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汇入了学生的人潮之中,大多数学生都穿着校服,零星几个没穿校服的都一脸戾气。林宴呵了口气,白色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地震颤了一秒,便消散于无形。
她也没穿校服。但她一脸明媚。
林宴微微扭头,冰凉的发丝拂在耳边,她用眼尾扫了一眼旁边的男生。
后者整整齐齐的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背着很重的黑色书包,低着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男生眼中明晃晃的冷漠透过模糊的镜片,仿佛一大块冰,用手握住,手指会被冻得通红。
林宴嗤笑了一声,多乖巧一男学生。多像一张挺阔的纸,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地揉皱。
林宴慢悠悠地晃着,不断有学生超过她,在很远的地方偷偷转头看她,不屑的,好奇的,探究的,厌恶的,甚至是带着点欲望的。
揉杂在一起,汇成蒙蒙七点,她的最后一口烟。
校门口立着两个铜铸的头像,前面还分别有两块牌子,大概上面是创始人的生平之类。铜像脸上挂着顶层精英特有的笑容。
这就是林任重所说的要把自己推入的新的开始?
门口站了一排学生,穿着绿色的值日马甲,手里拿着一块板,不断扫视来来往往的学生,然后叫住其中某一个,迅速地在板子上写些什么。
“同学。你的校服呢?”有些刻意的甜美嗓音,仿佛有口痰卡在喉咙里下不去。
林宴很自觉地转过头,视线对上那排学生里最出挑的那个。
那女生的礼仪校服的裙子在腰里折了两折,露出大腿。妆容精致,带着丝丝的敌意,就像有着鲜艳花纹的蜘蛛,慢慢吐出蛛丝,蛛丝上流淌着蜜汁般的毒液。
滴答,滴答,空气里满是腥甜的气味。
“我穿没穿,你看不见?”林宴微微眯起一只眼,睨着她,眼尾的眼线微微上挑,仿佛一把小小的钩子。
林宴把肩上晃荡着的书包顺到手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张雪,这谁啊?怎么一上来就针对你?”旁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上下打量着林宴。
可原本不满的语气在看到林宴的脸之后瞬间消失了大半。
被叫作张雪的女生盯着林宴的背影,刷得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脸上维持着无辜的表情,语气也是纯洁而美好的,“啊?我不认识她啊。”
“是不是今天要来的那个转校生啊?”
旁边一个女生迅速的接过话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切,也不知道怎么进的一中...”
“啧啧啧......”舌头触着上颚,发出黏连的口水声。
暧昧不明的哄笑声在身后渐渐变得模糊。
换了以前的林宴,估计会把酒瓶敲碎在嘴碎之人的天灵盖上。但如今她耳边全是风声。
身边路过的学生不断侧目,看她走进一栋和周围白色的教学楼格格不入的暗红色小楼里。
林宴舔了舔牙齿,想起林任重说,要对新老师礼貌点。
摸摸口袋。喔。一颗硬糖。
撕开糖纸丢进嘴里,以示对新老师的尊敬。这大概是她能给别人的最高礼遇。
新班主任是个很寻常的中年人,叫王伟。戴着金框眼镜的脸在玻璃桌面的反光里变得有些扭曲。一手搭在玻璃水杯上,一手拿着林宴的成绩册。玻璃杯里黄褐色的茶水浑浊不堪,有一片茶叶慢慢地浮起,触到水面,又慢慢地下降。
王伟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林宴,视线在她染成暗红色的头发上逗留了一秒。
“你原先的学校很差,你自己本身基础也很薄弱,转到我们一中来呢就要努力跟上这里的学习进度.......”
又是熟悉的老师论调,林宴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一边打量着周围。
办公室里很安静,暖气开得很足,头顶的空调发出嗡嗡的运转声。不时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抱着一大摞书走进来,放在桌子上。没有人说话。
王伟把她的成绩册放进书架上的一摞成绩册间,拿起一本英语教科书,夹着玻璃杯,带着她往教室走。
学校很大,道路两旁种满了绵延不绝的法国梧桐,枝桠仿佛要刺破天空。记忆里以前那个学校引以为傲的高大的瑶人柴,渐渐模糊成了一个黑点。
天空呈现出降噪处理后的灰蓝色,已经快到了上课的时间,走廊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背着书包快速地跑过。
教室门口放了一块班牌,上面是很粗劣刻板的红色字体。
高二(8)班。
长洲一中出了名的差班。
进了班级,不知道是不是林宴的错觉,教室半空浮着一层薄薄的烟。
教室里很嘈杂,一眼望去,好几个偷偷染了栗色头发的女生,精心烫过的卷曲的发梢搭在肩头。有个男生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些什么,看到他们的班主任进来,也只是抬头漠然地扫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定格在林宴身上。
林宴立在讲台边上,听着王伟维持纪律,做些日常的思想工作,虽说是用来激励学生,以燃起他们的斗志的,但是底下的那些学生的神情,倒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点以下的水。
终于结束他的激情演讲,王伟示意林宴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林宴。”声音像是在平静湖面上投下一把石子。
后排的几个男生发出了不知是哄笑声还是起哄声,女生们则抬起头,用她们仔细打理过的刘海下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宴。
如果仔细看,能看到她们眼皮上亮亮的眼影。
王伟把她安排在班级里唯一一个空位。最后一排第七个位置,靠着一扇破碎的窗。
林宴提着书包,教室里的学生们目送她走向后排,眼神意义不明。
像是在一滴墨滴在一杯清水里,微量的信息素迅速传递着,嗡嗡的议论声重又弥漫在教室里,女生们的目光仿佛深海里巨型章鱼的触手,密密麻麻地吸附在林宴身上,汩汩地吸取着兴风作浪的材料。
“张雪,看,这不是刚刚那个女的吗?”
