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视线中的一切物体都带着一层明晃晃的光晕,全身所有的骨头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头顶是一片昏暗的棚顶,裂开了一个大洞,阳光从那里钻进来,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影。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废纸箱和棉絮,密集的尘埃漫天飞舞,那个见鬼的空调架歪在一边。这里大概是单位楼下的废品回收站,那个棚顶和这些纸箱子减缓了冲击力,救了我一命。我试着挪动身子,后背和大腿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骨折了,但并无大碍。
棚顶上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阳光被一团黑云遮挡,那团黑云隔着墨镜冷冷地注视着我。跟着他从洞口跳了进来。
"你是秩序的威胁。"他跳落在不远处,缓缓朝我走来。我用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去砸他,一面挣扎着爬起身。
"离我远点!"我拉开架势冲他喊道,"不然我不客气了!"我的肋骨因为这阵大喊而刺痛起来。
管理废品的老头坐在不远处的小木桌后边清点账本,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蹲在门前抽烟。对于站在废品堆上的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应,棚顶的那个大洞仿佛也和他们毫无关系。我们像是这个世界里的隐形人。
"现实的真相是你无法理解的。你需要立刻接受重置,这也是为你着想。"他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不然我们将使用强制手段。” 我慢慢向后退去:"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一定是疯了!"我将一叠废纸箱砸向他,扭头便跑。那个黑衣人仍站在原地望着我,目光寒冷如冰。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乌云从远方堆来,沉闷的雷鸣声在云层间游走。回收站外是一条拥挤嘈杂的小巷。我慌乱地奔行在爬满青苔的砖墙之间,四周的光影都跑走了样。我不敢停下脚步,我不能停下脚步。追逐我的不止是那些黑衣人,还有我的恐惧。小巷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石砖小道延伸向弥漫着烟幕的远方,模糊而遥远的画面卷着烟幕铺天盖地地袭来:燃烧的碎石在飞落,人们倒在流淌的血河里,那摊血液又像是一棵扭曲的大树,枝杈挣开地面刺向天际,撕破了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光幕自天际垂落,无声地咆哮着吞没了存在的一切。
漫长的巷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我的肺痛的像是要炸开来。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我焦急地冲司机挥了挥手。他把车停靠在我身边。我吃力地拉开车门,倒在后座上,在剧烈的疼痛中大口喘着气。
"快开车,师傅。"我费劲地说道。
“去哪?”司机漫不经心的问道。
无数地名在我脑海中划过,又一一被我否决了。
“去南街的花园小区。”我忍着疼痛说道。那是我家的地址。我要回家。现在那里是唯一可以让我安心的地方。
“你看上去像是病了。”司机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道,“你应该上医院看看。”
“谢谢。”我坚定的说道,“但还是请送我去南街。”
司机没再说什么。出租车汇入了滚滚车流。我摇下车窗,城市车马的喧嚣声让我感到略微的安心,让我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仍活在现实世界里。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我仍在试图安慰自己。有时我会无不嘲讽地想,人真是善于自我欺骗的物种。我挣扎着探身往窗外望去,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
“师傅,南街是在城北。”我焦急地喊道,“您这是......在往反方向开。”
司机隔着反光镜扫了我两眼,古怪地笑了笑,猛地提高了车速!
棒极了,这一天简直棒极了!在这么棒的时刻,我的大脑又刺痛起来,杂乱的画面和低沉的喃喃细语如潮水般塞满了我的脑袋: 拥有独立智慧的机器能够产生的能量,将是十分巨大乃至可怕的,它将对人类世界带来的影响谁也无法预料......
它将改变战争格局......
歪着脑袋的机器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
他指着我说":把他重置。"
大脑剧烈的刺痛起来。 我感到自己即将触及到那些事件之间的联系。
“停车!停车!”我大吼道,司机对我的喊叫置若罔闻,悠闲地打开了音响,跟着CD哼起一首奇怪的老歌:
我在时光这头
对过去的我招了招手
他正开着车驶在乡间小路上
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
去找寻那个他深爱的姑娘
过去的我你听我说
那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哦
过去的我若能听见
那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
真见鬼!
