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
“咚咚。”
马蹄声再度响起,李陵一行带着上千匹马儿从后山赶了回来,人群也中多了几十张面孔。
只是在谷口迎接李陵的不是整齐码好的柴木和一份份堆好的干粮,而是一番人来人往,不断将辎重从谷内搬运到谷前,然后堆积的忙碌场景。
防守的时候自然是大营越靠后,纵深越长越好,可等到出来的时候,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喽。
“咚咚。”
没有懊恼,李陵驱马缓步渡到指挥搬运的韩延年身前,指着不远处堆积的物资问道:
“延年,现在可以供给多少人了?”
“司马,为了加速我已经发动起所有能动的士卒了,可搬运的速度依旧很不理想。”
“后营离着谷口实在是太远了,而那些钉死的木桩又让我们不能用武刚车运,只能用手搬。”
指着那些忙碌人影身上不时露出的白布和狰狞伤口,韩延年先是语气无奈地诉了番苦,然后抬头悄悄打量了李陵几眼,小心翼翼地再次劝道:
“司马,要不就放弃吧,连糒都凑不齐,强行出征就是在送死啊。”
“……不,我有预感,如果这次放弃了,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崩出一个右贤王让我们宰了。”
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动作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众人,李陵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打断还要继续劝阻的韩延年,转身看向身后的陈步乐,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步乐,我留给你六百匹马,我现在就带着身后这一屯士卒,一人三马追击匈奴人……”
“司马,一屯太少了!”
不等李陵说完,韩延年就再度出声打断:
“辎重不齐,那就不追击,哪有为了满足辎重要求,去主动削尖士卒数量的道理啊?”
“你是去追击,不是去踏春,一百人就敢喊着追击?这是谁给你的自信?!”
四五百人还只是豪赌一把,那一百人就是疯子玩命。
“人家霍骠骑第一次出塞也是八百壮士,你倒好,直接上一百人,也太不把人家匈奴当回事了吧?”
嘴上没说,韩延年看向李陵的复杂眼神里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让我说完。”
皱着眉毛看了韩延年一眼,李陵继续对着陈步乐吩咐道:
“因为人数太少,我不可能十里一留人,你们想追上我们,只能通过地上留下的痕迹。”
“司马,这茫茫塞外,一眼望到头,如何去找痕迹啊。”
为难之色一闪而逝,担子猛地压到身上,陈步乐只觉得脊背止不住地往下弯,连忙开口。
“不用担心,我们一百人留下的痕迹小,但前面可是十几万头牛羊,只要你的方向没找错,留下的痕迹是肯定能发现的。”
瞥了陈步乐一眼,李陵表示你只要大方向不错,迟早能沿着痕迹追上。
十万头牲畜是什么概念?
假设一头牲畜占长二宽一的二平方米,那十万头就是二十万平方米,也就是五分之一平方公里,二十八个足球场大小,或是一座万人规模的住宅小区。
况且,这还只是理论上的面积,实际上,牲畜们是不可能肩并肩,蹄踩蹄,毫无缝隙地走在一起,他们之间必然留有空隙。
而组成十万这个大牲畜集团的各个小牲畜集团之间也有必然有着空隙,再加上人和物资,真正占据的面积可能要翻上好几倍。
当然,和茫茫塞外相比,五分之一平方公里也好,一平方公里也好,都算不上大,往塞外一走照样没人能发现得了。
但是,
塞外很大,浚稽山附近的区域却没那么大,这区域里能让十万规模的人马行走的路线就更少了。
此刻距离殿后的右贤王离开只有一刻钟,走在最前面的王庭部众也不过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那十万人马的行军速度是多少呢?
三百年后,被十余万拖家带口的荆州民众追随的刘皇叔给出了答案——
[比到当阳,众十余万,自重数千两,日行十余里——《先主传》]
就算他匈奴全民皆兵,平均一人一马,但这剩余三万人里大都是些被强制征召的炮灰牧民,不是曹公手下一日一夜行三百里的精锐骑士,他们小半个时辰能跑出五里地就很不错了。
如果李陵现在一人三马追的话,百分百会追上,问题只是会不会偏离方向,偏离了方向又会耽误多少时间。
“延年,归义胡们呢,没全都死光吧?”
