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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羊子巷:坏小子们的夏天

我听到了夏天的青草的歌声,

还有爱,我发现,没有认定的终点。

——伊丽莎白·詹宁斯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那么一座城,你每次身在其中都能被它安抚。这种安抚,以我身在的南昌,往往更加具体,它就是一条老街,一条旧巷,一处院落,仿佛秘而不宣的皱纹,暗示着过往岁月留下的印痕。所谓时光静好,一切在静中默化,那些老街旧巷在变为城市皱纹的同时,也化作了我们的无声感念。像棕帽巷,射步亭,桂旺厂,小金台,后墙路,校厂西,羊子巷,水观音亭,城隍庙,洋船头,豫章后街等。可以说,南昌的这些地方都有我生活的印记,我个人的身体史甚至就是由它们来完成的,从孩童时代、少年至成年一路过来,我明显有个奇异的感觉,便是原来觉得似乎大得如同一个世界的巷落,竟是又小又窄,这是由于我们童年身体的幼小而放大了事物,随着身体的成长,尤其在成年人的视角里,事物回归其本真状态,然而这种本真也是取自成人身体的视角。如果换至远远比我们身体高大的“巨人”视角,比如姚明,可能一条街,一条巷,一间房的大小感觉还会不同,我们主观视觉上的认识与物理上的界定完全是两回事。英国人查尔斯·兰姆说得好:“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服,长大就穿不上了。”有的人的童年生活是朵幽暗之花,我的童年生活因为一条羊子巷,却仿佛有着一种寂静与喧哗。印象里,那时大人都不在身边,街道显得空旷,却是孩子们撒欢的乐园。路不是柏油或水泥的,是土的,里面有碎瓦片,赤脚走上面,磕着硬的,生痛。多年后,我读到福克纳在小说《我弥留之际》中写着“路面像砖头一样硬”,感觉极似。那时的阳光是慵懒的,时间是缓慢的,仿佛大把无聊的光阴抓在孩子们手上无从打发。人也就慢吞吞的,从春到夏。一段时空倒是真的也可以成为精神故乡。

“太阳疤子闪金光,走到哪里哪里亮。”那年头,如我等一些屁孩嘴里常唱着无聊的歌谣,在寂寞的破巷里闲逛,见到头上生疤的人也嘴发贱,这般奚落人家。若是逢一胖子,无冤无仇,也调笑着“胖子胖,打麻将。输了钱,不还账,坐火车,到九江。九江发了火,烧死了胖子不怪我!”人一听,便大怒,做势发作,屁孩四散,落荒而逃,把一条幽静的巷子跑得辣响。在孩子们的眼里,那时的南昌人真不知都在忙啥。大人仿佛都不见了,把一条条又老又旧的空巷留给孩子们嬉耍。好像时间缓慢而悠长,把南昌人一个个都弄得慢慢吞吞,巷口偶尔出现一个老人的影子,在黄澄澄的阳光和绿油油的青苔上贴着,半天才能晃过那条巷子。南昌人其实是有慢性的毛病,往往到火烧眉毛了,方死赶着,把一场事做下来。

记得当年住羊子巷,外婆手里总是捏有一根从竹扫帚上折下的篾子,小时候的南昌崽仂仔是极不听话的,尤其如我这般长在羊子巷居民区的臭屁孩,既顽劣又十分讨人厌。吃起饭来,手端一碗,是要从东家走到西家,在羊子巷晃荡,一碗饭是要陪着几家人吃完也不愿回转的。这时我那等着洗碗的外婆,就捏着一根篾子嘴里发出斥责之声寻来了,猛然那一篾抽在穿开裆裤的光屁股上,煞是的毛焦火辣。叫你慢性!一碗饭吃到什么时辰?外婆手舞篾子,作势欲抽,我赶紧把碗里剩的几口饭扒入嘴里。外婆将篾子当头一举,走!跟我回去。我只有老搭老实在外婆那根威武的篾子下,被押回家。现在想来外婆手上那篾子,起码我们这一代南昌人,小时候都领教过它的厉害。现今南昌中山路一家大型家电销售店的老板老洪,是我发小,当年住我隔壁,那家伙出奇的淘,我那时的坏毛病多半跟他学的。每到热天下午,常见他外婆(人称豆腐娘子),把他上身剥光,在太阳下被篾子抽得手舞足蹈,哇哇乱叫,我外公每每威胁我说,这叫吃“夹湫子”,你不听话,就请你也吃一顿“夹湫子”。见我哥们领赏的“夹湫子”那般狠辣,我自然点头如捣蒜,以示绝对听话,绝对不想吃那“夹湫子”的。外公于是老怀大慰,以手摸摸我的头,说声去吧。我如遇大赦,便兴高采烈,照旧去做些翻眼剥皮不讨大人喜欢的事。

