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脚底,路在头顶,眼前还有一束马尾晃悠不停。眼睛有些红肿,喉咙里有口吐不出来的淤血,被束缚了太久的双脚麻木到近乎失去知觉。被倒缚在马身上的王不知至今还没有从首战失利的挫折中回过神来。
倒不是后悔方才热血上涌,见着浪荡子弟欺负小姑娘就握着拳头冲了上去——王不知虽然算不上什么热血男儿,但至少也是文明社会走出来的人,而且这命运免费馈赠的第二条性命到底是不如原装的贵重,这路见不平的一声吼,喊了就是喊了,倒是没什么值得后悔的。而且那个小姑娘不也趁着乱溜走了吗?说到底,以王不知的眼光来看,刚才那个小姑娘容貌不够鲜亮,身材也有些走样,这两个浪荡儿与其说是要拦路劫色,还不如说是百无聊赖地只是想找些乐子。
而登场一声敞亮的“住手”,俨然一副大侠模样,真正动起手来却被人按在地上暴打的王不知,显然是更能够用来打发时间的乐子。这也正是让王不知真正不能接受的,真的有主角出场就会被两个新手怪击败吗?毕竟王不知可是有着系统的,正经的穿越主角哎,怎么会让两个小怪打成这个样子,古达老师当年都没有这么欺负过他。
可是对于两个“小怪”来说,哪管你是什么主角,揍了就是揍了,和平时欺负乡间的小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嘿,大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招数还没使出来呀?”长相稍显瘦削,有着高高颧骨的浪荡儿伸出手抓紧王不知的头发,把他垂下的脑袋向上掰起,狞笑着,凑近了问道。
感受到头顶发根火辣的痛感,王不知方才从走神中惊醒,接着就升起暗恨自己不是程序员的念头。说实话,在被倒缚在马上的情形下,被人抓紧头发强迫仰起头来,对自己的头皮和颈椎带来的痛楚都太让人难以忍受了。王不知只能尽力地咬着牙关,然后用尽全力从嘴角挤出一声冷哼。
王不知的表现很显然让这个瘦削的浪荡子很是满意,他紧握王不知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尽可能地举高,就仿佛是在打量一件难得的珍宝。就这样过了五分钟,或者是十分钟,他才满意地撒手。感谢牛顿,失去了拉力的王不知的脑袋随着重力下坠,并在之后因为惯性摆动着撞到了马的后腿上,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王不知则是因为脖颈处传来的酸痛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瘦瘦的浪荡子翻身上马,招呼他那位有些胖又有些木讷的跟班一起起步,他边骑着马缓慢踱步,边回头笑着对王不知说:“你也不要和楚爷我装什么大侠,你无非只是个有了些许奇遇,没有门派教养的毛头小子罢了。程爷我对你那本不知何处弄来的修行秘籍没有兴趣,我们习武的本来就和你们这些修行的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你也不用担心自己性命,等我们爷两玩痛快了自然会留你一条狗命放你离开,哈哈哈,我把一个修行的人给揍了一顿,这说出去真是给习武的长光啊。”
胖胖的跟班驾马靠过来,好奇问道:“程哥,你怎么知道这小子是个无门无派的。”
