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航看着少女,忽然笑了,淡淡道:“我明白了。”
少女看着郑启航道,道:“你明白了什么?”
郑启航悠然道:“我在这里是等不到他的,若我没有猜错,姑娘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只好扮成唐人凤的样子,而那些人一定是很怕唐人凤的,我有没有说错?。”
少女显然被说中了心事,但嘴上偏偏不肯承认,道:“我一个女孩子,能得罪什么人?”
郑启航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作揖道:“既然在下认错人,惊扰了姑娘,请姑娘恕罪,在下告辞。”说完,举步就要走出小酒馆。
少女忽然道:“你还不能走。”
郑启航回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为什么?”
少女咬着嘴唇,道:“你既然惊扰了我,本姑娘并没有原谅你的意思,所以你还不能走。”
郑启航道:“那么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少女悠然道:“你至少应该坐下来,陪我吃完这一餐饭。”
郑启航道:“就这么简单?”
少女点点头,道:“就这么简单。”
郑启航坐下来,就坐在少女的对面,少女挥挥手,叫来掌柜,道:“你应当看得出我不是这里的人,吃不惯川菜,所以全都不要辣椒,就简简单单要几个清淡一点的吧!”然后她看了一眼郑启航,道:“我这几天走得累了,人参炖乌鸡最是补气养血;这几天我睡得也不好,海胆配花胶静心安神;下饭的菜么?就随便好了,长江的秋刀鱼是少不了的,再加一对龙虾一双熊掌两碗翅肚和一份脆笋如何?”
郑启航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少女展颜一笑,看着掌柜道:“就这几样吧!银子不要紧,材料一定要新鲜。”
掌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看着少女道:“姑娘看得出老夫是地道的四川人吧?”
少女道:“看不出却听得出。”
掌柜竟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他似乎看出这少女只是在戏弄他。淡淡回答道:“姑娘也看得出这里只是一方小小的酒馆吧?我们这里只有大碗酒大块肉,姑娘说的这几样菜我们不是做不出,只可惜我们不愿做姑娘你的生意。”
然后掌柜几乎是咆哮着将他们两人轰出了小酒馆。
郑启航在前面走着,少女紧紧地跟在身后,郑启航回首道:“若要好好地吃饭,就应当放下架子,你明知这样的小酒馆没有这样的材料,何苦要丢人家的面子?”
少女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道:“连这几样菜的材料都没有,也算是酒馆吗?”
郑启航看着她的表情,也不知她的惊诧是真还是假,摇了摇头道:“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陪不得姑娘了,就此告辞。”说完加快了脚步。
他走出了十来丈,少女的确没有跟过来,郑启航终于松了口气,但忽然听她在身后狠狠地大声道:“你给我站住。”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
郑启航呆了呆,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她站在原地,竟已泪流满面,仿佛一株带雨的海棠。
郑启航叹了口气,道:“小姐,姑娘,姑奶奶,你到底想怎样?”
少女狠狠道:“你终于让我相信了这个世上的确是没有好心人的。”
郑启航又是一呆,道:“此话怎说?”
少女冷冷地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几天没有吃好,几天没有睡好。而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大男人就忍心把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留在这凄风苦雨中,也不问问她饿不饿、冷不冷,也不想想她今晚会遇到些什么坏人。我本以为这天下还是会有个把好心人的,但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郑启航看着她,她的泪水在眼眶打转,那真的是装不出来的。郑启航苦笑着,他实在难以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着郑启航,挥挥手道:“你走吧!我绝不会跟着你了。你放心,我也不会怪你,就算今晚我饿死、冷死、被坏人杀死,都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
郑启航摇着头,叹着气,终于道:“若果想请我做保镖,至少也应当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少女破涕为笑,道:“我叫司徒靖。”然后她似乎立即把刚刚说过的话都忘得干干净净,走到郑启航的身边道:“我就知道,好心人这个天下还是有的。”
郑启航故意沉着脸,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又怎知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做岂非危险得很?”
