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不管我的成绩有多差,年还是要过的。
过年啦,意味着可以穿新衣服、吃糖果、喝饮料、放鞭炮……大人忍着怒气任我们胡作非为;还意味着见不熟悉却佯装亲近的亲戚、吃圆桌会议一样的年夜饭、大人攀比式的压岁钱、赏花灯一样的走亲戚……提前教学人情世故。
吃完晚饭,几个孩子兴冲冲地离开烧着炭火的温暖的房间,冲到街上买东西—一角钱一根的劣质“神鞭”,是我们可以付得起的。买的时候一根一根地数,数两次才给钱,然后再选几根便宜的仙女棒,捏得紧巴巴的,咬碎一口银牙,跺跺脚,付钱。
从隔壁面厂抽两根晾面的竹竿,把“神鞭”的一头绑在竹竿上,另一头用蜡烛小心点着,先是花,再是火,花火四溅。当时词汇量有限,现在才知道应该用流光这个词,易抛易徘徊,飞舞相随,状若萤火。
一边唱着歌,一边自我陶醉地转着圈,让花火围绕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世界中心。转得自己晕乎乎的,傻乎乎的,笑着一遍又一遍也不厌倦。
维安姐姐玩得没我们这样疯,不玩烟火的时候就在一旁看着我们几个小的,目光像蚕丝般也围绕着我们,温柔可爱又懂事的样子,其实她只大我们两岁,却好像大了很多。
维安姐姐是舅舅的女儿,舅舅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具体职位不清楚,好像是个某个镇的副镇长,舅妈是公司职员。比起我和持盈的父母都是工地工人要好得多,虽然绝对不嫌弃自己父母的工作,但也绝对不妨碍羡慕维安姐姐父母的工作。好像也正是这样,维安姐姐作为他们的独生女,压力像是罗浮山压顶,山间飞云环绕,罗浮叠翠,看似仙山缥缈浮于平地,实则一石一岩叠峰成山,千金万钧不减一锱一铢。
晚上玩累了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维安姐姐她们最好在老家多玩几天,还有很多好玩的呢。
初一天早早就起来了,先清点了一遍收到的新年礼物—五子棋、小兔子围脖、芭比娃娃、《成语辞典》,嗯……我很满意,一一放好在桌子上,持盈笑我,说这样像开展览会。
我们两个玩够了就拿出本子装模作样地写字,时间拿捏得很准,不一会儿大人们便收拾妥当陆续围了过来,舅妈说:“这两个小美女真乖啊,比我们维维乖多了!”客套的感叹令我和持盈的父母脸上浮起笑容,又客套地回:“哪里哦,小维才乖嘞!”
我和持盈相视一笑继续写,当时对于这样的夸奖我们还是很珍惜的,努力地想要让人满意,即有存在感又有成就感。
舅舅轻轻地抽出我和持盈的本子:“从书法的角度来说,訫儿的字工整老实,练得好了端庄秀丽;持盈的字有风格,练得好了飘逸风流,自成一派。”其他大人纷纷表示赞成。
我心想,那要是练得不好呢?
过了几年我才知道任何事情不好就只有一种不好,好就各有各的好。书如此,诗如此,乐亦如此。书如此,布白,点画,或镂金错采,或芙蓉出水。诗如此,起,承,转,合。乐如此,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好的有过程有章法有回环余韵,坏的就任它坏吧,不用追本溯源!