我那外公虽是军人出身,心却软,属于胆小而谨慎的那种。他对淘气且顽劣的我,多半以话语相威胁,却是从不真正动手的。他说的那一顿“夹湫子”的吃法,便是剥光衣服用篾子猛抽一顿,非得犯了大事能够有资格领赏。我没老洪当年胆大,不是用石头打漏了人家屋瓦,就是踩死了人家的鸡崽,弄得总有大人上他家告状。而“状”一告上去,人是不走的,就等你家大人把“作案”的“坏酒药子”如何处置了作个交代。不知怎的,当年羊子巷的外公们一般对外孙们犯的这类事,都不出面处理,他们缩在里屋,不吭声,这时只有外婆们挺身而出。对此类“事件”,外婆们一般是对外“安抚”,对内“严惩”。当然内外都有个度,因为没准哪一天“原吿”又会变作“被吿”,谁保得准他家的臭小子不干坏事啊!

南昌人对外婆的记忆绝对是慈祥的,小时候外婆虽对我严,却总是像老母鸡一样呵护我,我也常偎在她怀里,那是温暖而安全的“避风港”。当年南昌居民陋巷里的孩子,多是散漫无聊的,玩沙玩土,一堆泥土也玩得天崩地裂,直到自己像个“土人”般脏兮兮回来,我的手指甲几乎都是黑乎乎的,满是污垢。外婆总是嘴里边责备,边为我洗干净,又让我伸出手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剪指甲。我常为自己的指甲剪得溜圆光滑而心生快意。有一回,外婆照例用那把老掉牙却很好用的剪子为我剪指甲,我发现外婆剪得残缺不平,要再剪,外婆说,将指甲到墙上去磨平吧,我再也剪不平整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感到外婆老了,她的眼睛看不清了,我突然有了心疼。外婆的头发不知何时起,竟像缕缕银丝。外婆从早到晚操持,像做苦役,似乎从来没善待过自己。饭做好了,她唤一家老小上桌,自己退到一边,偶有好菜,她从不下筷子,都是添给我们。她只吃粗莱(当时市场上便宜买来的叶子发黄的青菜),外婆会像老牛吃草那样,一筷子夹一撮,塞进嘴,使劲嚼着,印象极深。外婆晚年信了天主教,是个极虔诚的信徒,她不识字,认不得经书,每周都穿得洁净且体面地去东湖边的教堂做礼拜,认真听教,回来将经书放枕边。后来外婆中风,不能去教堂,心里总过不去,手捧经书,嘴里念念有词,求天主宽恕。母亲便开玩笑劝她:“天主若知道你的情况,不会怪罪你的。”外婆便孩子似的望着母亲,天真地笑,像个纯真的孩子。

南昌人的孩子一般作兴放到外公外婆家带养,孩子们叫外公外婆为“阿公”,“阿婆”,羊子巷邻居几乎都如此。有趣的是那时南昌人时兴叫几岁的屁孩喊“老某”,像老洪、老文、老憨、老满、红子、萍萍、小丽这些童年伙伴,我自然被叫着老维,姐姐叫老菲。我熟悉他(她)们每个人的外公外婆,多是原先的老军人、药店老板、旧企业主,而今灰头土脸的,却还真没全见过这些伙伴的父母。当然,老文的父母据说在乡下,我一次在他家偶然碰到他母亲,一个白皙且痩弱的病怏怏的女人,很像后来读到巴金小说《家》中描写的梅表妹,满身都是旧时期的气息啊!萍萍的父母是在武汉,老满、老洪、老憨、小丽诸人的父母不详。

我和这帮孩子几乎就是当年羊子巷的“小霸王”,经常闹得鸡飞狗跳、飞沙走石的。羊子巷那年头没咱这帮小兔崽子,还真不热闹。于是乎三天两头就有小兄弟受罚挨揍,为他们犯下的事儿付出点皮肉“代价”。老洪这坏小子,是老“中标户”。这哥们也怪,没事摸块破砖就往人屋顶上扔,就听屋瓦“瓜”的一声,矮屋里猛窜出人来,老洪是时已让人瞅见,人大呼一声:“别跑!”他方拔腿往老财经厅大院方向跑。人是抓不住他的,只有气吼吼找上他外公家告状。老洪外公原是开店的掌柜出身,似乎驮了不好的“成份”,人便有些灰溜溜,只靠做豆腐为生,人又叫他豆腐老板,他也嗯着,却不跟人多言语。我外公和老满、老洪外公一样,也都是驮了“成份”的,或在羊子巷一带扫大街,或推板车之类,反正都底层得很,在人跟前说话都少底气。所以人来告“坏小子”们的“状”,都由外婆出面,像老洪这样的,人不站定等他吃一顿“夹浃子”,是解不了心头之气的。老洪被蔑子抽得上蹦下跳,痛得鬼哭狼嚎时,旁边肯定是有人在大出“申冤”之气的。我在这厢边却听得心惊肉跳,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炮制“夹湫子”的篾子是何等神奇之物,简直如姜太公的“打神鞭”。

