戴帽子,而在平民的妇女看来,“贵妇”的特征第一便是帽子。
只有在第二排上的一个大汉不对公爵夫人表同情,“啊!可惜我没有手榴弹!”他起初这样叽咕地说着。可是四围的喃喃声却教训了他,如果不愿挨打,还是少说几句好。他改变了他的脾气的方向,迁怒到那汽车夫身上去,骂他是“饭桶”。偏偏每当那个流着汗的不幸的人以为这次可以成功了的时候,那个没有放稳的托车器,总一拐动使汽车又落了下去。公爵夫人向那大汉叹着:
“哙,你这吃饭不管事的人,你可以少说几句而来帮我们一手吗?”
有几个场合,有几句话的情景,正像是猜钱的正反面的那种赌法。
“这样一来可糟了。”保尔想。
正相反,这句话替公爵夫人博得了一场欢呼喝彩之声。
这场欢呼喝彩之声显然对那大汉发生了效力,因为那个大汉一边叽咕着——这是一个顶点了,很是表示他要来尽某一件义务了——从人群中挤出来,钻到汽车下面去,把车子修好了。
“请这位先生喝一杯葡萄酒吧。”婀丝对汽车夫说。他从箱中取出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于是,和这位救星碰着酒杯,公爵夫人完成了她的征服。
“哙,快点上路吧!”她喊着。
于是,陶尔逸夫妇和赛里曷士,以及那不胜惊叹的保尔,分得了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的一点儿光荣,出发向洛班松而去。
政变就是这样地发生的。
赌场里管轮盘台出身的吉拉尔,是那在大战期间经营巴黎人的娱乐场所的两三个人中之一。他是最初开办秘密舞场的人。
受着巡警的追踪,为了现在的违法,更为了以前的事件而畏怕巡警,他每隔半个月移换一个地方。
在巴黎移了一圈之后,他最后把秘室中的跳舞换到了郊外的小屋中去。最有名的是在纳易的那一家。在好几个月之间,一对对的漂亮的舞伴磨砑着那个犯罪之屋的地板,在休息期间到铁椅子上去歇力。
因生意兴隆而心醉的吉拉尔,于是想扩充他的企业了。他用了极大的代价租下了洛班松的一个巨大的庄园。那庄园是在前一世纪末叶,由一个著名的香水商都克的痴心的女儿出主意建造的。那都克正就是那借着谐音字,在广告上和包纸上画着一个公爵的冠冕的商人。
都克小姐一生在那里等候一个负心的乐师的大厦的门楣上和铁栅门上,也有着这个冠冕。
在离开奥莱昂门几米的地方,有几个拿着电筒的人,把到庄园去的路指示给汽车中的人们。
保尔不时地向陶尔逸夫妇和法朗梭转身过去微笑着。这种微笑可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这可以说是:“不。我对你们说我很好,天气一点也不冷。”或者是原谅的微笑。他朦胧地感到别人在作弄他……或许他的微笑只是反映一个出游的孩子的快乐吧。
老是跟着奥斯特里茨的汽车,陶尔逸夫妇的汽车开进那庄园的大庭院去。还没有在门口停下来之前,他们已从一扇玻璃窗间,看见在那吉拉尔的所谓“卫士厅”中,有许多穿燕尾服的男子围着一张极大的桌子坐着。只有两个女子,坐在桌子两端。
因为是从马戏场来的,陶尔逸夫妇、保尔和法朗梭都穿着白天的服装。保尔有点儿趑趄不前:幸而和陶尔逸夫妇及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一起进犯这一群漂亮人物的矜傲,在他心头弥补了装束不称的烦恼。可是最使他惊愕的,便是当汽车的喇叭一响的时候,男子们和妇女们都一哄而起,把那张桌子像神仙剧中的布景一样地隐去了。其中的一人把门开大了,急急地赶到奥斯特里茨前面来。这就是吉拉尔,而围坐在桌子边的那许多人,猜起来一定是其余的职员们。在主顾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去部署自己的职守。那个在几天以来看出自己被运气抛到一个空虚的跳舞厅中的吉拉尔,至少也想和他的职员们联络联络,而把昨夜预备着供给主顾的残肴,请他的职员们大嚼一顿。一伙人用手电筒的信号,在路上拉拢那些没有来过的汽车。
音乐奏起来了。法朗梭·德·赛里曷士很乐意这种让他可以缄默的声音。
他向陶尔逸夫人转过头去,并没想到自己在向她微笑。
“密尔沙!密尔沙在哪里?”奥斯特里茨夫人喊着。
实际上,那个别人这样称呼着的波斯国王的从弟是显身出来了,他是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密尔沙”并不是他的姓,却是他的称号。大家都采用了这个略称,这友谊的绰号。
我们是不能梦想比密尔沙更有波斯人的特质的波斯人的。
但是他的祖先的荣华,在他的身上却取了别一种形式重现出来。