程哥很满意跟班的捧场,因为在场三人两马中,愿意给自己搭舞台的也就只有这个黄胖子了,他笑着说道:“这小子刚才从草丛里跳出来‘行侠仗义’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拔出来,嘴里就喊着‘住手’了。那些门派里出来的弟子哪有这么愚蠢,早就先出招把我们打死了,哪有先出声提醒的?”说着,程哥用手拍拍王不知的脑袋,笑道:“听到了没,以后当大侠的时候,能出手就出手,别动嘴,你又不是翠春楼里的小二,没有报菜名的必要。”
王不知无话可说,唯有继续冷哼。
黄胖子脸上挂着笑,开玩笑应和道:“程哥你把这个道理告诉了这小子,也不怕他后来回来报复。”
程哥无所谓地笑道:“他们这群修行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属乌龟的,等这小子从闭关的山洞里出来,程哥我这辈子都活够了,还怕他找上门来?不过你小子要是能让我开个眼界,我倒是也可以尝尝被吊在马屁股上的感觉,只是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哈哈哈哈。”程哥说完还用剑柄敲了敲王不知的脑袋,后者除了忍不住痛轻哼几句外依旧一言不发,顺便一提,这柄剑就是王不知的。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行过郊野。
此时是暮春,这城外郊野令人侧目的,除了道旁开到有些残破的野花外,就是貌似和柔,实际上已经颇为毒辣的日光了。黄胖子毕竟身材所限,虽然骑着马,但是在日头下走了这么久,早已经额间冒汗,喉咙发干了,他伸手抹了一把汗,对程哥抱怨说:“程哥,这太阳也太毒了,我们去前面那个茶摊喝碗茶吧。”
程哥自无不可,回答道:“也好。只可惜那家茶摊的小娘子脸皮太薄,几个月前被我们戏弄了一番之后就再也不出摊了。现在喝碗茶还得面对那个糟老头子,真是煞风景。”
说到茶摊小娘子,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在茶摊搭手干活,到底不算是露天从业者,这茶摊老板家的小娘子,比起田间那些牵牛扶犁的乡野姑娘,到底是白净了几分。再加上说到底是服务行业,每天打理得也算干净,以及日常伙食吃不饱导致的瘦削身形,使得这位小娘子颇有点“弱风拂柳影绰约”的感觉。平时举壶添水时露出的那一小截藕臂,说笑时弯成月牙儿的那一双眉眼,都是在茶棚喝茶的老少汉子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对作为踏青老手,茶棚熟客的程、黄二混来说也是如此。
这两人每每到了茶棚,遇着人家小娘子来添茶,免不得就与人家硬拉起话头说东说西。别人小娘子原本不乐意与这两人谈笑太多,毕竟点一碗茶送一抹笑,这是夜里和爹爹都商量好的套餐,店小利微,没有免费续杯也自然没有免费续笑,这两个人每次喝茶都拉着自己说笑许久,自己笑得累,也容易让别的顾客感受到差别对待的感觉。可这两个人来得实在是太勤快了,偶尔还会给几文赏钱,这种熟客有些额外需求,作为店家自然是要尽量满足的。更别说这两个人说话又好听,谈天说地的过程中总不忘说些撩拨人的话,让小娘子感觉就像是回到家遇见了邻家哥哥一样。久而久之,小娘子就喜欢上和程、黄二少聊天谈笑啦,两人偶尔没来的时候,小娘子还会举着茶壶朝城那边方向忘,心里有些期许那条道上响起“咯咯”的马蹄声,至于这份期待究竟是为了业绩还是别的什么,那可就说不清楚啦。
同是在茶摊喝茶的老客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吃味在心里。有一天趁着程、黄二少不在,有个老茶客酸气十足对茶摊老板说:“老板,你家小柳,是不是已经要许给程公子了?”
