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京城大变,皇帝归天,权臣刘相把持朝政,其侄儿镇西大将军梁禹绩返京,寻皇位继承人,奈何先帝子嗣不多,或暴毙或夭折,仅存的两位皇子,一个被封王的九皇子被刺客暗杀,一个十四皇子流落民间。
而现在,他们要找这位“流落民间”的十四皇子回去当皇上了,多可笑……
裴玮晕倒了,他怎么都不肯回去,梁禹绩问他万人至尊的位子人人都想要,不比当一个乡村莽夫好的多吗?
他气息奄奄,只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答应过松月,这世上不会再有十四皇子,我答应过松月,这世上不会再有十四皇子……”
松月担忧的抱住他,昂首看着梁禹绩:“他会回去的,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了。”
梁禹绩看着他们伉俪情深的样子,只觉十分讽刺,他讥诮地把松月强硬扯到怀里,裴玮猛然伸手去拉,梁禹绩扔下一句“好好照顾十四皇子”就朝战马走去,那些兵士围着裴玮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松月心疼,原本要挣扎的双手缓缓放下,她无力的说:“我跟你走,别打他。”
梁禹绩不说话,朝后挥了三下手,他们就停止了动作。
马上颠沛,梁禹绩便把松月箍在怀里,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问松月两句近年来的事情,松月都答很好,心中想道:我们过得很好,若不是你们来打扰,恐怕还能更好。
只最后梁禹绩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我很想你……”最后是什么话,大风吹来,马也嘶叫,就这样散在风中,松月没听清,就不再接话,她感觉到梁禹绩手握得紧了,她有些疼,但只是皱皱眉头,依旧沉默。
然后便一路无言,穿过六街三市,来到一金顶红墙,白玉石栏的宏大栋宇前,匾额上题着三个金字“丞相府”。
正值国丧期间,大街小巷静寂无人,四处都挂着白色的丧幡,丞相府也不例外,长廊轩庭,皆为黑白两色,气派之余更显沉重。
松月嗤笑:都敢跟抓犯人一样的抓皇子了,还讲究什么面子,道貌岸然!
传说中的丞相大人永远是衣服正气十足,忠心耿耿的样子,请了太医照料裴玮,还给松月准备了女子闺房。
裴玮醒后,就被刘相请去书房议事,相国大人动不动就先帝死后,自己悲痛,简直叩心泣血,哀哀欲绝,又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不可一日无主,话里话外只等着国丧结束,新帝继位。
裴玮似是绝望,却又不甘的霍然起身:“裴玮说过,我不坐帝位,相国大人口口声声国不可一日无主,那你来做这天下之主如何?”
刘相立刻一脸震惊,嚎哭道:“臣绝无此心,先帝明鉴!臣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怎能做叛臣贼子啊!”
裴玮看的反胃,要说老皇帝之死与他无关倒也罢了,但九皇子之死绝跟他脱不了干系,找上他,不过是为了找一个更好拿捏的傀儡而已。
裴玮不想理他,也不想把场面弄得难看,相国大人生气了,说不定也会把他和松月除了,以绝后患。
松月听着这如丧考妣的难听哭声,心烦意乱,便提出告辞:“裴玮出言不逊,还望相国大人海涵,此时可否容裴玮思量几天,日后再谈?”
刘相似乎也有此意,大手一挥,直接送客了。
厢房内。
“松月,我不想做皇帝。”裴玮坐在床上,愤愤不平道。
松月沉思,看着明灭的烛火道:“今时不同往日,裴玮,你选了选择的权利,今日我们是棋子,谁知他日不会成为棋手?”
裴玮默然,片晌才落寞回应:“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松月,你说我有选择,其实我从无选择,对吗?”
轮到松月沉默了,是的,如果裴玮执意不从,那刘相不会允许一个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流落在外,即便他不愿意,可总会有人扛着他的名义去谋反,叛乱,他没有选择。
她艰涩开口:“松月会陪着你的。”她隐隐痛恨这句话来,她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地狱,她却说陪着他,她应该拉着他,不让他跌入地狱的。
“松月,这就够了,不论身在何处,有你陪我,这就是我想要的。”裴玮不知何时下了床,他来到她身边,任她低首依偎。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裴玮同意继位为皇,他只有一个要求,皇后是松月,刘相没什么异议,在他看来,不过是多了一个傀儡。
梁禹绩却在走出书房时,拉住了松月的衣袖,甚至没管一边怒目的裴玮。
“松月。”他唤她:“那日在马上,我说我要娶你,你没有回答,如今给我一个答复,好吗?”
