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白伢子还是头一次听到徐瘸子讲了自己过去这么多事,屋外的管家倚着条石打着瞌睡,屋里的二人也就倒在铺上睡了。
这是白伢子进赵府的五年里,头一次在太阳之后起床。徐瘸子手里抱着酒葫芦看了白伢子一眼,将书递了过来。
“留着吧,我老了,也用不上了,或许将来你能悟出点什么来。”
白伢子接过书,点点头,揣进了怀中。出了矮房门,管家已经不知去了哪儿,门外就站着一个小厮,见白伢子出来,小厮迎到跟前。
“三少爷,老夫人请您去后堂。”
“嗯?呵,走吧。”白伢子微微惊讶,一笑,便不作多想。
随小厮来到后堂,老夫人坐在厅中,身后的条案之上,摆着一尊天尊像,刚刚点燃的香烛青烟直上房梁。
“你下去吧。”赵老夫人挥退小厮,又对白伢子说道:“坐吧。”
白伢子就那么沾着半边屁股,坐着不说话,进府五年,这还是头一回与赵老夫人说话,此前见面也是寥寥数次。
“进了赵家,不叫一声娘么?”赵老夫人笑了笑,语气不紧不慢。
“也是,只是改了姓名,连祠堂都没去过,老爷此举为何你也已经知晓,是赵家对不起你。”赵老夫人轻声一叹。
见白伢子欲要张口,却又坐了回去,老夫人又道:“还是叫夫人吧,赵家如此待你,想来你也不会真的拿自己当赵家的人。”
“夫人,那您今个叫我来是……?”白伢子有些局促,按说白伢子本该恨赵家人,可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这般心态。
“听说你有一个养娘还在城东的寨子里?”老夫人问道。
“是的。”
“我听管家说起,你进府这些年,甚是节俭,也从未见你花过什么钱,更不曾同府上的家丁一同出去消遣玩耍。”赵老夫人又说道。
白伢子猜到了一些事情,然后说道:“夫人明鉴,我自小没爹没娘,是白姐儿将我捡了回来养大成人,如今白姐儿一天没有赎身,我也不敢有一丝玩耍的心思,只想多挣些银钱,让我那苦命的白姐儿能离了城东寨子。”
“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孝心,我已经吩咐管家去城东替你养娘赎身了,再到佃户中寻得一个本分人,赵家出面保媒,也好成全了你的孝心,算是赵家对你的补偿吧。”赵老夫人说道。
“多谢夫人,白伢子给您磕头了。”白伢子即使猜到了,但听到赵老夫人真个开了口,此刻真心实意的磕了几个头。
“好了好了,这是我求来的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安无恙,也算是替我大儿积福了,你去吧。”赵老夫人递过来一片叠好的黄色符纸。
“谢夫人。”白伢子接过符纸离了后堂。
……
白伢子心中的一件大事,因为赵老夫人一次小小的善心,便轻而易举的完成了。不管将来白伢子跑的多远,只要知道白姐儿离了妓寨,又会有自己的家,这心里也就安定了。
“可惜,我是看不到白姐儿成亲了。”白伢子摇了摇头,也不可惜,自己本来就只是白姐儿捡来的,白姐儿成了亲,自己去了如何与夫家介绍自己?还是看不到的好。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日头渐起,城北门外,聚集了五百新幕的兵丁,及其送别的亲人,而白伢子只有一个赵府的家丁跟着来的,也是怕白伢子跑了要盯着他,朝廷征丁也是有规矩的,有兄弟的家室征弟,其兄免征,没有兄弟征子,其父免征。当然没有家人的壮劳力那就直接强行拿了来,白伢子就在新丁中见到了刘乞儿。
“白伢子,你他娘的才当了几天少爷,就替赵大爷送死来了,亏是不亏?”刘乞儿走到近前。
“送你娘,老子肯定能活下来,倒是你,别没到军营就死半道上。”白伢子骂道。
