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府”一瓶五斤装的老酒看看亦已向尽,加之前此所饮,飘萍浪子已然醉眼迷离,浑忘却了身前身后事,于是击节于案旁若无人朗声歌道: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五花马,千金裘……与尔,与尔同消万古愁,愁——呃!”
突然,虎目彪圆,双手抱起陶瓶,咕嘟嘟,一口将所剩余酒灌入喉中,瓶口朝上使劲摇了摇,再瓶口朝下使劲倒了倒,“咚!”陶瓶砸在桌案之上,提高嗓门继吟道:
“赵客缦,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杀…”
少年人醉矣。倾金山,倒玉柱,软绵绵向桌案底处滑去。一旁酒保眼疾,抢一步赶上前,双手搀扶,朗喝一声,转出堂后另外两个伙计,将人搀进客房。
原来这一家酒楼也兼营做客栈的生意。
隔了几付座头,一位中年豪客眼望着被扶走的红尘过客,找来店家,低低地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之后落座,浅斟慢饮,继续吃喝起来。
宿酒微然,一觉醒来,耳边传来三更三点的更梆声。
斜月凄凄向牖,庭树入耳沙沙。
恍惚朦胧中,浪子感到头痛欲裂,乍暖还寒,刚刚扯去杉衣,继而便哆嗦成一团,人随之渐渐昏迷了过去。
在小镇,为保暖起见初入冬时,家家户户就把窗子都封死了,而门的开合之处则用一层厚厚的棉布门帘子挡住,免得寒风穿堂入室带来寒冷,或带走屋中热气。
然而此时却被无声打开。
一股冷风飒然直入,床头妖魅般暗影幻现,淡白月光下看得甚为分明,正是店中那位大谈即墨神酒的博知小二。此时的小二哥,一副黑色紧身夜行衣靠,两眼精芒闪射,浑身隐透杀气。站在床头一侧默视着少年,忽然叹息一声:“小子,怪你命运多舛…不过还是谢你一杯酒!可你知道咱家是谁么?也罢,就让你看看咱家的本来面目。”说完便扯去了人皮面具——嗨,这哪里还是白天在店里见到的那张脸啊!右颊下陷;左颊接近颔骨处有一颗大大黑痣,黑痣周边还长着几根毛毛儿。
“看清楚了吗?这张脸可是大大有名啊哈哈,江湖上极传一时的天王级杀手夜火流萤井九呀!”再阴阴一笑:“只是可惜,大名鼎鼎的红尘过客竟然把咱家视作普通下人,有眼无珠传出去岂非笑死人?不过也是传不出去了!”说完骈指如刀,倏然点向咽喉……
“贼奴敢尔,打!”
似乎有更快的,先一刹那,黑暗中打出连串的暗青子。
刺客大为吃惊,来不及再施辣手,电光石火般形影俱消。
一线形影随后跟出。
“雨儿,穷寇莫追!”
“我要杀了他!”
原来是店里在远处进食的那位中年豪客,此时身边却多了个花样年华的娇憨少女,二人站在红尘过客的床头若有所思。中年人望向窗外幽深暗夜喃喃自语:“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一时倒令人颇难研判!”沉吟间,“雨儿,看看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爹呢,您去看……”
“哦?呵呵,看爹这老糊涂!”
……
暖阳就象一位娇好的少女,将纷披的金发柔柔覆在这漠北的小镇上,灿兮倩兮,俏顽地再将发丝伸进窗墉的罅隙中,洒在床上,戏弄着卧榻中熟睡的少年人。
“呵切----!”
打了个喷嚏,风潇潇忍不住醒来,感觉浑身舒泰,继而灵明乍清,一惊而起。
“侠士醒来了么?”
清音妙曼,尤若娇莺出谷珠玉鸣盘,一位端庄秀雅清丽脱俗的女孩儿正立于床侧,以一双剪水秋瞳,迷一般凝视着自己。
小姑娘一身绿裙袄,长辫,黑色抹额绣一朵红红的牡丹花,衬得娇艳的小脸蛋更加白皙如雪,吹弹得破;左鬓簪一朵翠色珠花,略显纤瘦的身材,隐约画出淡若远山似的少女轮廓,十六、七岁妙龄,脱俗得不做任何红尘想。
美,太美了!
少年顿感眼前一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咦?我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坐在床上的他有点口吃,赧然不安。
女孩儿掩口葫芦。
“让爷们来告诉你!”