松月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她对他的心意。
“将军,松月愿你前程似锦。”她疏离地拂开他的手,语气淡然。
梁禹绩缄默的收回手,看着松月牵着裴玮走远,他知道松月很美,但他心动的从来不是她的美貌。
他想起,那年雪虐风饕,玉树琼花,他被皇上罚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人人都知皇上在针对他,没有一个人肯来看他,漫天大雪里,只有松月着一身月白色的轻裘,朝他款款走来。
暗香袭人,步履轻盈,她颜色如朝华樱雪,“梁侍卫,莫跪坏了身子。”她轻语着,把棉衣披在了他身上。
他当时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却因娘舅的权势,皇上的猜疑,被孤立,被厌弃,只有她会对他温言软语,一声“梁侍卫”,他上战场,杀匪敌,腥风血雨,从未忘却。
那年在宫门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表明心迹,却在数日后发现她早已毫无声息的离了宫,望着空色萧索的院子,他以为他还有机会的。
只是,原来他的洛神,是属于别人的。
“松月,我喜欢过你……”丧幡随风飘动,这些话都散在风里。
登基大典选了个好日子,那天松月穿着繁琐的凤冠霞帔,浮翠流丹,也有几分风神冶丽,她与裴玮携手向前,十指紧扣,走过白玉石板,高高的台阶,众臣跪拜,本应大喜之日,松月心中的不安却愈发重了,今日丰神俊朗的裴玮,和那个在龙床上眉头紧蹙的皇上,隐隐重合了。
婚房里,裴玮为她揭下红盖头,柳遮花映,雾帐云屏,美人如月,艳丽无双。
裴玮举起龙凤环绕的酒杯,笑语吟吟,声音温柔似水,道:“人间良夜静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松月笑而不语,也举起酒,与他两臂相勾,双目对视,将合卺酒一饮而尽。
一夜缠绵。
之后的事情和他们想的差不多,朝堂大小事务皆为相国处理,裴玮只是他的傀儡,然而有松月陪着,裴玮到底是饱读诗书,有宏图之志,以皇上的身份和刘相争权夺利,倒也有不少亲信,大概就是这样才惹恼了刘相。
三年后的一个秋日,松月正在凉亭歇息,忽然觉着霎时间浮生香的气味鲜明无比,浮生香味道越浓,就意味着梦将近结束。
不好!她心道一声,急急忙忙赶往朝堂,远处就听到一片厮杀之声,宫人们奔走相告,大喊着“刺客来了!”然而松月清楚刺客要进入守备森严的朝堂无异于登天之难,只怕是刘相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时间越来越紧迫,乃至松月用上了法力才堪堪赶到,果然,朝堂之上,多数大臣,侍卫对裴玮倒戈相向,裴玮左右躲闪,抽出剑来也边打边撤。
浮生梦的结束以她在梦中死去为标志,松月顿了一下,因为裴玮看到她后慌乱的眼神。
“松月,快走!”他眼中是泰山将崩的心焦,可是松月别无选择,她不能走。
“裴玮,你知道的,松月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去。)”
松月向他跑去,发簪朱钗散落一地,还有那只琼枝玉叶的流苏,谁能知道,她飞蛾扑火的献祭,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呢?
是谁的鲜血洒落一地?是谁的宝剑摔出响声?
这些都不重要了,在那把剑朝裴玮刺去时,她终于替他挡下,她看到他震惊的眼神蕴满悲伤,听见他在她耳边一遍遍的呼喊,她悲凉的落泪。
“裴玮,卯时三刻到了,梦要醒了。”她躺在他怀里道歉:“梦醒了,我就会忘记你,忘记梦里发生的一切,裴玮,对不起……”
她在梦里拯救他,起点却是他的死亡,真的真的,对不起。
裴玮头痛欲裂,周围的一切都化成碎片,草木褪色,一片空白,他的松月,消失不见了……
圣福殿里,一女子凭空出现。
浮生香已经烧尽了,松月看着紧紧抓着明黄床帏,双目紧闭的男子,眼里没有一丝感情,浮生香的副作用就是这样,梦妖会忘了梦里发生的一切。
松月拿出一朵曼陀花,它繁盛妖冶,有二十三瓣细卷的花片,渡一人,落一片,现在,还剩二十二片。
松月回身向外走去,顾盼之间,青丝无情。
那龙床上的皇帝,嘴中呢喃的“松月”二字,无法在她的心中激起片点涟漪。
后来,坊间传言,庆帝裴子雅被刺客刺杀,临死前禅位刘相,改朝为周,史称周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