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向他,贵人摊开手,十分无奈地说道:
“可短弓只有一把,一次也只能射出三箭,三箭过后还要休息,吾等四人如何能拖住对面的一十三位贼子?”
“贵人,搏一搏可能会死,不搏一定会死,搏吧!”
几案上的长刀被拍的哗啦作响,贵人眉头紧皱,他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贼子和不断后退的射雕者,不由抬起手,指着稳稳坐着热喝汤的一百长问道:
“我们搏了,那他怎么办?”
平常让人干这干那,一刻不得歇息,危难关头还要弃之不顾。
纵使是欺压人惯了的贵人,也不做不出这种无耻的事情。
“不必管他。”
过了刚才那阵焦急,拿定主意,冷静下来的二百长看出一百长异样行为露出的不对劲。
早已识破内鬼,却迟迟不让士卒进帐剿杀,只在外看守,这不是另有依仗,就是……
“他和贼人其实是一伙的!”
明明是心中盘算,但心中陡然蹿出的怒火还是让他将最这句话说了出来。
“不可能。你说小卒子,甚至什长受欺压太甚投降,我信。”
“可他一个百长,在军中除了本贵人,没人能欺压他,他投的哪门子降啊?!”
听到这话,贵人那还算镇定的脸庞顿时错愕起来。
无论是百长投降一事的震惊,还是他大概也许可能就是导致投降的缘故,这都让贵人无法接受自己手下的百长会在局势一片大“好”的程度下跳反,投效汉人。
“一片大好?”
“贵人啊贵人,我刚刚才说完那一大段话,难道您现在就忘记了吗。”
又是莫名其妙地说出心里话并被人听到,一百长啪的一声放下热汤,扶着几案站起身。
他背对着众人,身前是主动绕过他的贼子,身后是不断后退的贵人,吸引全场注意的他沉着声,缓缓开口:
“谷内的汉军足有数千,即便他们昨日血战数场,也不可能只活下来一百多人,这百来人不过是打前站的先锋,大部队在后面呢。
我们如今看似占据绝对优势,实则危如累卵,一旦冒然和汉人接战又无法立刻击溃汉人,届时大股汉军从旁杀出,两股汉军里外夹击,我军人数虽多,但必败无疑。”
“就算我们会败了又如何,贤王那里还有三万骑!”
最糟糕的事情成真,贵人脸色一白,身子一软,在身旁两名百长的搀扶没有倒下,他戟指一百长,用尽最大嗓门咆哮道:
“贤王的智慧浩瀚如海,兵力百倍胜你,你不要以为击败我就能证明些什么,这只是我误信小人。”
“证明?哈。”
轻笑一声,一百长转过身来,眼中满是嘲讽:
“王师的强大,早就通过昨日的数次血战证明了,你口中的贤王也早就成了我大汉天军的脚下踏石。”
此刻,二五仔们正好全部走过,捉刀的一十三人齐声冷笑,为一百长的话增添了几分气势。
“嘿嘿嘿。”X13
“住口,贤王拥兵三万,威行右部,岂是尔等背主之贼能谈论的!”
恼羞成怒,贵人振臂挣脱两名百长的搀扶,大步走到二五仔面前,抬起手指着……人数太多,指完了一百长,不知该指谁为妙,他只好用力一甩手,假装自己有袖袍,在甩袖,恨声诅咒:
“哼,背主之贼,你们的头颅终究会被贤王砍下做成酒器,和月氏王沦为一样的下场。”
“啧啧,说我们是背主之贼,可我们秉持的却是匈奴臣服强者的传统。
百年前先单于退避秦人是此,为质月氏是此,送马送阏氏与东胡也是此,为何论到吾等臣服汉人就成了背主之贼了呢?”
“这不一样,汉与匈奴乃生死仇敌,汉胜则匈奴死,匈奴胜则……”
“又是老一套的说法,去,让他给我闭嘴。”
眼看贵人又要嚷嚷一通汉匈之仇不共戴天,一百长只觉索然无味,抬手示意一众二五仔上前,将其一通毒打,直打的他闭上嘴哀嚎,才自顾自地开口:
“明明弱小还不肯服输,非要争那百蛮大国的气势,这是取死之道。”
“嘭嘭。”
“‘强则寇盗,弱则卑服,此蛮夷之天性也’,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你对匈奴的认识竟连汉人都不如吗?”
“嘭嘭。”
“况且,塞北苦寒绝非耕种之地,汉人又不事放牧,即便他们战胜了匈奴,不还是需要我们这些蛮夷来放牧牛羊吗?”
“即便到时放牧的多半不是我们一家,丁令、鲜卑、乌桓,甚至乌孙都会有一块飞地,即便我们因为战败,得到的地很可能是其中最差的一家,还要被那些曾经威服的‘百蛮’嘲讽。”
“唔唔唔。”
将匈奴地位视作高于一切的贵人挣扎得更激烈了,昂着头恨恨地看向一百长。
“嘭!”