每至夏日丰城人又来南昌走街串巷打爆米花,南昌人俗称“打冻米”,丰城的冻米糖又脆又酥又香,是南昌人喜欢的。丰城人打的“冻米”孩子们趋之若鹜,每听到巷口“嗵”的一声响,赶紧出门,便见一股蓝色烟雾腾起,随风便飘来冻米机打出的脆香味。回头便央求外婆,好歹量半碗米,也打些来吃。外婆多半会满足我的要求,人便像过节般快乐雀跃。逢着生活吃紧,也是不会答应的。只有瞅着老洪、老满他们吃得喷香,满脸得意。某回我实在馋得厉害,便恬不知耻地尾随端着半脸盆打好“冻米”的老满到了他家。老满娘过意不去,便出奇地慷慨,满满塞了我一衣袋。未极我将“冻米”落嘴,便听我那大嗓门的外婆在屋后传来威严的召唤:“维维!”我一慌神忙将满袋白花花的“冻米”抖落在地,应声而去。老满娘见到外婆便埋怨,说你家老维够听话的,不肯吃我家东西,一听你声音,便将东西撒地上就跑。可惜了大好的“冻米”!

我哪是“听话”,是奈何不了外婆的那根篾子。

我每每朝自家碗橱上外婆明目张胆挂的蔑子瞄上一眼,心里都会打个寒战,那赫然在头上高悬的竹篾,如同羊子巷坏小子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不畏惧。

那篾子,又俗唤“扫子”,南昌人多半将“篾子”称作“灭力”,“扫子”唤着“扫力”,我觉得就其针对皮肉发挥作用而言,颇精准。篾子取自竹扫帚上,那扫帚多为外公扫大街、扫厕所、扫院子用,尤其对积水中的污泥与垃圾,一竹扫帚过去,煞是厉害,既不拖泥带水,且能将秽物清扫起来,大见其灭力。篾子尺把长,细黄,白亮,犹如骨牌麻将之色,韧性极好,虎虎生风,犹如空气中藏着看不见的猛虎,对十岁大小的小子们,极具威慑力。但这并不影响小子们在街头巷尾惹是生非,有时还招惹年龄大过自身的小子们。

有一次在东湖边上的百花洲电影院门口,我们竟然为了捡冰棒棍子和香烟盒的事,跟算子桥巷的屁孩发生了冲突。那时的小孩寂寞无聊中总是自寻乐趣,夏天赌冰棒棍子,一年四季则赌香烟标。谁拥有的冰棒棍子和香烟标多,不仅是“富翁”,在孩子们里面也是颇有地位让人心生崇拜的。于是那些卖冰棒与扔香烟标颇多的地方,是孩子们“打着灯笼”去“捡漏”的地方。羊子巷孩子们出没的“地盘”,是位于巷口斜对面的百货大楼。百花洲电影院显然是算子桥巷一带孩子们的“地盘”。

那时我们这帮屁孩,常蹲坐在百货大楼楼梯转弯的过道上。那是五十年代初的苏联式建筑,地面是嵌了金黄铜条的水磨汀,不仅光滑,且阴凉。夏天南昌奇热,中午时分老人孩子们便往往来此避暑,一屁股坐在水磨汀的地上,煞是阴凉舒坦。孩子们捡冰棒棍子,往往席地而坐,两两对阵地玩起来。我此生第一次摔破头,就是在百货大楼厕所,被淌着水的光滑地面滑倒,送医院缝了针,也着实在外婆的细心看护下,老实了几日。

当跟算子桥的坏小子们发生冲突时,我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尤其老满带头,不服算子桥的坏小子们的地盘划分理论,咬牙不承认越了界。其理由是,羊子巷到百花洲电影院比算子桥近,怎么就能让你们把这一地的烟盒和冰棒棍子独占了。那时的烟标是分档次的,最好也最稀有的是“中华”,接下来是“牡丹”、“上海”、“大前门”,次之是“三门峡”、“壮丽”、“黄金叶”,再次便是“欢腾”、“飞马”、“芒果”和“庐山”,玩起烟标来,是按品级,一级压一级的。我在百花洲电影院门口捡到过“牡丹”烟标,这就算了不起且能得意很长一阵子的事了。争执一起,算子桥的小子们嘴皮子似乎没老满利索,但领头的老鬼长得乌头黑壳,个子比老满大,身子较我们结实,便提出两边的小子们以比“杠(碰)拳头”论输赢,解决事端。老鬼把黑乎乎满是污垢的拳头一伸,老满的“斗鸡眼”就有些恍惚起来。我知道老满一到冬天就生疮的“肉包子”拳头定非老鬼对手,便一马当先,拦在老满前头,提拳呐喊:这第一拳由我来杠!

