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汴威城,雄伟壮观,坚韧厚重,像座巨大的鼎一样无声矗立在大漠中,飞檐反宇,旌旗招展,乘台上修建了三座城楼,远望时,可看到它们在同一线上,巍然对峙,蔚为壮观。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暗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一股沧桑又悲壮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能听到草木凄悲,青山嚎哭。
毕竟没有事先通知,进入严防死守的汴威城,还是走了些繁琐的程序,守门的士兵通知说,再等片刻辛将军就会亲自来迎。
夕阳鸟外,山川欲暮,那位少年将军,红缨银枪,狮盔金甲,驾着一匹红鬃烈马,逆着霞光向她奔来。
“月儿!”被深深拥入烈火般的胸膛,雷声一样厚重的心跳声响彻她心田,她日思夜想的少年就在眼前。
“云犽,你瘦了。”她未语凝噎。
少年将军脸上添了伤痕,墨发蓄长,肤色白皙也不免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但少年意气不减,眼中恍如银河长贯,星川摇动。
“月儿,我好想你!”果真还是少年,还是那只幼时眼神倔强的小兽,他哈哈大笑两声,抱起松月转了三圈,平沙无垠,青天如画,风月落日不及他们眼中深情璀璨。
“月儿,你怎么这时来了?在信中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欢喜过后,云犽不解的问。
“说来话长,我和长休有这样做不得已的原因。”
辛云犽侧首看向辛长休,正好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悲伤。
一行人入了城,安置在宏大气派的将军府。
松月将逃婚的事情一一跟辛云犽解释清楚,辛云犽眉头紧蹙,拍案而起,旋即就要写信进京,向皇上求娶松月。
“纵使十四皇子不介意,可松月毕竟是违了圣旨,皇上此刻怕是气在头上,你又何必非要此时上书?”辛长休茶盏在手,并不浅酌,看着辛云犽神色严肃。
辛云犽神色不辨,坐回原处道:“哥哥说的是,那便再等几日,想来有了十四皇子相助,皇上倒也不会大怒,对辛家下手。”
松月赞同的点头,问道:“这几日边关安宁,战事可繁忙?”
“说来奇怪,前些日子,大概半个月前吧,庆军日日前来挑衅,皆被我打了回去,这几日竟然一点动静也没了。”
松月停了停看着辛云犽的目光,低头把茶放下,说道:“也许是在密谋什么,你万事小心。”
“哈哈哈哈,月儿不用担心我,无论什么计谋,在云犽这里,都是没有用的。”
松月知道云犽少年成名,心高气傲,也不多说,看着茶盏里绿叶沉浮,双眉如结,颦蹙不解,这一切都是定数,她安慰着自己。
辛云犽因为还有些战事公文要看,松月便换了身月白绣裙,带着帷幕在城中游览,辛长休担心士兵尽是男子,于松月不利,便也换了身月白长衫跟着。
汴威城虽地处边陲,常有战事袭扰,但当地居民农桑不误,不比京城繁华,也自有安宁,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练兵场。
尽管士兵们正在认真操练,但松月还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懈怠之心,她用了些法力,也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那庆朝军队肯定是被咱们打怕了,这都几天了也没开战,难不成怕的连城门都不敢来了?哈哈哈哈哈。”
“那是,有我们辛大将军神威在此,来一次打跑一次!”
“那群孬孙算个球,老子一个能杀十个!哈哈哈哈。”
“……”
“松月,你很担心……边境战事吗?”辛长休见松月眉头自出了将军府,就一路紧锁,现在更是绞得死紧,面色难看。
“啊!不,没什么。”松月摇摇头。
“还说没什么,你看你的眉头皱的多紧?”辛长休淡笑几声,信手抚平她眉间皱痕。
松月沉思不停,并未注意,看着高大城郭,巍巍矗立,只似是而非的对辛长休说了句:“长休,骄兵必败,你知道吗?”
辛长休放下手,拢在袖中,回道:“胜败不止在人,古语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松月,你要相信云犽。”
松月轻轻颔首,转身走去,随风飘动的帷幕正如她飘摇不安的心。
再次回到将军府已经是酉时了,门外,一个年轻女子在不停地向门内看,似乎在等什么人,旁边的守卫似乎没看到一样不闻不问。
走近了,才发现这女子不过二八风华,紫裳绿裙,外罩一件绛紫纱衣,首饰朱钗都是松石的,涂脂抹粉,眉目带情。
松月不喜欢多管闲事,抬脚便往府里走,辛长休见她无意理会,自然也跟随其后。
“凭什么那女的就可以进去?”那女子在后面大喊着。
松月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也没深究。
只听守卫吼道:“那可是辛将军未过门的夫人,你个服侍兵士的军妓也敢和人家比?”
“啊啊啊啊!”忽然间那女子就和疯了一样朝松月冲了过来,势劲之大连人高马大的守卫都没拦住。
“辛松月!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毁了我,还要抢走我的辛郎!”