所为代价,他的脑袋上狠狠挨了几记老拳,左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紫起来。
“但我们的族人都能活下来,摆脱大匈奴如今岌岌可危,一场白毛风就要死掉一大批人的危险境地啊。”
一百长蹲下身,看着被打到在地,青了一只眼的贵人,眼中无有半分笑意,有的只是悲哀和坚定:
“贵人,既然你视大匈奴高于一切,那就请你为了大匈奴牺牲吧。”
“如果我用你的头换来了汉人的信重,日后战败能多收纳一些匈奴人……按照西边的番僧所言,贵人你就是无量功德,要立地成佛的呐。”
“刷。”
说罢,一百长拔出一直没有出鞘的刀子,对着贵人的脖子就开始比划了起来,似是要考量从哪里下刀才能最快,最完整地砍下首级。
“唔唔唔!!”
刀身虽没有真的贴到脖子上,但这种不掩饰的杀意,还是让贵人脖颈处的汗毛纷纷倒竖起来,意识到小命要遭,他开始了远比方才还要剧烈的挣扎。
“……”
别看嘴上喊的响亮,一口一个贼子,一口一个大匈奴,似是真的“杀身成仁”的民族主义狂热分子。
但肉食者的尿性大家都知道,嘴就是骗人的鬼,十句话里有十句是在做表态,真正能信的只有几个字。
当然,肉食者的基数多了,其中也不是没有真·杀身成仁的,可那个概率就好比两军交战,一军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非得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下场插手了才行。
很显然,这位贵人不符合条件。
“啊,他咬人!”
一声惨叫,捂住嘴巴的二五仔捂着血流不止的手掌蹬蹬后退几步,惊恐地看向趴下地上,满嘴血腥,嘴里叼着一小块沾着皮血肉的贵人。
“呼噜呼噜~”
叼着血肉,狼一般的凶狠目光扫过一众二五仔,被贵人凶狠之气所摄的二五仔们纷纷退后。
另外几位摁住贵人手脚的二五仔也怕步了前一人的后尘,被一口咬下一块肉,他们忙不迭松开了压制,从心地后退,还对贵人露出了“您是大佬”的笑脸。
妈耶,狠人,惹不起。
“呸,啪啪。”
用力吐掉嘴里的血肉,呲牙嘶着冷气减缓口中浓郁到呛鼻的血腥,青着一只眼的贵人拍了拍沾到地上的尘土,从地上站起,看向一百长,微微抬起下巴,用很不符合他处境的傲慢口吻说道:
“带路吧,本贵人也要归顺王师。”
没错,他要投降。
因为在贵人看来,自己之所以处于不利境地,不过是因为他在一群“贼子”中执意当“匈奴忠臣”,引了众怒。
一旦自己褪去“忠臣”身份,成了“贼子”中的一员,那凭借着他自己的势力和地位,自然而然就能成为这伙贼子的头目,不仅不会被人敌视,还能驱使这些贼子。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被专政铁拳打得跪地求饶,从而“翻然悔悟”,主动分地加入革命,试图入主“高位”,日后翻身的大地主。
哪怕日后不能翻身,只靠着自身的势力,无论是带着族人放牧给汉国卖命,亦或是暗地里积攒甲兵以待汉国土崩,再趁势而起将部族、草场狠狠扩大一波,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啊。
“贵人,您这叫我很难办啊。”
愣了一下,一百长很快收敛起冷意,露出了假惺惺的笑容,将刀子抄在手中,摩挲着刀身。
“这有什么难办的,你去找那伙百人汉军的头领,就说,‘和您一直作战的匈奴军首领想要投降。’,想来他是一定会亲自牵来的。”
或许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贵人正了正被扯歪的皮袄,揉了揉发青发眼眶,昂首挺胸间,他又恢复到了鼻孔看人的贵人语气。
“倒不是这个,以贵人的势力,司马他定会亲自前来,只是……”
说到这,一百长抬头看向背靠着牛皮帐,正在拼力磨刀的那两位仅剩的百长和一旁脸色漆黑的射雕者,以及双眼凸出,脸上写满“懵”字,还躺在地上吐血的跳反士卒。
他露出局促的笑容,摊了摊手,故作无奈地叹道:
“吾等毕竟是刚刚和汉人厮杀过,不是说投效就能投效饿,须得有个投名状才让汉人接受。”
“可这,这和本贵人有什么干系?”
停下整理皮袄褶皱和揉眼眶的动作,贵人怔怔地看着一百长。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抱着最后的侥幸开口。
“自然是有干系的。吾等原本打算的是把您的脑袋砍下来来献给王师,以换取信任。”
“可您现在也想为王师奔走,那吾等就不能再动您了,只能去请那边的三位死一死了。”
说到最后,一百长故意提高嗓门,拉长音调,让拿刀割牛皮帐的三人仔仔细细听了进去。
“你要害我!”
脸色大变,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和勇气,刚刚从地上爬起的贵人竟上前一步,作势要揪住一百长衣领。
“嗡,咚~”
引而不发的弓弦终于发出了响声,只是射向的敌人不再是二五仔,而是变成了下达引弓搭箭命令的贵人。
“嗬嗬。”
浑身一震,一只伸到一半的手徒劳地抓了几下空气,就彻底丧失了气力,贵人无力地向侧前方倒去。
“扑通。”
尸体倒地后,能看到他的后心处插着三只箭,箭矢成“品”字型分部,箭镞扎得极深,血液汩汩涌出。
“你先前抛弃旁人多么果断,旁人也就多么果断地抛弃你。”
瞅着血迹越来越多,几乎要被覆盖的尸身,一百长颇为感慨地叹道:
“看来,这撑犁看来还是有眼的呀,以后要多多帮人,少少作恶,才能避免此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