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达也不绕圈子，直接就将吴子华说的那些事告诉了罗海鸥。罗海鸥沉默了一下，说：“你刚才也听到了，姚总也是为这事给我打电话，他也接到了威胁电话。这背后有名堂呀，有人为了一已之私利，竟然不惜损害全县的投资环境。”
“要不还是责令公安部门严查此事？”郁远达试探问道。
罗海鸥想了想，说：“查也没用了，静观其变吧。”
郁远达觉得没有别的事了，便起身告别。罗海鸥站起来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又与郁远达握了握手，说：“远达，以后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我俩多交流。”郁远达感觉罗海鸥说话时手上用了些劲，将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眼见就要开标了，但具体开标日期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确定下来。郁远达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清楚为什么定个开标的日期这么难？他原本也不想打听具体原因，由于他是招标领导小组副组长，有些事还是绕不开。有次去招标办，聊天中郁远达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召开开标大会，招标办的同志神神秘秘地说：“我们也不知道，一切听邢书记的指示。”
郁远达就开起了玩笑：“难道开标还要选个黄道吉日呀？”
招标办的办事员听了只是笑，不再回答。郁远达觉得有些尴尬，便问：“最后确定来参加招标大会的有几家客商呀？”
“只有四家，北京、浙江、广州各一家，我们本地一家，就是东山锑矿。”
郁远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了搞好招标，花了那么多精力和金钱，最后竟然只有四家客商参加。按理说，只要谁组建了这个矿山集团，每年利润至少上千万。这块大肥肉，谁都想咬一口，不可能只有四家来参加招标。
郁远达便问道：“此前不是说有二十多家吗？”
招标办的办事员笑着说：“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中途退出了。”另外一位站在一边的办事员插嘴道：“大部分是被吓跑的。”
郁远达想起吴子华说的那些案件，心里估计中途退出的与此有关。郁远达心想这些老板也是，怎么都是一些纸老虎，被别人一吓就跑，每年几千万的利润都不想要了？大概也是钱赚得差不多了，不想拿生命冒这个险了。
插话的办事员接着说：“留下的都是胆大的，也是有背景的，北京的是罗海鸥县长招来的客商，广州是黄新威书记招来的客商，浙江的是郭大元书记招来的客商。东山锑矿，地头蛇，背景嘛，大家都知道，嘿嘿。”
郁远达也不说话，当作在听笑话，笑了笑就走开了。他心里却在想，这个招标大会真有点像晚清时期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但他也不想理会这么多，随他们争去。只是令郁远达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姚顺南一直没露面。
到了周末，郁远达有些想老婆儿子了，下班后他准备坐火车回去，便叫司机小李去火车站替他买火车票。小李很快就打来了电话，说去省城的火车要等到凌晨四点才有，问他要不要买。郁远达想到凌晨四点钟去赶火车，太累人了，便叫小李不买了，说下周有便车了再回去。
吃完饭回到房子里，郁远达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他打开电视看完新闻联播，正想关了，突然想看一下南溪县电视台节目。来南溪后，郁远达看过一两次南溪县电视台节目，感觉县台的节目太粗制滥造。新闻节目画面总是不时抖动，那是记者在扛着摄影机摄影，身体抖动造成的。而且镜头总是从左边扫到右边，接着又从右边扫到左边。郁远达心想，县电视台那个摄影记者肯定是没有专业培训过的。新闻播音员声音倒算甜美，但声音却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估计是话筒等设备太差。新闻节目后，就播电视剧，却都是些老掉牙的旧碟片，而且经常出现马赛克现象。盯着这样的电视台看，简直是受罪，郁远达看了一两次，就再也没有看过。
郁远达按到南溪电视台时，正在放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拍的一部香港打斗片。那种做作的表演让人惨不忍睹，郁远达便将遥控器一按，将电视关了。但就在关机那一瞬间，郁远达隐约看到电视屏幕下面在播放一条飞幕，好像说是招标的事。郁远达便赶快将电视重新打开，果然是一条有关矿山集团开标的公告：兹定于下周一上午10时8分在皇都宾馆召开矿山集团招标大会。请所有参加招标的公司抓紧时间，准备好2000万竞标保证金，在大会召开前赶到招标办办理相关竞标手续，逾期不予办理。落款是南溪县矿山集团招标办公室，日期是当天。飞幕走了两遍后，再也没有出现。
按照相关规定，工程开标前必须要将开标公告在电视或报纸上进行公布，这个郁远达是知道的。但他觉得这个开标公告却有些古怪：时间上安排太匆忙，而且放在周一，双休日两天时间谁能一下子凑齐2000万？再说，公告以飞幕的形式在县电视台上播出，估计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
