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把筷子往几案上一拍,胖太守瞪着小眼睛,腮帮子上的肥肉一抖一抖,久违地拿出属于两千石的威势:
“长君,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哪能考虑子孙长远的事情呢!”(注一)
这一刻,胖太守仿佛整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名为“大丈夫”的光芒。
“不然,吾等戴皮弁,衣紫袍,食梁肉,乘高车,受苞土,此皆为子孙计。”
“恕长君不能相助。”
停下脚步,朝着胖太守又是一拜,李都丞掩面离去。
“啪,长君且慢。”
腾地一下站起,伸手拉住李都丞,暴胜之抛出了自己的撒手锏:
“长君不愿,无非是不看好卫太子成功。
但如果我说,我有把握说服卫大将军不再静坐家中,而是全力以赴支持卫太子呢?”
“……”
此言一出,不仅是李都丞,就连打定主意的胖太守都为之动容。
“暴兄,此言可为真?”
一直吃个不停的胖太守直接吐出嘴中的食物,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看着李都丞。
“暴绣衣,此事事关重大,可莫要欺言诳人!”
李都丞先是震惊,随即疑惑,然后吐出一口气,平复下心情,转身看着暴胜之,皱眉道。
“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怎会诳你二人。”
眼看李都丞不再着急离开,暴胜之重新引着他坐下,自己也坐回了原处
“那你可要好生解释一下,如何能让早就不理俗事的卫大将军出山?”
等李都丞重新做回原位后,两人交换个眼神,胖太守第一个发问。
“卫大将军快死了。”
迎着两人怀疑的目光,暴胜之慢慢开口。
因为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熟能生巧的暴胜之语气平静,情绪稳定,早就没了第一次听闻时的惊骇,更添三分相信。
“什么?!”x2
“嘭,绣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刚刚坐下的李少君再次拍桌而起,须发结张,如同愤怒的狮子:
“这是诅咒,你这是对一位为国征战一生,劳苦功高的将军的恶毒诅咒!”
“嘎吱~”
胖太守没这么大的反应,只不过默默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即使掰断了木著,依旧恍若未觉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暴胜之。
“哐当。”
从桌上拿起一柄木勺,放到茶杯里搅拌。
听着木勺和茶杯的清脆碰撞声,暴胜之眯起眼,略过胖太守和李都丞,复杂的目光锁定在窗外那道发光的人影上,喃喃道:
“不是我说的,是仙人说的。”
“仙人。”
顺着目光看向窗外闪闪发光的紫轩,须发结张的李都丞和掰断木著的胖太守齐齐陷入了沉默。
“……”
虽然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们,
这世上没什么诅咒和断言,所谓的奇人异士不过是学会了一项,或者几项常人没有的能力,在各自的领域打到了顶端。
那传说中“朝游北海,暮宿苍梧”的仙人,只不过是生活在众人口中的幻想罢了。
可是……
可是,紫轩身上从未见过的声光电特效,以及那夸张的秦汉百年四格漫,还是让两人的心中产生了些许动摇。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呢?我们觉得没有,只是因为见识太少。”
“富有四海的陛下都在寻仙问道,是不是我们的级别不够,接触不到顶级的圈子?”
往日里那嘲笑皇帝的话语,此刻变成了一柄锋利的长钉,锤子不断抬起又落下,铛铛铛,心中那怀疑的缝隙越来越大。
“咕噜。”
咽了口唾沫,和李都丞对视一眼,胖太守开口问道:
“即使卫大将军会力挺卫太子,卫太子也会为了对抗皇帝向我们伸出援手,一切都如我们预料中的那样……”
“可紫仙人对刘氏的诅咒呢?你能保证卫太子在得知这一条后,不会倒戈相向吗?”
“毕竟,卫太子也姓刘啊。”
驱散掉心中的不安,胖太守阴沉着脸看着暴胜之,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咔嚓,啪。”
暴胜之一把握断手中木勺,任凭勺子落到杯底,发出清楚的响声,阴测测地说道:
“诅咒?什么诅咒?”
“仙人说的怎么能是诅咒呢?那分明就是对刘彻暴政终究会被推翻的预言啊!”
“我相信,我们仁爱的太子,会做出让人满意的选择。”
在无路可退后,被紫轩加了无数料的暴胜之,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走狗标签,将其撕的粉碎,扔在脚下狠狠地踩了几脚,暴胜之超进化——暴绣衣!
“这可是子弄父兵啊……”
痛苦地闭上眼睛,胖太守汗如雨下,宽大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胖手无意识地挥舞,近乎呻吟地说道。
“不,这是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握住胖手,进阶完毕的暴胜之以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讲述自己的剧本:
“得到了仙人的指示,为了刘氏江山考虑,卫太子大义灭亲,放刘彻于栎阳宫,尊太上皇;
并于太上皇身前继位,成为大汉王朝的第八任皇帝。——《孝武皇帝之卫太子登基》”
“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哆哆嗦嗦。”
胖太守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虽然吃你刘家的粮食吃了大半辈子,按理说,本太守此时应该挺直腰板,怒斥这等反贼。”
“但是……”
“我还没活够,还没有吃够,实在是不想和这个漂亮的世界说再见啊!”