老鬼见我个小,甚是不屑,我也不多说,握紧拳头,朝老鬼弥黑的拳就杠,老鬼没料到我会主动进攻,那一拳杠过去亦不乏杀伤力,老鬼脸上明显扭曲了一下,疼。不是他疼,我的手也钻心的疼。但转瞬老鬼脸上就出现了不屑的坏笑,嘴里直嚷,杠呀杠呀!我自是不能退缩,只有提拳再上。南昌的坏小子们“杠拳头”来自于端午的习俗。每年端午,那是南昌暴夏前的一个颇热闹的节日,这节日小子们不仅可以大快朵颐,过一过吃粽子和茶叶蛋的老瘾,还可以“杠蛋”。所杠之蛋亦是端午节吃食之一的咸蛋。那蛋不似茶叶蛋在炉上久煮得香气扑鼻,吃起来咸淡适口,而是由于在罐中腌藏久,咸得入骨,我辈屁孩简直没法下嘴。好在那蛋久于盐泥里浸藏,居然修得一身老壳。大人称之为“藏蛋”,须得端午之日“起藏”,常见我外婆从床底下取出乌黑发亮的陶罐,小心地从罐中取出一发发“藏蛋”,仔细剥去封泥,洗净,放在锅里加水蒸熟,再将一个个光洁雪白的咸蛋,放入盘中以颜色染红。小子们早准备好了丝线织的蛋袋子,以便将红蛋吊在胸前,是讨个吉利的。但这于羊子巷的坏小子们,便是讨战的借口,和战斗的武器。

端午一大早起来,就有小子们胸前吊着红蛋在巷子里招摇。那样子十分欠揍。那年我事先在吃完的一只空蛋壳里封注了水泥,固化后染红,手握住破的蛋屁股,仅将前半部蛋露上。碰着胸前吊了两只蛋袋极尽显摆的老满,便讨战,老满见我手握的红蛋甚不起眼,大大咧咧应战,本想一战成功,没想二度皆败。老满见自己两只不可一世的蛋突然之间便身败名裂,露出满脸哭相,怕回去挨揍。老洪便冲过来要为老满报仇,哪是俺的对手。那个端午节,俺的“红蛋”大展神威,所杠必破,覆无完卵,在羊子巷坏小子们手上所向披靡。眼前面对的不是老满的蛋,而是算子桥老鬼的黑拳头,我手里也没有坚硬的水泥蛋。咬着牙硬头皮跟老鬼杠了几个回合,我的拳头皮破血出,不得不败下阵来。老满、老洪、老文亦尽铩羽而归。

羊子巷与算子桥坏小子“杠拳头”以惨败收场,不得不撤出百花洲电影院。但后来我还是到那里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和国产战斗片《南征北战》,出电影院见算子桥小子们仍在那里溜达,对我怒目而视,我混在大人堆中对他们便有些鄙夷。与我年龄相近的小说家余华,说他小时候想看电影可是没钱买票,只好翻越电影院围墙,翻进去后怕被捉住,用最快速度向厕所冲刺过去,然后从容不迫走出厕所,一副电影看到一半去一趟厕所的表情步入电影院,找个空位坐下。他说:这个过程叫“洗钱”。我当年是常夹在老舅的破大衣里混进电影院,看到中途,见查票的来了,赶紧躲到厕所去。七十年代初洪都电影院放内部日本片《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早晨五点的电影,我半夜起床,虽然有票,却进不去,须成人才能看。我以票收买一没票的大人,让他持票,我藏于他大衣后,如同偷越成人之境,既紧张又兴奋,再次成功进去。然后大大咧咧坐自己座位上,环顾满场,皆严肃,都是大人,因为是来看批判军国主义电影的。我看得大呼过瘾,逢臭小子们就手足舞蹈吹嘘一番,把小子们弄得对我崇拜有加,仿佛我是跟日本鬼子打了一场大战回来的英雄好汉。