听着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叫,松月才勉强忆起她是那年赏花宴上的杨小姐。
“松月!”辛长休本想保护松月,但见守卫已经把人拦下,便停下了动作。
松月烦躁,连头也没回,只想回房间休息,偏巧这时辛云犽出来了。
她看到辛云犽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还温柔的面孔,在看见大呼大叫,挣扎不停的杨小姐时,立刻冷下了脸。
俊颜像敷了层寒霜,不怒自威:“杨姑娘看来是嫌我汴威城庙小,容不下你,那就给我滚到城外去当个流民如何?”说完立即施令,让守卫把人拖了下去,尖利的痛苦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松月只觉头痛欲裂,香,浮生香的味道好浓好浓,它粘稠的充斥了整个天地,如同饕餮吞噬了松月的一切感知。
辛云犽看见松月面白如纸,摇摇欲坠,急忙冲上去把她揽到怀里,松月看到天地旋转不断,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模糊,最终,堕入黑暗。
辛云犽抱着人快步跑向军医署,张慌的神情任谁都能看出来怀中的女子对他有多重要,辛长休当然也看出来了,他怆然失色,伸出的手不知何处安放,只好放下,可是,心却放不下。
松月无碍,只是晕了两天,睁眼时,床前只有辛长休。
“长休?云犽呢?”
辛长休眼中血丝严重,眼底青黑浓郁,看起来好几天没睡过觉了。
“松月,你还记得那朵‘雪雁’吗?”辛长没有回答她的话,兀自开口,神色凄然,似要落泪。
“那朵花,很特别……它的花蕊处自成另一朵花,两朵花一灰一红。”松月闭上眼睛,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长休年少时,行为举止便异于常人,有时安静如竹,有时暴烈似火,长休自己不知,这都是旁人说的,十岁那年,我遇上了一个术士。他猜测我的生辰八字,家族历史,无一不中,他说,我身体内,有两个灵魂。”
松月摇头屏气:“别说了,长休。”
“松月。”辛长休落下泪来:“一梦浮生,你猜做梦的是我还是云犽?其实你猜对了,梦者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
“你知道梦妖?你知道浮生香?”松月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长休不止看经书典籍,神仙志异也是看的。”辛长休浅笑着,轻轻点头。
松月不知如何说话,她紧张地去拭辛长休的泪。
“所以,长休一直是醒着的。”辛长休声音哽咽:“松月,云犽此次出征会遇大难,长休若是告诉你,你若走了,长休便会在梦里消散,你若不走,云犽必死无疑。”
他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松月,你会选谁?”
松月想起初遇那时,看着面前两个稚嫩的孩子,她的哥哥也曾这样问她:“松月,你选谁?”
松月徒然间泪流满面,她不敢抬头看辛长休,她的呜咽声止不住的传出来,她说:“长休,云犽在哪里?”
“松月,我一直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可我还是爱上了你。”辛长休转头看向窗外,声音颤抖:“他在白关。”
松月翻身下床,套上鞋袜边往出冲,她不敢回头,她一点都不敢回头,她知道辛长休的身体在慢慢透明,失色,空白,消散,她怕,她怕她会舍不得,她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但是她不可以回头,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万里浪淘沙,清寒漠天涯。
辛云犽看着身边七零八落的尸体,血满黄沙,四处殷红,满目望去,尽是悲凉。
是他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是他葬送了这数万将士,是他亲手毁掉了他和月儿的那根红线……
他手里握着的是那把骏驳剑,月儿说愿此剑护他沙场平安,此时宝剑血迹斑斑,刃处也已经有了缺口,敌军看到只剩他一人,便都围了上来,怒目,狂笑,辱骂……他看这天际也是模糊一片红,他想,他可能回不去了,他的月儿,等他四年,为她逃婚,他说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恍然如是大梦成空,月儿,对不起,是云犽无能……
“笨蛋云犽!”松月用光了积攒的法力,她白袂翩飞,青丝纷扬,鞋磨破了底,袜映出了血,泪眼通红,终于追上了他。
她看到天地都是血红,她看到那位将军啊,剑折沙中,半跪于地,狮盔掉落,身上都是伤口,血迹,还粘着沙子,笑着看她,温柔地让她心痛。
黄沙里的唯一一抹白色,狂奔着向他飞来,她还是那样好看,和他爱上她时一样。
松月看着那个傻瓜努力朝她大喊:“快走!月儿,快走!”
她凄然笑了:笨蛋,我跨越沙海奔向你,早已有了奔向死亡的觉悟。
红日昭昭,沙海沉沉,我终于,还是来到了你的身边。
红日素素,沙海空空,卯时三刻,这场大梦,还是终了。
流光浅浅的山洞里,松月把掉落一瓣的曼陀花收入怀里,她走时,似乎听到一声呢喃:“松月,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她闻声看向那个手垂落地上,刚刚断了气息的将军,茫然地转身,脸上有温热的感觉,是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