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长街最高的一颗树,长在戏楼旁边。
它开的花很好闻,秋至花季,满城便缭绕在奇特的香气中。
那树上有个孩子,个子不高,抱着树干,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欢喜又好奇。
戏台上也有一个孩子,长得不大好看,声音却好听,“咿咿呀呀”唱着他听不懂的语调。
他看着红绸飘荡,戏腔轻灵,有些痴迷。
——
“其实,你不必活那么久。”那是她爹,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孩子也不知懂没懂,伸出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就这样塞进口中,拍了拍身上的冰雪道:“那爹爹,谁又能活得久呢?”
十五年前,谣公妻入葬,谣公女依待遇逐渐低下。谣公素来轻女,其儿谣示又偏偏是个极其有才的孩子,经书皆习又一身武艺,生的清俊过人惹人欢喜。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十五年前母逝,他心狠杀死所有政敌。如今重病在身,冬至越发凶狠。父亲在外守着,谣依不敢进屋看哥哥,只得在院子闲转。
“皇言万岁,侯乃千岁,苍生皆百岁之命,可唯你,不必如此。”这些残忍的话她听了也就过了,从不计较,也或根本就没有听懂。
孩子小心翼翼地指向屋子,嗫嚅道:“那哥哥……能活多久?”
谣公皱眉,他厌恶极了这孩子,长得不好看,又这般狂妄不知礼节。“示儿活的,定比你长久。”
谣依搓了搓手,呼出一口寒气,看着地上的雪,打消了再吃一口的念头,便对着他爹笑道:“天下苍生皆是百岁。哥哥告诉我,人无差异,不管暴君忠臣,百岁一大关,有的还活不过百岁嘞。爹爹说,侯乃千岁,那爹爹就是千岁命,可古书上说,能活千万年的,都是作恶凶狠的大妖怪呢!爹爹,长生为仙,千岁为妖,您是哪个?”
那谣公气的手不断抖着,一脚揣在小孩身上。雪是软的,孩子穿的又多,感觉不到什么疼,她揉了揉眼睛,双腿却发软无力。
似乎没人管她。谣公见状,勾起一抹笑,转身欲走,身后的木门却轰然发出一声巨响。
谣公看到一张苍白清癯的脸,煞是好看,只是眸中蒙着灰影,冰冷骇人。
还在揉着眼睛的小孩突然感觉一阵温暖,身体悬空,被人抱了起来。
“示儿,谁准你出来了?”谣公大怒,但看到自己儿子如此虚弱,又是万分心疼。
她一听,立马伸出两双小手,抱住了谣示的脖子。似乎有猩红的血液染到了他身上,他微微偏头,不大介意,只是对着站在雪地中的人道:“谣依还小,父亲何必为了处死一个孩子费尽心思,若你真的想用残忍的方式了结了她,不管不问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谣公闻言冷哼一声:“示儿,你不必护着她,恶心卑贱之人,生怜何用。就像你说的,改日带她出去,扔到荒郊野外罢了。”
小孩鼻子一酸,太难的话她不懂,可这样的话,她却真的听懂了。哥哥对她说,人间险恶,她想,人若少活一时,是不是便能少受一些险恶;哥哥向来喜爱志怪小说,孤魂妖鬼虽可怕,但哥哥不惧,她也不惧。这孩子心中,是不怕死亡,喜欢妖的。自古严师出高徒,她想严父也能出智子的。可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的话,却还是彻底地破碎了。
谣依紧紧闭着眼,因为哥哥最讨厌别人哭,有这么多人讨厌她了,她不想再让哥哥厌恶她。可是,尽管她这样努力,双目还是生生涌出泪水。
比起空中不知冷暖的飘雪,孩子有些烫的眼泪打在了谣示单薄的衣肩上。他抱着孩子,身上的寒气褪去了几分。谣依慌忙抹去泪水,将脸埋进兄长似水的墨发中。只听他轻声道:“若雪覆去了清池水,你也要踏进去不成?”
孩子抬头,噙了泪的眸子转向谣示,委屈道:“掉进去才好咧,掉进去哥哥找不到我,爹爹也找不到我,你们最讨厌的人死了,池里那么深,也没人能找到我,且当没有这个妹,没有这个女儿。”
他愣住,抱着谣依的手突然一颤,闭目,冷道:“给你几分面子就这样不知好歹,再乱说,摔死你。”
小孩本能地抱紧谣示,天真道:“哥哥,我摔了好多次,雪可软了,摔不死人的。”
谣公似乎还在思索,淹死她,到也不错。他从黑色的袖口中伸出手,对着门外呵道:“把河上的冰都破了!”