那时国产战斗片《南征北战》对孩子们是有很大蛊惑力的,我是百看不厌,从电影院出来,一回羊子巷,立马招集老洪、老满辈,分两边,开始模仿电影展开山头抢夺战。老满冒充英俊的共军指导员,我脸上涂两道墨汁,冒充凶神恶煞的张灵甫,两边小子往往冲到一块,便打成一团粥,胜负难分,不得不重来。

后来才发现《南征北战》里塑造的愚蠢且穷凶极恶的张灵甫,曾作为抗日铁军74军的将领,抗战八年连年对日血战,屡屡出生入死,多次负伤不肯下火线,取得了辉煌的抗战业绩,被大家公认为“常胜将军”。腿被鬼子机枪扫断,在抗战中悍勇甚至忘死,日军咬牙切齿为“支那第一恐怖军”。1947年内战期间命丧孟良崮。看到史料中张灵甫的一批照片,尤其让我吃惊,小时候龇牙咧嘴学电影里张灵甫凶神恶煞的样子,极尽丑化之能事,没想到他真正是位美男子,有一张大学生般干净得类似天使的面容。那面容男人会忍不住赞叹,女人会动心,这自是后话。当时我们这帮臭小子只知道凡是“坏人”都相貌奇丑,“好人”便浓眉大眼,个个像京剧里的杨子荣。当时我自恨眼睛生得不大,怪父母怎没给咱一副杨子荣般的“浓眉大眼”呢!好在现而今兴“韩流”,不大的眼睛反而开始走俏,尤其杨子荣般的暴鱼眼,根本就恶俗之极,可见国人审美品位有了大提高。这尤其如我等生就一双像濮存昕、孙红雷般眼睛的人颇感欣慰。好在当年我也从没受到过别人的耻笑,羊子巷那帮坏小子只管淘,都是一泊鼻涕搭过嘴,哪知什么审美呀!

想来是觉身体太过弱小的原因,羊子巷的坏小子们聚一起为自身境遇愤愤不平,老满便提出,不如拜师学武。南昌人一般叫学武为“练打”,称会武的人为有“打”的人。这叫法似乎凶蛮,但还没见过两个有“打”的南昌人真正动过手来。只是耳闻绳金塔的三法子大罗汉有“打”,扫平了十字街一带的所有罗汉,当了老大。又听说罗汉老K在八一公园“摆场子”,十几日没一个敢出来叫阵。这些罗汉隐约就成了羊子巷坏小子们心目中的好汉。只是这些“好汉”掌故只限于在老舅们的嘴上飞来飞去,眼前却是无踪无影。既无胆子跑到绳金塔去拜三法子大罗汉,更不得擅去八一公园一瞻老K的“风采”,进公园是要两分钱的,环顾羊子巷这帮臭小子,谁也掏不出这笔“巨款”。那时,外婆吊在嘴里的话是“一分银毫子也要掰成两半用”。一分钱可以卖一盒火柴,一包五香豆,十粒珠子糖,羊子巷有个金角铺子,专做一两分钱小孩的生意,偶尔我听话,外婆奖给我一分钱,我会乐颠颠跑到金角铺,踮起脚尖,将手够到木板柜台上,很豪迈地将一分银毫子拍在上面,扬声说:来一包五香豆!那感觉,特爽。只是,这样的“壮举”不多,也就两三回。在那“没什么好吃的,又没什么好玩的”年代,羊子巷的坏小子们仅是苦中作乐,淘气作乐。想拜师“练打”,却两眼一抹黑,找不到有“打”的师父。只见住对屋黑黢黢门洞里鱼老板的二儿子,外号“桔子皮”,生得粗黑,黄昏卖完鱼回来,会穿条八档折腰短裤露半身黑肉,没事把院里一漏了气的板车连双轮带铁轴的双手举过头顶,博得不少喝彩。可老满的五叔对此甚是不屑,他从早到晚躲在屋里举石锁,据说是练肌肉,中看不中用的那种,我常背地里当老满的面嘲笑,老满也觉得他五叔不是有“打”,只是玩“花架子”。因为我们都亲眼目睹过他五叔跟“桔子皮”相互不屑而起冲突,一方瞧不起对方的小石锁,一方耻笑对方的破车轮,结果“桔子皮”放言,拿你的破石锁出来,我一口气能连举十下,你能举得起我车轮一下不?老满的五叔就僵在那,不敢吭声。弄得老满在我们这帮臭屁孩中也极没面子。