茶摊老板听得一愣,下意识开口回答:“客官你这不是开玩笑吗,程公子哪是我这个臭卖茶的高攀的起的呀。”
那茶客阴阳怪气一声长“哦”,又开口问道:“那是许了黄公子了?这黄公子除了体型稍显魁梧,别得倒是也不比程公子差几分。”
茶摊老板复又陪笑道:“哪儿能啊,黄公子我也高攀不起呀。”
那茶客这才做作的点点头,笑着告罪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呀,抱歉,抱歉。我看柳小娘和两位公子平日里相处融洽,还以为老板早就有意将柳小娘许过去呢,弄得我们这些人都不敢和柳小娘搭话。哎,柳小娘和两位公子也算般配,可惜了,可惜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柳小娘子处理个人生活问题的时候,她本人倒是没有受到这番话影响。茶摊老板则是把这番对话记在了心里,晚上收摊,躺在床上,思索着这番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茶摊老板未尝没有起过把女儿嫁给程、黄二少的心思,这两人虽说整日游手好闲,但是这游手好闲还能穿锦衣骑大马,更体现两个人的富贵,这柳小娘嫁过去,总比随便找个庄稼汉嫁了强多了。可现在想想,他家女儿到底是高攀不上的,那两人来茶摊找女儿调笑逗乐,无非是为了解闷,哪儿有一点想要谈婚论嫁的意思。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要卖女儿,别人却只是把他女儿当猴耍,如此下去,久而久之,那些庄稼汉也未必看得上自家女儿了。
就这样,打定主意的茶摊老板第二天就把自家女儿从茶摊里赶到了田野里,可怜柳小娘子被人三两句闲话,好好的青春年华又只得和黄土、黄牛和粪汁作伴了。
当然这些事程、黄两位大少是不知道的,或许程爷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他也不愿多说——对于别人的选择,他向来是不愿意指手画脚的。茶摊老板说女儿回老家陪老娘去了,那便是陪老娘去了——虽然常来喝茶的老顾客早就听茶摊老板说过,他家老娘都死了十来年了。
生活里少了些乐子,总是能找到替代品的,譬如说现在吊在马屁股上的王不知,就是程爷用来打发今天时光的大好乐子。
这两人说前面是个茶摊,这话早已被王不知暗暗记了下来。有茶摊就有喝茶的人,人多了就很容易制造混乱,而混乱向来是逃跑的好时机。
出乎意料的,茶摊子里的人不多。那个一年四季满面堆笑的茶摊老板是一个,那个当时嚼舌根的老茶客是一个,另外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兄妹,坐在茶摊的一个角落,小声地说着什么。
程爷走进茶铺,一眼就看到那两个坐在角落,疑似兄妹的人。他打量了几下,然后双眼就眯了起来,立刻转头对刚刚放好马的黄胖子低声说:“喝完茶就走,别惹事。”
黄胖子也是眼神一凛,他们两个人在这片地界欺男罢女十多年没有出事,不是凭着两人家世如何如何,而是凭着程爷的眼力,从不去惹惹不起的人,正是两个人可以安安稳稳活着的第一准则。黄胖子探头往茶铺里瞧了瞧,小声问道:“就是那两个人吗,要不我们……”
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喝完茶就走。”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了王不知,又低声嘱咐道:“告诉那个小子,别闹事,不然我们全都得一起……”
王不知倒悬在马屁股上,只能看到茶摊子里每个人的下半身。茶摊子里一共有六双鞋子、六条裤子,说明除去程黄两人就只剩下四个人。有一个肯定是茶摊老板的,所以只剩下三个喝茶的茶客,一个是独自喝茶,两个是结伴而来……
不对。王不知突然瞪大了眼睛,那两个结伴而来的茶客并不是普通人。从他的视角来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每个人的鞋子和裤脚,这两个人虽然穿着最便宜普通的灰布麻鞋,但是却令人惊讶地没有沾上一点黄土灰。这茶摊旁的道路,是那种人踩车压形成的自然土路,在春末这个时节扬尘特别严重,王不知一路被吊着就不知吃了多少灰土,现在整张脸都是灰蒙蒙脏兮兮的,这两人怎么可能一身衣服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呢?
是高手,但是是修士还是武者呢。从程爷的话里看,这个世界的修士和武者之间似乎天然有所对立,如果是武者,未必会愿意管自己这趟子事。
到底要不要开口呢?王不知尚且还在犹豫,那对高手却已经站起身来,有说有笑的准备离开茶棚了。随着两个人接近,王不知也逐渐能听到两个人说话了。
先是男声。“……你说什么好不容易出谷一次,想去茶摊体验生活,还不是连一口茶都没喝完就喝不下去了?”
再是女声。“谁让我看到茶就想起X茶了呢,哎,好想再喝杯奶茶。”
王不知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立刻反应过来,用自己能放出的最大声音对那两个人喊道:
“救命!!HEEEELPPPP!!打死给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