一个洪钟般大嗓门传了进来,随即走入一个高大壮硕的中年豪客。
风潇潇微睨:五十左右年纪,头挽道髻,一身蜀锦团花长马褂秋装,白袜云底布鞋;身高八尺,膀乍三围,虬髯童面双目烁烁,精气神充溢而磅沛,儒雅不足,刚猛有余。
“呵呵,你因病酒遭人暗算,被店家拖入房中,已昏睡了两天两夜,亏了我父女照料。小子,还不谢谢我么?”
“病酒?暗算?躺,躺在这里已经两天了?!”
少年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连忙起身下床相谢;同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痛悔如割,暗叫大事误矣。
“爹爹,您总是爱开玩笑,少侠何许人也,要人家谢!”
姑娘伸手虚拦。向风潇潇福了一福,继道:“小妹钟离花雨,那是家父。那日听得少侠醉中一曲,但感少侠风骨高标,绝非凡俗流品,我父女便生相惜之意,就留了心。不想碰上少侠病染伤寒,加之宵小暗算,便少尽绵薄,何谢之有?”
“啊,伤寒?这又是怎么回事?”风潇潇只剩下满脸骇诧不解。
“不错,此疾来得迅猛。想是少侠平日忧思过正风尘不养,两亏所至。”
中年人沉凝地道,“不过你所喝的酒中恐怕也有毛病。你同时中了一种无色无嗅的麻醉之药。在你昏昧之时,有夜行人行刺,被我父女惊走。小女已经查过,那个酒店的小二哥是个临时役工,如今已不知去向。”笑笑,“好在少侠体质特异已无大碍,些少时日,可望痊愈。”
自语道:“小二哥,临时义工,已经不知去向……可是他何以害我?”
“少侠可知九洞十八妖的领头大哥?”
“夜火流萤井九?”
“对,白日里的店小二就是他!”
“乔装了的!可是老伯怎么知道是他?”
“呵呵,你在昏迷之中那小子以为你死定了,一阵胡言乱语,同时还把面具扯下来给你看。”
“你,你们!”
“不错,咱们早就怀疑这个店小二,所以事先隐伏在室内。”
惊讶,感激,羞愧……风潇潇立于地上,再向老者深深施了一礼:
“小子到底年轻,还是小看了江湖。贤父女这般援手,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容图后报了。”
既而沉吟道:“谙悉医理,复姓钟离。敢问老伯可是红叶山庄的医圣讳未老前辈么?”
“呵呵,好聪明的孩子,正是我老人家,钟离未!”
风潇潇肚中吃了一大惊,暗道:“问鼎一方,天下一庄”,真的是此人么?这老头子来此何干?少年人不禁大皱眉头。
“怎么,少侠可有什么问题么?”
“哦,没,哪里。”
问鼎一方钟离未,红叶山庄的庄主,武林四侠隐之一。
廿年之前,武林排名榜所传是“三尊四隐半尼姑,一怪一魔二妖仙”。“半尼姑”最是神秘,少人知晓。而“四隐”了解的人也不是太多,只传闻武功深不可测。排名谱上的人本就少有往来,所以大都互不认识,但四隐却交称莫逆,年轻时,都做过一、二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不知什么原因尽皆隐去了行藏,再不过问江湖事,以致无人得知其踪迹者。
这成了江湖上最离奇的话题,被行内人以讹传讹,愈传愈奇。
至于“医隐”钟离未,在击败苗疆蛊婆万俟秀姑以后,还在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地露过几次面,其余时间,究不知是何原因完全掩去了本来面目。于酒肆买醉乡野歌哭,时常身无分文落魄如乞,痴傻疯癫异于常人。所见者无不摇头睥睨,指指点点,殊不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四侠隐之一。后来突然间也是消失了形迹,不知所终。十年前,江湖再现听闻,说这位医林圣手其人竟在川西北的掖郡建了别庄,号称“红叶山庄”。十年来,无论仇家或是惹事生非之徒乃至好事者皆有去无回,有的是不得其门而入,有的则再见不到影像,概皆踪迹了了。
从此,“红叶山庄”就成了江湖最神秘也是最令人忌惮的武林禁地。
之所以如此,这里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庄内之人绝不与尘世之人往来,即便接触也从不打出庄名大号,因此,红叶山庄几乎是存在于传说之中,有人甚至拒绝相信有红叶山庄的存在。
这个神秘山庄的庄主便是四隐之一的老三,医隐钟离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