果然，星期一郁远达去招标办时，黄新威正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们搞什么名堂，开标公告就那样弄出来了？简直存心就是让别人看不到！而且时间就只两天，谁能一下子凑齐这么多钱？”
招标办的工作人员被骂得不敢抬头，黄新威是越骂越有气：“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交易？我看纪委要来查一查。”
一位办事员忍不住气了，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是按邢书记指示办的，邢书记上周星期五下午下班时给我们电话，要我们抓紧时间在周一开标，我们只好这么办了。”
黄新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嘴巴动了动，将话憋进肚子里，气鼓鼓地走了。
广州的客商因为没有凑齐2000万现金，提前出局了，最后只剩下三家参加招标。就在开标前十分钟，姚顺南来到了会场。他进来时，十多名身着黑色西服、戴着耳麦的精壮男子簇拥着，看起来很有一股江湖老大的味道。这架式果然引起了会场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站起来朝这边看。
竞拍开始，三家公司竞争很激烈。8000万底价起拍，一下子就窜到了1个亿。但渐渐地三方举牌越来越慢，每举一次牌仿佛都要进行慎重思考。当竞价提到1.5亿时，东山锑矿董事长汤大鹏有些坐不住了，每次举牌前，他都用手机先跟某人通了话，然后才决定是否举牌。最后他就将手机一直开着，放在耳边，与某人一直保持着通话。随着竞价不断往上涨，汤大鹏脸上开始流汗，他原本西装革履的，现在却顾不上形象了，先是将外套脱了，过了会儿又将领带也解了下来，最后竟将白衬衣的衣袖都挽了起来。
姚顺南一副风雨不动的样子，每次举牌都加20万，20万是规定的最低加价。竞价达到1.6亿时，浙江客商放弃了。汤大鹏这时全身都已被汗浸透，像是穿着衣服洗了一个澡似的。当竞价到了1.64亿时，汤大鹏举牌时手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姚顺南随随便便地又加了20万，汤大鹏将贴在耳边的手机挂了，不敢再举牌。
姚顺南竞拍成功，他并没有在竞拍会场多呆一下，站起来就往楼下走。当他来到宾馆前面的停车处时，十多个不明身份的人往姚顺南这边围了过来。姚顺南身边保镖头儿说了一句：“操家伙。”所有保镖迅速将暗藏在西装里的一根两尺长的钢管抽了出来，然后一字排开，挡住了那伙人，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姚顺南。姚顺南不慌不忙地朝奔驰车走去，保镖替他打开车门，他站在车门前，轻蔑地朝那伙人看了一眼。那伙人发现似乎占不到便宜，与姚顺南的保镖们目光对峙了一两分钟，就散开了。姚顺南的保镖们将钢管收回到西装里藏好，井然有序地钻进车里，五台奔驰车一溜烟开走了。
十二
南溪县街头巷尾总是不缺故事，姚顺南中标的事很快演绎成了一曲“强龙压过地头蛇”的传奇。南溪县干部们凑在一起时，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个话题。
这些事渐渐地就传到了民间，民间再加以演绎，姚顺南就成了香港黑帮片中那种威震江湖的老大。都说姚顺南老道，早预料有人在招标上要玩各种把戏，因此他自从决定参加招标后，就准备好了5000万资金，随时可以取出来。而为了防止没有看到开标公告，他组织人对招标办可能投放开标公告的几家媒体进行了分析，然后给这几家媒体的广告部主任都塞了红包，要求他们一接到相关广告时，立即电话通知他。为了防止这些广告部主任拿了钱不办事，他又安排了人24小时收看相关媒体。
还有人有眉有眼地说，姚顺南中标后，邢贺华找出种种借口阻制姚顺南组建集团公司，但最后孟纪文出面，给邢贺华打了一个电话，邢贺华便不敢再玩什么花招。但邢贺华窝着这口气，心里很不爽，便将这笔账算到了罗海鸥头上。他认为罗海鸥与孟纪文走得近，在政治上抢了他先机；而罗海鸥又支持姚顺南中了标，在经济方面对他进行了沉重打击。更为关键的是，在这场竞标大战中，人家看到的是邢贺华着着失算，而罗海鸥却步步为赢。因此，邢贺华觉得这严重动摇了他在南溪的地位，对罗海鸥越发忌恨了。
这些说法很快也传到了郁远达耳朵里，郁远达觉得这些草根政论家有的说得有一定道理，有的则是胡乱猜测而已。但郁远达也悄悄注意观察罗海鸥，发现姚顺南中标后，罗海鸥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几乎是阴沉得可怕，仿佛就像是一个黑洞，随时要将别人吞下去，然后一同永远地消失。
郁远达不知在罗海鸥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但不久，郁远达就获知罗海鸥在姚顺南中标后曾遭到人身威胁了。那天郁远达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吴子华敲门进来了。郁远达起身倒茶让座，笑道：“稀客呀，什么风将吴所长吹来了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吴子华说出这句话时，郁远达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自己有什么事呢，吴子华却说，“今天是到政府这边办个案子，顺道来拜访一下您。”
郁远达开玩笑道：“不会又有人东西被偷了吧。”
吴子华将门关上，压低声音说：“这次不是有人掉了东西，而是有人多了东西——罗县长办公室门上多了一把刀。”
“怎么回事？”郁远达吃惊地问，“我今天一直在办公室，怎么不知道？”