谣示感觉到小孩的身子猛地一抖,他偏过头,看见泪水泫然的谣依,便笑了:“不是说,掉进去,才好吗?”
孩子抽泣,趴在他肩头不肯起来。许久,她才道:“世上哪有人害死自己的孩子的,虎毒不食子,你们这样做,还有何天理。哥哥,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可是爹爹都答应让我自生自灭了,哥哥添油加醋,许是不想让自己的妹妹死的体面一点。”
谣示收了笑,天气寒冷,他又抱着自己的妹妹,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强忍住,抱着谣依向屋子走去。
他的屋子很暖和,小孩有些热了,推开窗户,风雪窜了进来。她摸了摸额头,撞上石头可不好受,想是天气冷的原因,她现在才觉得疼。
谣示坐在床沿看书,大病在身,他已无力同她说话,垂目咳了咳,小孩听到了,慌忙伸手关紧窗户,想了一会儿,又跑到谣示身边,伸手抓住他衣袖道:“哥哥,哥哥还难受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着还没有案几高的谣依,便倚着床坐到了地上,谣依开心,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他低头看着她,呼出一口气,道:“伤好了,就回去。”
孩子低着头,眼泪却一颗一颗砸在了谣示的衣服上,他最讨厌别人哭,可这会儿,孩子却不怕他讨厌她了。她掉着泪,话都说不清,支吾着:“哥哥……哥哥身上好凉。哥哥,我不想死,池里水好冷……我也不要哥哥死,哥哥若是死了,就再也听不到我唱的歌了……”
谣公女依,可谓是谣家几代人以来嗓音最好听的一个,可听过她唱歌的人并不多,或许,愿意听她唱歌的人,也本就不多……
“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久,可是如此?”谣示说话一向不加掩饰,小孩一愣,擦掉眼泪。他推开她,倚在床边大口喘着气,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可就像他说的,他若死了,又怎忍心让自己的妹妹受尽欺辱。
谣依被他推开,却固执地伸出温暖的手,将他围了起来。
他颦眉,犹豫了会儿,却没有推开她。他渐渐平复了呼吸,阖上眼,倒在孩子肩头沉沉的睡去。
——
秋至,戏楼旁的花开了,香气四溢。
谣依坐在树下,一身红袍,描着红妆。
那树上有个孩子,束着高高的玉冠,喜欢装作懂得人情世故,给她说这说那。谣依便装作什么都不懂,听他扯东扯西。
他告诉她,他是妖,名云肃。
他说:“你唱歌真好听,是我听过的当中最好听的。”
似乎不就以前,也有人对她说:你唱歌,真好听。
她笑了。
妖倒挂在树上,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说,这花那么好闻,可有名字?”
谣依抬头,隐约看到他颈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这花不曾有名字,树也没有名字。”
妖有些失望,谣依轻轻笑道:“名字可不都是人取的?这一树一花,就我们一人取一个吧?”
树上小妖眸子一亮,翻了下来,坐在她旁边,兴奋道:“好啊,那这树就叫昨日。昨日你教我的戏,我现在还记得呢!”
谣依“哧”的一笑,昨天才教你,你还好意思说没忘。她伸出手,举向苍穹,另只手抱紧了怀中的一本书。
“好,那这树就叫昨日,此花,就叫来生吧。”
那天,谣示倒在小孩肩头,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看见她依旧抱着他,睡得很沉,不知做了什么梦,垂涎三尺。谣示嫌弃啊,又推开了她。小孩被推醒了,揉着眼睛小声道:“哥哥,你起来啦?”
他点点头,看着袖子上的口水,满脸不悦。小孩倒没注意,擦了擦嘴角,道:“哥哥,好晚了,我们吃饭吧?”
谣示无奈,动了动有些麻的胳膊,对她说:“今晚,你出去吃吧。”
谣依愣了愣,她看着以往都带她一起出府的哥哥,突然哭了起来。
她多想让他讨厌她啊,这样,她或许就会讨厌他,或许,就不会留恋这儿了……
谣示摇头,孩子跪在他身边,垂下小脑袋,泪水不断。他笑着,拍了拍她用头发束成的花苞,道:“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今后,哥哥没法再陪你了,若有来世,我再护你一辈子。”
若有来世……
他抱着她,依稀如同昨日。今日,她望着这花,她在盼,盼来世,依旧是他的妹妹;盼来世,他护她一生……
此树名为昨日,此花唤做来生。
她唯一爱她的亲人死在了雪夜,她逃了出去,逃的很远……
翌年,谣依病,死于秋至花开,葬于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