羊子巷的罗汉天热时往往跟算子桥的罗汉发生冲突,羊子巷的头条好汉不是“桔子皮”,更不是老满五叔,而是聋子。从前羊子巷与算子桥罗汉开战,聋子总是冲在最前,脚踏人字拖,手舞青板砖,爆张黄牙大嘴,仿佛要吞下半条街。聋子从街东一直冲到街西,如入无人之境,后头同伙跟不上,喊他也喊不住,聋子听不见,喊也白喊。终是被兜头暴打一顿,头破血出,连缝十三针。百花洲一带,提到聋子,没谁不知道的。聋子就是羊子巷的神。两条街发生争执,聋子大马金刀,往街口一坐,雷打不动,整条街鸦雀无声。只有脚下的香烟头,烙一地印痕,两边的人就渐渐散了。老一辈人还记得,当年聋子挨揍,简直是自投罗网,谁能喊得住一个聋子的脚步?他天聋地哑,人再打,也一声不吭。直到人打得手发软,不得不承认聋子是条好汉。把他抬进医院,赔上三个月营养费,两条街从此出现了和平。聋子死了,说是劣质酒醉死的。派出所破天荒为罗汉送了个花圈,所长叹口气说:“又有得事忙了。”这是后话。

当然,最厉害,且让南昌人既敬畏且迷醉的,是听说过的丰城的点穴功“五百钱”。那功夫只将指头,轻轻往人身上一点,几天后便气绝。那时我们最想拥有的不是“桔子皮”举板车轮的本事,而是巴望有一手“五百钱”。那就用不着跟人杠拳头了,只需伸指头朝算子桥老鬼身上一点,老鬼应声倒地,何等痛快!环顾天下,既然无师可拜,那唯有自学一途。自学,就学那最厉害、让人闻风丧胆的“五百钱”。我无师自通地出任总教头,叫众小子钻过破墙洞,到财经厅空落的院子装了些细卵石的沙子过来,装到老洪贡献的破脸盆里,每天坏小子们轮流将手指向沙石里插,练指头功夫。每回我带头插十下,虽疼得要命,还装一脸轻松,小哥们轮番来,一个个痛得直叫唤,幻想着有朝一日个个身怀绝技,一雪前耻,不仅要拿下百花洲电院捡烟标的地盘,还要去八一公园打老K的场子,去绳金塔坐大罗汉三法子的交椅。想虽如此想,只是未及三日,臭小子们都坚持不住,个个都打了退堂鼓。老洪也称他外婆发现他偷了破脸盆,得收回去,不然逃不过一顿“夹湫子”。一场“宏伟”的武术狂想,又草草收场,那个夏天也由此显得沮丧。

好在每至日熄时分,小子们都有些事可做。忙着泼水,在巷子里占竹床位,有时为寸土,会跟邻居吵起来,那情景,类似现今小区占停车位。谁早谁先占着,来晚了,只有委屈地斜在路口,且要担被刮花与遭人咒的风险。然后赶紧吃晚饭,或干脆将晚饭端到外面,坐在竹床上吃,饭吃完了,屁股上还粘着饭粒,弄不好,屁股上又要挨篾子。

南昌夏天酷热难捱,人心一不顺,往往此时发作,两口子打架摔碗的事常有,一听那不同凡响的动静,屁孩们赶紧下竹床汲着拖板子,踢踢踏踏循声过去瞅热闹,还没走几步,有可能被外婆拧着耳朵拎回来,让你在竹床上好生坐着。于是只有坐着。眼睛便顺着外公搭的豆棚瓜架,顺藤摸瓜,看到几朵干瘪的喇叭花,还有几只挨了揍般总长不大的南瓜崽子。有趣的是见一条褐色壁虎,从秀清叔家黄色墙缝钻出来,沿藤条爬上葡萄架作散步状,又突然停住,定在那里。另一头也出现了一条壁虎,施施然拖着尾巴滑过来,顿住。但见前一条壁虎一昂然头,吃进一只飞蚊。那壁虎过来,快活地趴在它背上。多年后在荒凉的山间寒夜读蒲松龄“豆棚瓜架雨如丝”,竟会想到羊子巷外公的瓜架,想到那些夏天里仿佛吃着阳光疯长的豆角、南瓜、葫子和丝瓜,藤蔓上绿油油而硕大的叶子,金黄的喇叭花,以及出没其间的黄蜂、蜻蜓、黑蝴蝶、麻头苍蝇和壁虎,排着队兴高采烈攀爬在藤蔓上的蚂蚁,似乎那样一个世界,有着自身的秩序与丰饶,却只有孩子的目光才能看到,心思会放到里面。