胖太守眼角留下两行热泪,自言自语:
“陛下,您就放心地去吧,老臣会带着您这一份愿望,更舒服地活下去。”
“不用担心我,区区两人份,我能撑得住!”
“啪,再来一盘!”
胖手一拍几案,胖太守小眼睛瞪得溜圆,朝着店家吩咐道。
“好嘞,这就上。”
……
“绣衣。”
深吸一口气,李都丞看着暴胜之,缓缓开口:
“恕我直言,咱仨不过是两个六百石,一个二千石,在东郡还能吓吓人;
可放到列侯多如狗,两千石遍地走的关中,咱仨就一小透明,你哪来的信心去操作大汉朝的皇位继承啊?”
“还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你一个六百石的绣衣直使,算哪门子的伊尹啊!”
在强忍着让自己听完暴绣衣的臆想后,李都丞再也无法忍受,一拍几案,近乎咆哮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几个菜啊?醉成这样啊。
你不是三公,不是丞相,甚至连九卿都不是。
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一个小小的绣衣直使产生了可以安排皇帝的错觉?
“……”
面对这盆名为“现实”的冷水,暴胜之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眨了眨,仿佛在无辜地说道:
“原来我只是一个六百石绣衣,没资格安排皇帝啊。”
“啪。”
又是一拍几案,李都丞脸色铁青地看着懵逼的暴胜之,一字一顿地说道:
“暴绣衣,如果你是在消遣我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成功了。”
“蹬蹬,该走了,太守,刺史还在太守府等着我们呢,别跟这种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靠在一块了。”
站起身,看傻*似地看了暴胜之一眼,李都丞拉着胖太守离开了房间。
走廊处隐隐约约传来一连串的对话:
“长君,我要的那盘菜还没上呢。”
“不吃了。”
“现在不吃,等一会坐槛车的时候,就没得吃了。”
“我会作为太守属官,和你一起进京,不用担心吃食。”
“长,长君……呜呜呜。”
“噫,太守,你若是真的感动,那就想办法把我家的小子摘出来,自己一个人全扛了。
反正对你这种二千石级别的大臣来说,最差也不过是丢官嘛。”
“嗯嗯,都听长君的。”
……
“咔嚓。”
仅剩的勺柄也被掰断,木屑扎进手掌,血流不止。
失魂落魄地看着胖太守和李都丞结伴离去,暴胜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坐垫上,双眼灰暗,失去了神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大人物的名字挂在嘴边,不屑一顾地点评?”
“……”
“刘野猪。”
“刘邦之于韩信,刘恒之于周勃,刘启之于周亚夫,刘彻之于卫青,哈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伴随着回忆,紫轩那指点江山,臧否人物的沙雕网友形象一次次地浮现在暴胜之眼前。
“原来是这样吗?和那人待久了,听到的秘闻和直呼其名多了,心中的敬畏就被消磨了,渐渐开始觉得我上我也行……”
“嘭。”
痛苦地闭上眼睛,愤愤地砸了下几案,暴胜之一天内第二次后悔得心都在滴血。
“早知道,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起心思啊!”
想起一开始自己对紫轩是何等的激动,以至于主动站出来接触,暴胜之就恨不得抽当时的自己几个耳刮子。
“让你升官!让你尚公主!让你配将军印!你就不能老实一点,踏踏实实地干特务这行吗!”
“嘶。”
一股剧痛从手部浮现,打断了暴胜之的自言自语。
抬起左手看了看,暴胜之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背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大水泡,以及一小片皮肤表层被烫伤的红色。
“果然是祸不单行啊。”
“吱呀,您要的菜上……”
帘子被掀开,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盒,侍者扫了一眼狼藉的屋内,礼貌地开口询问:
“请问,刚刚那位胖胖的客人呢?是离开了吗?”
“蹬蹬,啪。”
几步走到门前,臭着一张脸的暴胜之夺过木盒,转身放到自己的几案上。
“……”
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肉拌粟饭,暴胜之拿起盒中的木著、木勺,准备开动,化悲愤于食欲,余光却看到侍者依旧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由冷哼一声:
“胖胖的家伙走了,把这份菜记到他账上,你可以走了。”
“咔嚓。”
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侍者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只留下暴胜之一个人在和肉拌粟饭作斗争。
“吧唧吧唧。”
夹起一片肉,恶狠狠地瞪了它几眼,把他扔进嘴里,用力地咀嚼,仿佛是在把某人当成了肉片。
“我没醉,我没醉,我没醉!”
……
注一,大丈夫居世,贵行其意,何能远为子孙计哉!
[同坐汝南张孟举往让充曰:“一日闻足下与邓将军说士未究,激刺面折,不由中和,出言之责,非所以光祚子孙者也。”
充曰:“大丈夫居世,贵行其意,何能远为子孙计哉!”由是见非于贵戚。——《后汉书·独行传》]
两汉时期的大男子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