他没有后宫粉黛;就是他的惟一的妻子,也已经去世了。他作着汽车的搜集。凡是有了新式样的汽车,他总要第一个得到,在那些汽车还没有完善,还没有装置妥当的时候,他就把它们买了来。所以,有一次,他的那辆除了纽约以外别处不能修理的世界上最大的汽车,竟在到第埃泊去的途中出了毛病。
正和他的一切同国人一样,他也是热衷于政治的。
在巴黎,密尔沙是被视为一个轻浮的人的。别人说这位亲王具有作乐的本能。这理由是很简单的:如果有一个地方是不快乐的,密尔沙便立刻退回去了。虽则是一个乐此不疲的猎人,但他却从来也不沉迷;而他追求幸福和快乐的热心,也很足以证明他是并不把幸福和快乐当作一件了不得的东西的。
密尔沙对于法朗梭·德·赛里曷士很表示好感。法朗梭也很和他要好。他疑心这位亲王的真价值,远在他可爱的声名之上。
密尔沙已变成了一种那么受人崇拜的人,人们相信他有那使一场宴会兴奋的能力,一看见他到场,各人便都精神抖擞起来了。那天晚上,法朗梭·德·赛里曷士觉得密尔沙有点惹厌。他的到来立刻使大家活动了起来,那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跳舞,人们却跳舞了。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是不会跳舞的,他颇以不能搂抱陶尔逸夫人为憾事。
一对跳着舞的男女是能显示出他们的了解的程度的。陶尔逸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动作的调和,证明着只有恋爱或习惯所能给与的那种一致。
我们可以责备阿纳,说他和玛娥的了解,只是从习惯中得来的吗?不,伯爵夫人有着足够两个人用的恋爱。她的恋爱是那么地强有力,她影响到阿纳,而使他觉得必须反报。这种情形,法朗梭一点也猜不出。他觉得在自己面前有一对结合得很亲密的夫妇。这种结合使他快活。对于他们,他感到一种和那些与他接近的人们大有差别的情绪。在他的心头,嫉妒往往是占了恋爱之先的。这一次,他的心灵却并不如此。法朗梭并不想在这一对夫妻间找一个插身进去的裂缝。他看着陶尔逸夫人和她的丈夫跳舞,心中已很快乐,就好像他自己和她跳舞一样了。他张开了嘴艳羡着他们。他不回答爱丝特·惠恩,甚至连她说些什么也没听见,心中只想着,如果自己要得到一种与陶尔逸夫人有关系的幸福,那么他应该在阿纳与玛娥的和谐中,而不该在他们的不睦中去找的。
陶尔逸伯爵更不安坐下来了。为了在舞倦时休息起见,他调着混合酒;那种混合酒,与其说是合乎酒场主人的技术,还不如说是合乎妖术。第一杯是大家都尝试的,第二杯却没有人愿意喝,就是他自己也不愿意喝了。再喝的只有陶尔逸夫人,为的是这酒是她的丈夫调的,以及赛里曷士,为的是陪陪陶尔逸夫人。
那位最初想拉法朗梭去跳舞的惠恩夫人,停止了跳舞,坐到他身边来。他是宁可愿意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那里的。对着这个美国女人的冗谈,他觉得自己太不老练了。她说着法朗梭已经忘记了的事,而那些事呢,她还是昨天才知道的。她说着一些他认为是法文的错误的“字眼”。为了努力讨他的欢喜,为了显示自己不凡,她抓住了一个不值得细说的比喻和思想说个不休。抓住了别人在喝了阿纳·陶尔逸的混合酒之后所说的“妖术”这两个字,她便谈起春药来,她把那使特里思当和忆瑟致死系在一起的有名的药方,以及古今各国的作催爱之用的混合酒的调和法,低声地告诉他,她自以为用这样的一种婉曲的方式,能向他表示她是很欢喜他。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醒了过来。她在讲着什么?他想,只有他一个人和陶尔逸夫人一起喝了她应得和阿纳同喝的那种饮料,而制这饮料的本人却没有喝。
他以为自己的心情被爱丝特·惠恩猜透了。他露出了一点窘态。看见这一窘态,那美国女人以为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是比她所想象的更不懂事,非开导他不可。
“在这些饮料之中,”她继续着她的矫造的谈话,“必须调和曼陀罗根粉进去。我呢,不论是谁,如果我欢喜,我可以使他爱我,因为我有‘一个’曼陀罗根。你应该到我那儿去见识见识,这种曼陀罗根全世界只有五个。”
这个人形的植物的根,是她在一九一三年,在君士坦丁的一个市场里,用几个铜元买来的。那时她还以为是买了一个黑人的小雕像。
“我应该来替你雕一个胸像。”她静默了一会儿说。
“你会雕刻吗?”法朗梭漫不经心地问。
“并不专门;但是,在小的时候,我一切艺术都学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