天渐暗,眼睛也盯得吃力而乏味了,便连哄带赖要老舅讲故事,老舅只是敷衍,说点破笑话权作打发。但也有来兴致的时候,那是要我和姐姐手把老蒲扇轮流为之打风,他便悠悠然,笑眯眯道出一段故事。老舅的故事,都说是从三伯那听来的,是真事。外公有四兄弟,他排行老四,三伯是外公的三哥,我母亲和老舅唤三伯。我出世,三伯就成了传奇人物。三伯是弹棉花的,行走于城乡之间,经常走夜路,也就多有奇遇。然而三伯之死却是意外,当时外公住在羊子巷的房子逼仄,便让三伯帮忙,砌间灶屋,两人便去挖土方,不料土方坍塌,三伯半截身子压在里面。待外公将他刨出,已奄奄一息,外公大哭,三伯竟突然大骂:“短命鬼,哭什么!还不把我拖回去!”外公哭着用运土的独轮车,南昌人叫“鸡公车”推回家,三伯就断了气。

我小时便知道外公家那半间又矮又简陋,人在那里做饭要弓着身的灶屋,是付出了一条命的。老舅每开讲故事前,必说这些作开场白,他讲的,也是三伯的奇遇。三伯一回在幽兰乡下赶夜路,去为一户将嫁女的人家弹棉花,黑天野地,乱坟岗上却见一拎红布包袱的女人走出来,三伯头秃,光亮,三伯说自己阳气盛,焰子旺,是不怕鬼的,鬼却怕他。三伯朝女人大咳一声,女人也不睬他,只闷头不响走在三伯前面,急匆匆的样子,像在赶时辰。三伯觉得蹊跷,方圆十几里地的女子,没他不熟的,这女人面生,心想撞邪了。只是那女人只在与他相隔一箭之地赶路,似无伤害他之意。三伯心是怯的,却还是赶自己的路,没料那女人去的是他同一个村子。他眼见村口一户人家灯亮着,那女人进了门,就听得新生儿一声啼哭。三伯也进那家,里面竟没见那女人,主人说妇人难产,痛了一夜,没人来过,婴儿刚生下来,你就进来,硬要煮鸡蛋给三伯吃,三伯不做声,心道:“刚才遇到生产鬼了。”老舅讲鬼故事,也不一惊一乍,他娓娓道来,却让人听出一身冷汗。“在黑暗南方乡村的大地上,前半夜行走者多是木匠与泥瓦匠(他们周游各处帮人砌房打柜,每天在主家吃完饭回去),而在黎明未至的浓重后半夜,则是杀猪佬。他们带着沾满血腥的皮围裙、锋利的剔骨尖刀、雪亮的去毛刮子以及黝黑细长的吹气铁杆,穿村走户,屠杀拼命哀嚎的肥猪”(黑陶)。三伯身为弹棉花匠人,他只带着会发出音乐节奏的乐师般的弹棉器具,我见过那弹棉花的梆棰和大弓,极神气且有震慑力,荒郊大野猛一弹奏,鬼神俱骇。是至阳之物,能避邪。

羊子巷外公家门口有半截红石条,那是屁孩作乐的地方,可在石上涂鸦,下棋,睡觉,赌烟标等等,神奇得很。夏天身子一懒,便躺在阴凉的石上,外婆见了便一把拖起来,道:夏不睡石,秋不睡板!这石上放不得身子,就转身躺竹床上。夏夜没事躺在竹床上,数星星也是一桩,那时南昌空气好,能见度高,我前些年到内蒙锡林格勒草原,夜宿蒙古包,半夜出来撒尿,一抬头,仿佛把脖子伸进了太空里,那星星就围着脑袋闪,满是钻石。南昌当年也似乎如此。迷迷瞪瞪睡着了,夜半听到老洪的小姨惊叫捉流氓!拖板子在地上跑得辣响。竹床子一阵骚动,流氓跑出了羊子巷。就听说有热烘烘的手趁老洪小姨熟睡,竟钻到人家裤裆里,这还了得!又听说,老文姐姐夜晚上厕所,脱裤子蹲下身来,竟有只红手从屎坑探过来摸了她的屁股,人就七嘴八舌议论,渐渐声音少下来,人又睡去。

转眼就七月半了,那时不许烧纸钱、点烛之类,也清净。但人似乎还是怕鬼,南昌人说:“七月半,鬼乱窜。”尤其这前后赣江总会溺死人,羊子巷有的人家干脆不搬竹床出来乘凉,关门躲家里睡,热出一身痱子也在所不惜。老满事先跟我约定再怎么,我们也到外面睡,老满信誓旦旦,胆气十足。我外公是不信鬼怪的,他说你有胆就睡我脚下。上半夜还有几家的竹床在外面,陆续就有人往家里撒,老满家是头一拨。七月半的夜晚比平常热,南昌人偏说是鬼热,我觉得是人热。我缩在外公脚下,身上冒热,心还是怯,有些睡不稳,一有竹床搬动就醒,外公却打着响鼾。直到整条巷子只剩我们一张竹床露宿在月光下时,外公的响鼾反给了我安全感,我索性放胆躺着,耳却竖着听有无异常动静,但除了虫吟和外公的鼾声,只有满天满地的好月光。有首“七月半”的歌谣唱的是:月光光,心慌慌。我的心反而平静,只无端担心会被月亮晒黑,据说月光晒黑的皮肤是白不起来的。终究睡去,一宿无事。次日起来,对满巷屁孩,连着吹牛三日。