吴子华声音压得更低了：“是罗县长上班时发现的，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办公室门上。他一发现就给钱局长打了电话，钱局长也觉得事情严重，立即带着刑侦队队长和几个干警赶来了，因为考虑到这块是我们派出所管辖的范围，我对辖区情况比较熟悉，就将我也抽调过来了。”
竟有人将刀插到了县长办公室门上进行恐吓，郁远达觉得简直像是天方夜谭。而自己就在办公室里，楼上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却一点也不知情。吴子华说：“罗县长很老练，他发现刀后，立即报了警，同时要求钱局长封锁消息。他自己又站在办公室下面，不让别人靠近。政府办的人看到罗县长在过廊上圈阅文件，以为他太忙，完全没有想到他的门上插着一把尖刀。”
罗海鸥办公室是在单独一层阁楼上，这层楼除他这一间大办公室，隔壁就是一间大会议室，再没有别的办公室了。郁远达不由得佩服罗海鸥老练，一般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大都会暴跳如雷，然后喝令所有人立即将问题查清楚。这样一来，整个事情就会弄得满城风雨。就算案子破了，整个事件也传得妇孺皆知了，对他本人来说，就会显得很不光彩。
“由于罗县长将消息封锁得好，目前就只有我们局里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吴子华说这话时，与郁远达对视了一下。
郁远达立即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说。”
吴子华似乎松了口气，但他却显得并没有要求郁远达保密的意思：“我当然相信郁县长您啦，不然我也不会跟您说这事。我们调查时，罗县长说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打他的电话，威胁他不要欺人太甚，否则要小心点。罗县长当时在电话里问对方是谁，说有本事明天就上他办公室说，别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没想到第二天上班，竟然发现有人插刀威胁他了。”
吴子华离开后，郁远达坐在办公室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想到罗海鸥贵为一县之长，却也阻止不了别人对他暴力威胁。更可悲的是，别人被威胁了可以大声嚷嚷，他却不敢让人知道。在别人看来，他这个县长该是多么的风光呀，但他内心的痛苦与郁闷，又有谁知道呢？郁远达又设想自己如果有天当上了县长，遇到这样的事，自己又是怎么样的心情呢？想着想着，便觉得这当官没啥意思。因为既然想当官，那就必定要辛辛苦苦地往上使劲。如果没上去，就会觉得人生不得志，觉得老天不公，整个人就郁闷不堪。上去了，又担心某天被别人算计了，担心从高处突然跌下来，然后又被人踏上几脚。就算没被人算计，但不时被这个威胁那个谩骂的，也让人够烦够操心了。既然做个官如此不开心，还不如老老实实干点技术性的工作，何苦在这个场面上混呢？郁远达心里甚至还在想，如果哪天自己不开心了，就申请回到党校或某个大学去，老老实实教一辈子书算了。
姚顺南中标风波在南溪还没有平息下去，又一件事惊爆了南溪：刘大江辞职了。这段时间，南溪的干部职工们见面就互相打听：“听说刘大江辞职了，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打听者又会接着问：“这么好的位置都辞职不干，他肯定有更好的地方去了吧？”但这个问题一时没有谁给出明确答复，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刘大江将去北京一个上市公司工作，有的说他将去广州开公司。但无论是哪种猜测，最后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刘大江在矿管局局长的位置上肯定赚饱了，要不他怎么舍得辞职？于是大家又众口一词地赞扬刘大江聪明，知道见好就收，并开玩笑说组织部门和纪委应该联合发一个文件，号召全体干部向刘大江学习。有的还学着邢贺华的语气做最后总结：“大家要努力学习刘大江同志这种顾大局、识大体精神，学习他这种见好就收、有利共享精神，学习他不恋官场谋市场、甩开膀子勇向前的精神。”大家便哄堂大笑。在这些笑声里，却夹杂着一种大家都没有说出口的愤怒：刘大江辞职，有关部门应该给予离职审查，不然人人都可能会像他这样捞足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刘大江再次高调出现在公众视野时，他的身份变成了南溪矿山集团总经理。而令那些存心想看好戏的人失望的是，有人确实向有关部门提出要对刘大江进行辞职审计，但最后刘大江竟安全通过了审计。
刘大江这个职务又让大家感叹了一番：姚顺南组建南溪矿山集团，让刘大江来任总经理，全权负责南溪这边的一切事务，可谓是棋高一招。因为刘大江在官场尤其是在矿山管理这一块的人脉资源无人能比。他又是本地人，各种社会关系也很熟悉，一般人不敢到他这里来寻衅滋事。开采矿山，少不了要发生各种纠纷，而解决这些纠纷的办法，走法律不一定管用，找政府也难一时见效，不少人往往就是凭各种社会关系，甚至用江湖的方式来处理。刘大江既然选择去南溪矿山集团，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对方给出的待遇绝对是足够的丰厚。
郁远达也很是感慨，越来越觉得姚顺南和刘大江真是人才。他想，如果让姚顺南来从政，凭着他的能力和手腕，绝对也可以做得风生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