司徒靖莞尔一笑,道:“自己说自己是坏人的,这个人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况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一个坏人。”
司徒靖居然真的吃到了人参乌鸡、海胆花胶,秋刀鱼,龙虾、熊掌、翅肚和新鲜的脆笋,一样也不少,材料当然也还算新鲜。
这里当然是巴山的“凤满楼”。
司徒靖吃得并不多,她只是吃了一小碗丝苗红稻煮的米饭,每样菜尝了两口,然后放下筷子道:“我饱了。”
郑启航道:“起码今晚你不会饿死了。”
司徒靖点点头,却叹了口气,道:“肯定饿不死了,但却差不多困死了。”
郑启航淡淡道:“困了就应该去睡了。”
司徒靖看着郑启航,道:“想必郑公子已为我准备好了房间?我刚才忘了说,房间不必要太大,但起码要有一张六尺宽的床,但一定要梨花木做成的,只因我喜欢那种香味,否则就睡不着;被子也不必要太好,京城‘芳箩斋’织的蚕丝被就可以了。”
郑启航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芳箩斋”的蚕丝被的确可以了,它们八成都是皇家的贡品,即使是富贵人家也是有钱难求。
司徒靖偷偷地瞟着郑启航的脸色:“如果实在没有‘芳箩斋’的,杭州‘永芬斋’出的也马马虎虎过得去。”
郑启航沉着脸:“小姐,我上辈子欠你的吗?我这里没有六尺宽的大床,没有‘永芬斋’更没有‘芳箩斋’的被子,阁楼上我有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小榻,一床还算干净的棉被,你爱睡不睡,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睡了我的房间,今晚我就只得睡桌子。”
司徒靖嘴角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但她还是装得很委屈似的,眼角仿佛又有泪珠即将流下:“好吧!我知道的,你已经算是个好人了,出门在外实在不能——。”
她还没有说完,忽然一步窜到郑启航的身后,脸色变了,身子也在发抖。
郑启航转头向大堂外看去,只见门外正走进五个人,清一色的劲装汉子,五大三粗,皂鞋白袜,倒赶千层浪绑腿,手上的兵器却是各不相同,脸上也杀气腾腾。
看到这五个人,本来喧嚣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不少,因为谁都看得出他们并不是来用餐那么简单。
他们五人已径直走到郑启航和司徒靖的桌旁,大堂内本就灯火通明,大堂外却是漆黑一团,是以他们在外面已看到了司徒靖,但司徒靖却直到这一行人走进大堂才看到他们。
为首的一条大汉年约四旬,粗眉巨目,阔嘴钩鼻,他站在郑启航的身前,看着郑启航身后的司徒靖,阴鸷鸷地一笑,对着郑启航道:“这位公子,能否让一让?”
郑启航站起来,微微一笑,道:“当然可以。”说完,他已向左走出一步。
郑启航向左走出一步,司徒靖也跟着向左走一步,虽然她的身子很高,否则郑启航看到她的背影就不会将她误认为是唐人凤了。但毕竟郑启航的身材还是高一些,这下子他的身子完全地挡住了司徒靖。
阔嘴汉子看着郑启航,道:“阁下可否再借一借?”
郑启航点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
说完,他一步跨出,走到阔嘴汉子的身后,司徒靖花容失色,狠狠地瞪着郑启航,跺着脚道:“好,你好,想不到我看错了你,你这个没有诚信的人。”
阔嘴汉子看了一眼郑启航,道:“阁下是这位司徒小姐的什么人?”
郑启航皱眉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人。”
阔嘴汉子又道:“阁下与这位司徒小姐是什么关系?”
郑启航道:“萍水相逢。”
阔嘴汉子道:“那就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郑启航点头道:“的确没有太大关系。”
阔嘴汉子道:“那么她就算死在你面前,你想必也不会出手相助?”
郑启航道:“死在这里?”
阔嘴汉子道:“就在这里。”
郑启航道:“死在这里就不行了,在下虽然和这位司徒小姐没有太大关系,却和这酒楼的东家多少有点关系,有人死在他的酒楼里,以后生意想来也不会那么好做了。”
阔嘴汉子道:“阁下不答应?”
郑启航道:“不答应。”
他此言一出,阔嘴汉子的脸色变了,司徒靖的脸色也变了,她本花容失色的一张俏脸慢慢恢复了平静,甚至嘴角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阔嘴汉子右手一抖,已从腰间抽出一柄蛇形软剑,他用剑尖挑起盘子里的一只龙虾,抛起,剑光闪动,再看的时候,龙虾仍然挑在他的剑尖,但龙虾的外壳正纷纷向地上飘落,挑在他剑尖上的已是一只完全剥干静了的龙虾。他将龙虾抛起,再用剑尖削去外壳,然后再穿回剑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且,他用的是一柄软剑,相对硬兵器来说,软兵器更难驾驭。
“现在你答不答应?”
郑启航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服软了:“阁下与这位司徒小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她死在这里?”
阔嘴汉子道:“她没有和你说?”
郑启航摇摇头:“在下已说过和司徒小姐本是萍水相逢,只在一张桌子吃过一顿饭,就这么多而已。”
阔嘴汉子道:“那么阁下若为这位司徒小姐丢了性命,那就实在有些冤枉了。”
“阁下可否说来听听?”
阔嘴汉子道:“或者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岷江六杰’,六杰,当然指的是六个人,但此刻却只有五个。”
郑启航点点头,道:“我数过,的确只有五人。”
阔嘴汉子道:“只因我们的老幺已被她害死了。”
郑启航皱眉道:“哦!”