看来今天注定是疯狂的一天。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如果再多给我几秒钟的时间犹豫,我一定不会考虑这么干,不过时间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没法让正在发生的事件停止,它只会不可阻挡的洪流之势奔涌向前。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扑向驾驶座,打开保险,跟着狠狠撞开车门。不到二十分钟前我刚从八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那时我想我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事了。现在我又要从一辆高速行驶的车上跳下来,真是讽刺。
我扑倒在灼热的柏油马路上,世界在我眼前高速旋转,浑身的骨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了。鸣笛声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混乱间我看见巨大的车轮朝我碾压而来。
这是我做过的嘴愚蠢的决定了。我惊恐地想。
尖锐的摩擦声呼啸着冲击着我的耳膜,车笛声慢慢减弱,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预料中的撞击迟迟没有到来。我慢慢睁开眼,一辆大巴静静停在我面前,车轮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子。
我手脚发软地爬起身。整条路上的车都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放缓了车速,车流如同被大坝阻隔一般停止流动。司机们面无表情的握着方向盘,神色木然地呆望着前方。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这一切事件都有一个人在幕后操纵,那么刚才那个操纵者在刚才可能救了我一命。车流又开始流动起来,那辆出租车也隐入车流中消失不见。我不知疲倦般地在街道上飞奔起来。太晚了,恐惧已经追上了我,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精疲力尽地倒在路边的长椅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伴着一次剧烈的疼痛。我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浑身的伤口都被牵扯着,我痛得龇了龇牙,依然止不住大笑。今天发生了太多突如其来的变化,它把我的生活搞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见鬼的头痛,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我撕心裂肺地大笑着。乌云低垂在半空。街道上的人群来来往往。他们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在意一个疯子的笑声。
“哈哈哈哈......”我无力的笑着,滚烫的泪珠划过脸颊,滴落在满是尘埃的长椅上。
脸颊上传来一丝凉意。细密的雨点纷纷扬扬地飘落。我呲牙咧嘴地支起身,盯着地面上渐渐密集的雨点,感到意识在逐渐清醒。浑身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疼痛有助于思考。在迷蒙的细雨中,我开始试着整理凌乱思绪。
首先可以模糊的判断我的记忆应该被修改过。单是想到这一点已经使我不寒而栗,但我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这一系列变故的开始应该是源于我昨天在整理旧书时翻出的那本旧杂志,我只记得翻开后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对,就是那一阵眩晕,到我整理完书房为止,中间出现了一段几分钟的记忆空白。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努力回忆着,但除了脑袋越来越晕之外一无所获。
行人正四下避雨。他们可以神色自然地与他人交谈,会有正常的情感波动,但我观察到,若以我为参照系而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对我做出任何反应。跟着我想到了公交站台的那个中年人的古怪行径,结合起那个年轻人提到的那个古怪的词:规划。我由此慢慢推出一个令我不安的假设:设想有这样一种事件,一个人按照设定的规划进行活动。可能在原本的“事件”中,我在早晨确实同那个中年人聊了一会股票,但出于某些原因,我"脱离"了"事件",但那个中年人仍忠实地依照规划说完了他的台词,于是产生了早上那个诡异的现象。但这个假设会是真的吗?如果是,那又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那些黑衣人又是谁?那种联系时隐时现,我感到大脑像是要被撕裂成两半。于是我放下了这一部分,跟着开始另一种假设:假定上述推论成立,那么一定有一种外力将我扯出了“事件”外,就像宇宙中的“光锥”,事件在光锥内传播,光锥之外的人看不到光锥内部,也就不知道光锥内的事件。
金鱼被扯出了鱼缸。
最后我注意到了黑衣人的词:重置。它又代表什么呢?我想起老大最后的样子,心里一颤。
"现实的真相是你无法接受的。"那个黑衣人冷冷地说。
他说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谁有能力规划人们的命运?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冷风吹过我被冷汗浸透的后背。我忽然想到,如果是因为我脱离规划而遭到黑衣人追捕,那我的家人会不会因此收到牵连?更重要的是,她们也会脱离控制吗?
我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屏幕开裂了,但勉强还能用。我颤抖地翻找着联系人列表,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狠狠地摁了下去。一支舒缓的钢琴曲飘了出来,那是我与她相识的那家咖啡店常放的曲子。我焦急地扳着手指头,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急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
电话通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怎么了?"她呆板生硬地说道,像在念台词。"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她跟着说道,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柔起来。”我的心如同注了铅一般沉了下去。
“没事,就是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咬了咬嘴唇稳住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单位里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一点小事。”我强忍着泪水,故作轻松地说道。
“怎么了?听你声音怪怪的。”
“没事。”我抹了抹眼睛,“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俩认识的那家咖啡店吗?”
“记得啊。"她愣了愣,犹豫了一会说道,"就在我们那条街的街角。”她笑了笑,“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没事。我在心里说,我只想确认你是你。尽管这毫无意义,不过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不是她。
"你现在在哪?"
“我还有事呢,得挂啦。”我慢慢关掉了电话。那个声音仍在温柔地重复:"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
我的泪水有如决堤之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用破碎的手机照了照脸,屏幕里一张破碎的脸回望着我。真见鬼,在单位的卫生间里,我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这感觉简直糟透了。我看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得平静。我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再睁开眼时感觉好多了。没有头痛,没有杂乱的画面,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地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