“呵,坐在霍权那个怪胎边上,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小声点,万一被她听见怎么办。”引起一阵暧昧不明的轻笑。
“喔哟怕什么了啦,有雪姐罩着我们。”说话的女生讨好地看着张雪。“是吧雪姐?”
“怎么这么眼熟……”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暗自嘀咕着。
张雪没有理会,只是翻开书记笔记。袖子里的手用力掐住了手指上的老茧。
后排好几个人都用校服蒙着头睡觉,白色的校服像是裹尸布。完全无视讲台上的王伟。
林把书包塞进课桌洞里,坐下去的时候椅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桌子上被画满了涂鸦,还有一些模糊的笔迹。用手摸一下,一手软软的灰。
林宴皱了皱眉头,她没有带纸的习惯。目光扫了一圈,突然看到旁边认真听课的同桌。
像是黑暗里擦亮了一根火柴。
是那个乖巧男学生。
叫霍权?霍全?还是霍泉?
林宴离他很近,能清楚地看到他微微弓着背,眼镜片比远看更脏一点,额头上的碎发胡乱的戳着,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梳过。
林宴突然很想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擦干净。
顺着他的目光,他的手出人意料的漂亮,骨节分明,写字的时候仿佛有蝴蝶在指间飞舞。
一个如此邋遢的人,倒有一双漂亮的手。
寒风从破碎的窗口灌进来,反复撕扯着教室里温暖的空气。
上午才上到第三节课,就有很多学生陆续趴下,前排还在坚持,后排就跟被机关枪扫射过一样。
只有林宴的这位同桌是个例外。
林宴看着霍权停地抬头低头记笔记,百无聊赖,伸手抽过他的一本本子。想看看他的“quan”字怎么写。
本子上映着长洲一中的校门。没写名字。
林宴才来得及翻过一页,本子就被迅速抽走了。
但霍权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把本子放到另一边。
林宴心里隐隐腾起一丝烦躁,啧。可惜把林任重给自己准备的糖给扔了。
七点。第九节课的下课铃准时剪断了林宴的思绪。
学生推推搡搡地涌出了教室。窗外一个又一个人影迅速闪过,冰凉的灯光在脏兮兮的桌子上撞得粉身碎骨。
林宴用笔尖轻轻地点在那一小块光上。
捉住了。
走出教室,冬天的暮色苍白而了无生气。
密密麻麻的学生汇成一队队蜿蜒扭曲的队伍奔向校门,像是被迷人香味吸引来的蚂蚁,互相踩踏着涌向猎物。
争着抢着要吮吸到第一口新鲜的喉血。
学校旁有家小吃店,店不大,但是价格便宜。很多学生放学之后都会来这里吃饭。
一圈又一圈的噪音回荡在小店里。林宴有点热了,脱掉了身上笨重的羽绒服拿在手里,仿佛甩开了一身沉重的目光。
林宴里面穿着一字肩的毛衣。和周围穿着校服的学生格格不入,好几个男生的目光死死黏在她的锁骨上。
前排几个女的对着她指指点点,然后回头又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是什么时候已经习惯这肮脏的一切了呢。
林宴垂着眼睛,掏出手机。
消息列表满满当当的消息。
眼睛扫到一条。“宁是真恶心,连哥哥都不放过……”
林宴摁灭了屏幕。呵了口气,白雾慢慢消散。
四菜一汤。菜是温热的。
林宴夹了一筷子菜,是甜的。她常吃辣,不习惯长洲的口味。不锈钢汤碗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哐”令人牙酸的声音让嘈杂的小店突然寂静得如同坟墓。
林宴抬头,正好看到一个染着绿毛的小混混把一碗汤倒扣在一个男生头上。红色的番茄汤顺着男生的头发,脸流下来。像被稀释的血。
林宴看到了熟悉的黑色眼镜框。
是霍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