想到这里,李陵不由升起了找向导指路的心思。
归义胡不知道的是目前的塞外部落分部和具体情况,他们又不是连如何寻找牛羊经过的痕迹,如何追踪都忘了。
当然,如果只是追踪痕迹这么低级的活计,边地出身的汉人斥候也能胜任,甚至因为习俗不同,描述起来也大不同,他们做的还要比归义胡好,但李陵还是选择相信归义胡。
这就像新疆羊肉串一定要吃新疆人烤的一样,即使“新疆人”和“烤羊肉串好吃”这两件事不能在逻辑上画等号,人家也不是从小就开始烤羊肉串,只是近期上了培训班一样。
“没,说起来也是幸运,司马昨日刚逼……咳咳,司马昨日刚刚交代了要善待胡虏,要汉胡一家亲,昨夜血战最激烈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远远地放箭。”
用力咳了咳嗓子,遮住那不小心说漏嘴的事实,韩延年从身后抓来新新上任的归义胡统领(前一任不幸死在昨夜的血战中了),把他推到身前,拍着肩膀对着李陵说道:
“啪啪,司马您看,这胡虏多壮实啊,指路追踪什么的,小意思啦。”
“对对,啪啪,俺最听汉人大人们的话了!”
用力捶了捶胸口,归义胡统领的糙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憨厚笑容。
“好,你现在找来六十个擅长追踪的族人,一伍一人,分配到伍。”
这时候也没时间纠结这群被逼送死两次的胡虏们可不可靠了,李陵只是点了点头,前半句对归义胡统领说,后半句却看向了陈步乐。
“不可,胡虏狡诈,一伍一人岂不是引贼入内?!”
听到这话,时刻准备挑刺让李陵放弃的陈步乐连忙大呼不可。
“步乐,眼中不要这么狭隘,此战非一地一时之胜利,乃吾中国对边地蛮夷的一次尝试。”
“假若真能融入部分蛮夷,以夷制夷,扶立给大汉当犭咳咳,心向我大汉的单于,来占据这千里塞外,不让昔日冒顿故事重演。”
连忙咳嗽几声,遮掩住不小心说出来的心里话,李陵继续正色道:
“那这就为我中国日后解决边地蛮夷提供了可以依照的故事,诸如北虏、西羌、东夷、南蛮之辈再也不为吾中国害矣!”
“‘羁靡不绝,使曲在彼’,此所谓,圣王制蛮夷之常道也。”
“可我朝陛下对匈奴向来是斩尽杀绝,以斩捕虏数论军功。”
陈步乐依旧面露犹豫之色。
“陛下,你也知道那是陛下啊。陛下高瞻远瞩,你个小儿辈整日喊打喊杀,懂个什么?”
脸一板,李陵毫不留情地喝骂,同时暗拍了刘彻一计马屁。
“我……”
“每次出塞,耗费累十万万计,赏赐逾万金,这些钱你来出啊!”
“我不是……”
“大人。”
叹了口气,归义胡统领主动插进了李陵和陈步乐的对话中,也不用什么仇恨目光看陈步乐,直接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诉苦:
“就算陈屯长不说,俺们也做不到,昨日三场大战族人们死伤惨重,如今能动弹的也就只有十多人了。”
“……如此之少?”
心中一沉,李陵不禁暗暗后悔自己当时不该逼胡子去死。
这心态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陵愣了一下,连忙问道:
“十多个到底是多少?说清楚一点,十一,还是十九?”
也许在平常时分,李陵还会讲一讲人情味,虚情假意一番,拉一拉这群大汉御用狗腿,但此刻时间紧急,哪还有什么假意的功夫。
“算上俺,有十七人,只是这十七人当中,擅长追踪的只有四人。”
说起这个,归义胡统领的神情顿时变得苦涩起来。
来时三百人,到了现在只剩下十七个,怎是一个惨字了得啊。
“不用说了,把那四个人挑出来。”
不给归义胡统领伤心的时间,李陵略显粗暴地推开他,扭头看向韩延年,语气颇为无可奈何:
“去把路老将军给的那些晓牧草寻水源的边地斥候找来。”
“司马?”
“一定要快,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吩咐完后,李陵看也不看韩延年,直接转过身用背对着他,目光扫过一众士卒,下令道:
“下马,去那边取十日干粮和足够点燃十……二次的柴木,将其绑在空余的马背上。”
看着那一捆捆,每一捆都有一人背后那样大的柴木,李陵顿了顿,把原定的十改成了二,一马一捆,正好让三匹马轮流休息。
问题不大,点燃物又不是非柴木不可,沿途的牛羊粪便也是可以的。
十万头牛羊,即使是捡漏,也够这一百人烧好长时间了。
……
李陵的那段话可不是完全的上帝视角,或许当时没有“民族融合”的准确说法,但这不表达没人对匈奴问题看的不够透彻,除了杀就怂。
一些仁人志士,他们看待民族问题很透彻,采用的想法也很“融合”,无论是严尤劝诫王莽的话,还是班固为匈奴传作的赞,都说明了这一点。
[……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
当周宣王时,猃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之螫,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
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贲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
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
[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
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
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
只是限于那个时代的局限,他们无法将蛮夷所居的四夷之地化为中原,只能选择抛弃,选择羁縻,而不是占据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