正月为端月,其一日为元日,亦云正朝,亦云元朔。在我看在初一才是真正的过年,不熟悉的亲戚已经走了,初一不出门,我们一家人就在家里玩,姨父烧了一大盆炭火,暖烘烘的。不过人各有所爱,舅妈,姨娘,还有我爸爸他们凑成几桌打麻将,“呯呯砰砰,硿硿隆隆”,掷出去的牌如同射出去的箭,绝无虚发。
我,持盈,维安姐姐,舅舅,妈妈,还有晓雎嬢嬢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姨父把炭火烧好后就坐在一旁的沙发玩手机,最后实在百无聊赖回房间补觉去了。
现在说到了下棋,晓雎嬢嬢说子分黑白,寓意阴阳,讲合自然,弈棋为修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所知道的棋不过是五子棋、跳棋、飞行棋,晓雎嬢嬢说的围棋对我来说实在是晦涩,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因为我喜欢看她侃侃而谈,眉飞色舞的样子,淡扫的峨眉也微挑着,令人心招,我想她如果还是个少女,在外估计没有哪个男人不为之侧目。
晓雎嬢嬢是外婆妹妹的女儿,从小和妈妈姨娘她们一起长大,很是要好。外婆闲聊的时候总说晓雎嬢嬢命好,虽然母亲早逝,但嫁了个有能力的老公对她很好很好,饭都没让她做过几次,把她养得像个“大小姐”,每每谈到晓雎嬢嬢,妈妈和姨娘眼里也是掩不住的羡慕。
我看着她们讨论晓雎嬢嬢的幸福,心中不以为然,实在是不敢苟同。她们把晓雎嬢嬢这个人和晓雎嬢嬢的婚姻硬生生用刀割开了,之间好像没有任何联系。一时间,我的心里悲戚得很。
女人从第二个跳板跃过去,她的聪明、才学、美丽性感似乎就不存在了,巧妙地让一支山水仙沦为了乡野间未名的花。众生平等,无量功德。
晓雎嬢嬢说:“訫儿,你会象棋,来说说象棋。”我话少,一般能不说就不说,实在要说就逐字逐句地斟酌,尽量不出原则上的错,这样不会显得自己浅薄。我认为我对象棋所知寥寥,不敢轻易发言:“我只会下,而且下得不好。”声音刻意糯糯的。
妈妈皱起眉头:“哼,打不出来粮食,莫得出息。”妈妈很生气地看着我。舅舅说訫儿就是这样的,螺蛳有肉在心头。晓雎嬢嬢和维安姐姐她们也说不要生气。妈妈叹了口气,说不晓得该怎么教我。我想,其实我不用教,我自己就可以长大。
訫儿的父母在她字两岁到五岁长年在外打工,每年只回来两次,每次也只是逗留几天,绝不超过十天,持盈的父母也是一样的。那个时候訫儿和持盈还很依赖想念父母,她们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等呀等,传说有望夫石,也应该有望亲石,訫儿说:“那一定就是我啰!”持盈和她争执:“是我!”訫儿妥协:“可以有两块啊,一块石头孤零零的,两块可以做伴。”持盈脸上浮起笑意,攀着訫儿的肩膀:“好吧,我们做伴。”
持盈看我受了批评,眉头一皱,鸦羽般的睫毛上下飞舞了一下:“人家不想说就不说,还要逼着人家说吗?”她向来是不惧大人权威的,敢于反抗质疑,简直是一个侠女。妈妈捏了捏持盈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笑:“你晓得啥子哦你!”
晓雎嬢嬢问:“訫儿,象棋黑红棋子代表什么?”
太好了,这个正好知道,我答:“项羽的楚军和刘邦的汉军。”
晓雎嬢嬢问:“为什么将死定胜负?”
我答:“擒贼先擒王,古时候君辱臣死,君就是天。”心想,古装电视剧看多了也是有好处的。
晓雎嬢嬢问:“下棋最忌什么?”
我答:“我觉得最忌人云亦云,死记硬背,应该随势而变,不到最后胜负都是五五分。”嗯,我这句话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感觉很高深,似懂非懂。
晓雎嬢嬢看着我,说我缺个引路人。我不明所以,固执地想,我不用,我自己就可以长大。
訫儿长大后才明白,才理解。明白引路人的含义,不是传统式的小学老师,而是冰雪之于寒夜,做点睛之笔;理解当时晓雎嬢嬢心中的可惜……又何止是可惜。
持盈不会下象棋,不感兴趣,瘪了瘪嘴:“刚才不说,非要问你才说,什么毛病?”我一脸懵懂无辜地看着她,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说:“你呀你!”
我还是一脸懵懂无辜地看着她,有点傻气,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自己会的东西总要显摆出来才算真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