阔嘴汉子道:“这司徒小姐是个江湖老千,因为有几分姿色,将我们的老幺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奉上万贯家财,供她在赌坊里输得干干净净,后来还为她与人拼命,结果丢了自己的性命。据我们所知,上了她当的并不止我们老幺一人,此外还有南宫世家的南宫白,崆峒派掌门的独生子劳一宁,前前后后她骗的银子至少有一百七八十万,都被她挥霍一空。也许阁下很可能会是她的下一个凯子,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郑启航眉头紧锁,看着司徒靖,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司徒靖看着郑启航,淡淡道:“如果你认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阔嘴汉子道:“阁下还要阻拦吗?”
郑启航微一沉呤,道:“在下的确不应当再阻拦的,毕竟那是你们的恩怨,只是在下有一点弄不明白,一个江湖老千又怎会在赌坊裁那么大一个跟头,岂容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输个干干净净?”
司徒靖的眼睛亮了,带着欣赏的神情看着郑启航。
阔嘴汉子却已沉下面色:“你的意思是非管此事不可?”
郑启航淡淡道:“如果是呢?”
阔嘴汉子冷冷道:“那就先杀你,再杀她。”
司徒靖看着郑启航,叹了口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郑公子的心意小女子心领了,但小女子实在不想连累郑公子,郑公子你还是走吧!”
阔嘴汉子冷哼一声,道:“但现在已由不得你们了。”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蛇形软剑已向郑启航直卷过去,灯火辉煌下显得五彩斑斓艳丽无双。剑尖几乎已刺到郑启航的喉咙,司徒靖却已出手,她背后长剑挥出,青光一闪,已直向蛇形软剑斩下。但听“铛”的一声,长剑却已被蛇形软剑绞断。
司徒靖呆立当场,阔嘴汉子大笑,笑声中他的蛇形软剑似已卷上郑启航的脖子,但就在刹那间,谁也看不清郑启航的身子如何闪避,漫天剑光已倏忽消失无影,蛇形软剑竟已到了郑启航的手里。就连阔嘴汉子也说不清郑启航到底是如何避开他的这一剑,他的剑又怎会到了郑启航的手中。
司徒靖却已在拍手欢呼:“好快的身手。”
陆伯常正自楼梯上走下来,一字一字道:“若果世间真有人能杀得了他,或者只有他自己。”
阔嘴汉子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他是谁?”
陆伯常淡淡道:“他的名字你或者没有听过,但阁下想必听说过小李飞刀?”
阔嘴汉子看着郑启航,眼神无比空洞,面如死灰:“他,他?”
他已说不出口。
陆伯常也不必再说。
郑启航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注视着手中的蛇形软剑,道:“果然是柄好剑。”
阔嘴汉子仰天长叹,忽然转身向大堂外走去,边走边大声道:“兄弟,既然技不如人,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阁楼上的房间的确很小,小的几乎只能放得下一张矮榻,司徒靖脸上的神情却似已很满意。
郑启航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道:“那几个人其实并不是想要你的命,他们只不过想要你身上的银子,是么?”
司徒靖咬了咬嘴唇,道:“你看我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可像带着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的人?”
郑启航道:“银子你当然不会带在身上,你可以藏起来。”
司徒靖叹了口气,道:“李寻欢和叶开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你是叶开的传人,一定也是好人。我也不想骗你,那些银子我的确是在赌坊里输了。”
郑启航淡淡一笑,道:“小老千遇上大老千,你不骗赌坊的银子就不错了,他们能让你输掉那么多银子?”
司徒靖吃吃地笑起来:“我输给他们,只因是故意输的。”
“故意输的?”
司徒靖点点头,道:“你可知道,其实赌坊里一样也会出好人,正如好人堆里一样也会出坏人。”
郑启航道:“不错。”
司徒靖又道:“你可知道甘肃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南方却又洪涝泛滥,饿殍遍野?”
郑启航的心沉下来,他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低沉着声音道:“我知道。”
司徒靖淡淡道:“所以总得有人为他们做点什么,我骗来的那些银子此刻应该已送到他们的手里了。何况我骗的都是该骗的人,‘岷江六杰’以其说是六杰,倒不如说是六鬼,他们在岷江上劫船杀家,无恶不作;南宫世家良田万顷,佃农千户;崆峒掌门人表面看来满嘴仁义道德,暗里却纵容弟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们都有银子,可曾捐出过一点?我还嫌骗得不够呢!”
郑启航笑了,这是几天来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抚掌道:“不错,你骗的实在还不够多。”
司徒靖看着郑启航,眼神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情:“能得郑公子这一句话,我司徒靖就算一辈子背上骗子这个骂名也心甘情愿了。”
郑启航道:“司徒靖,这可是你真正的名字?”
司徒靖又是咬了咬嘴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名字。”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什么名字?”
“影子。”
“影子?”
“是的,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有影子的地方也才会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