在那个悠长而暴躁的夏天,羊子巷的坏小子们头上难以幸免地晒出了疖子,每每疼得龇牙咧嘴。加上顽皮翻墙上树、追打嬉闹,没有不挂彩的,我的膝盖手肘,年年夏天搽满了蓝汞,结着壳子,不小心弄破了,便露出红肉,不到长夏结束好不了。然而,在羊子巷坏小子们当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莫过于某日老满手中竟向我们出示的一枚子弹。黄澄澄、金闪闪的手枪子弹。

此前我拥有过“炮子简”,步枪子弹壳,红铜的,嘴唇贴上面一吹气,可发出空忽的哨声。老满的子弹是有火药有弹头的真玩意,没抠火的。众屁孩围着又爱又怕,极尽想象着这有可能是一把怎样的枪的子弹。这子弹让臭小子们惊艳的是,还带着一个夹子,呈“T”型。煞是稀奇!杨子荣的盒子炮不是打这种子弹,少剑波的“鸡腿子”也不是,小兵张嘎的“撸子”更不是!电影和连环画里的李排长、张连长、敌军官用的家伙似乎与这子弹都不搭调。真不知老满这龟孙子从哪偷来这么颗子弹,弄得羊子巷的坏小子们羡慕不已朝思暮想。

当再次见老满不无炫耀地得意把玩时,老洪就故作不屑地挑了话,说没准那是颗打不响的臭弹,才落老满手里。老满就急,跺脚说,“不是!”老洪硬说是。两下便争得满头大汗。老文就出了个馊主意:“不如咱将钉子对子弹屁股上用锤子敲下,看它响不响?”这话一出,两人不争了,老洪说行!老满便有些舍不得,怕万一敲坏了,但又想极力证实这不是一颗臭弹。只说:“没有钉子和锤子,敲不成。”我接嘴说,这事包我身子,中午等外公外婆午睡了,我把锤子、钉子都偷出来。众小子齐声说好,老满也就没话可说。猛揩一把鼻涕,说饭后在院中红石头那里见。只是没等正午我们聚到太阳底下的大红石前,我偷钉锤子不慎被外公逮着了。他用篾子对我严讯逼供,我扛不住,终于招出了老满那颗子弹的事。外公是军人出身,听罢吓出一身冷汗,忙知会老满外公,强行把那颗令羊子巷坏小子们牵肠挂肚的子弹缴了。外公说:“那一敲还得了,子弹一爆是要你们小命的!”所幸被外公察觉,否则羊子巷的夏天真会发生一场悲剧。

至今想来也没弄明白老满当时是从哪里得到那么一颗子弹。我那“炮子简”是老舅那儿得来的,他们参加民兵训练,练习打靶,是能捡到子弹壳的。而且那时,过八一桥城北的瀛上坟葬地据说有打靶场。过去每当年节前都处决一批犯人,先是在广场或体育馆开万人公审大会,然后五花大绑被民兵和军人押上卡车缓慢绕城游行一圈,让人围观,以起威慑作用,我每见那押在车头犯人胸前挂的牌子姓名上打着红色大叉者,必死无疑。同样挂牌,没打红叉的犯人,是陪刑的。卡车一近八一桥便加速匆匆驶去执行的刑场。过后,街头巷尾的南昌人便拥着去看墙上贴的法院布告了,接着便议论,谁谁是犯何罪被枪毙的。尤其强奸犯,议论最多,也仿佛最津津有味。大人往往以此为题,教训自家孩儿一番。据说胆大些的坏小子会跟到打靶场,事后,能捡到弹壳带回来。

近闻,1968年北大才女林昭被枪毙了,有关部门居然还跑到她家,令其母补交五分钱的子弹费。这种事一般不会发生在夏天,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尤其我小时候,羊子巷的那帮坏小子们,现在想来,真像阳光一样欢腾。另外,马尔克斯有句话说“天太热了,连脑子里的螺丝都生锈了!”这句用在今天的长沙、成都、上海、南昌,都适当!

读到一首题为《肋骨》的诗,写道:“你(夏娃)失去了纯真,可你知道了果子的味道”。似乎觉得这是给在羊子巷度过童年的我这般的老男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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