“唉,我本有家人田地,只是一家五口每日劳作个半死,都求不到个半饱,才进了城来享受这嗟来之食。哪里想的到今个被抓了丁,要去打仗送死。”刘乞儿也不与白伢子斗嘴,叹道。
刘乞儿整日里在茶馆酒馆的门前晃悠,听多了说书先生的故事,倒也能用些书面词句。
“啪”
一名疤脸横肉的官军挥着马鞭狠狠的抽在了刘乞儿的颈脖上,骂道:“再敢扰乱军心,军法从事。”
“你这张破嘴。”待军官走开,白伢子讥讽道。
“嘶”刘乞儿也不敢乱讲话了,咧着嘴叫疼。
一个小姑娘穿插在人群里,观望找寻了一番,才来到白伢子跟前。
“伢子哥。”
“香秀,你咋来了。”白伢子还往香秀身后看去,然后略显失落。
“白姐儿让我来把这个送给你。”香秀从袖子口抽出一块锦帕递来。
或许只是图个吉利,或许也是怕日后再也见不着面,总之白伢子将锦帕接了过来,这是白姐儿身上唯一的锦帕,上面绣着一支红梅,红梅上落着一只黄莺。
“白姐儿呢?现在何处?”白伢子问道,也不知是白姐儿赎了身之后去了哪户人家,也许是怕夫家不喜,不敢来送别。
“白姐儿还在寨子里。”香秀说着低下了头。
“怎么会?”白伢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意,将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纸扯了下来。
“白姐儿,白姐儿把赎身的机会给了我了……”香秀头低的更低了,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白伢子一怔,叹了一口气,也猜到了白姐儿心中所想,白姐儿许是见香秀年幼还没接过客,若离了妓寨,日后还能找个好人家嫁了,而白姐儿自己也就是在多苦几年。
“不过伢子哥你放心,我现在在城东刘婶那替人洗衣裳,我挣到了银钱都会给白姐儿送去,白姐儿说还差二十两就能凑够银钱了。”香秀抬起头来,向白伢子保证道。
白伢子垂着眼帘不语,就算香秀比成年的大婶子还能干活,把挣来的银钱全部存起来,二十两也至少要三五年的时间。到了那个时候,白姐儿年纪也大了,不能生育的女子,就是庄稼汉也不会娶。
“伢子哥……若是,若是以后白姐儿没得好人家要,我就给白姐儿养老送终,若是将来夫家不让我带着白姐儿,我便不嫁人也会照顾白姐儿的。”香秀有些不敢看白伢子,眼神怯怯。
“好了,如果运气好,我能回的来,一起挣钱给白姐儿赎身。”白伢子轻轻一叹,只希望官军势大,不用他上战场,匪兵便被消灭了最好,这样就不用跑路了,赵家人或许会念着‘恩情’帮自己一把,至少赵老夫人那里去求求还是有希望的。
“嗯。”香秀这才抬起头又看向白伢子。
“好了,兵丁列队,家属都回去吧。”骑在马背上的官军大声呵道。
送别亲人的家属都不舍的开始往外走,香秀也道了声别也开始一步一回头。来‘送别’白伢子的家丁站在远处未动。
等点卯之后大军开拔,走了一日,便在军官的指示下,以十人为一伍的围成一圈,围着篝火吃着干粮歇息。
直到第二日开始,渐渐的在官道之上遇见了其他县城的新丁队伍。
如此十日,到了见着军营的时候,队伍壮大到了六千有余,又以十伍为一队的列着小方阵,庆远县的这五百人马也就列了五队方阵,算起来也是半营人马了,不过半道上就死了两个,被埋在了路边,挖的坑也不深,怕是到了夜里就会被畜生挖出来吃了。
相对来讲这半营人还算好的,其他县城来的新丁,死的就更多了,体弱的,走不动了官军可不会停下队伍来等你,只会挥着马鞭在身后驱赶,这十日半道上死人就成了常有的事。
白伢子脚底板已经磨起了水泡,这一天有六个时辰都在赶路,不到休息的时候,连屎尿都得憋着。
到了军营,六千余新丁被重新做了分配,两县人马为一营,每一伍都是一半一半。一是起到新丁互相监督的效果,二是不能让一营人全是同乡,容易被人鼓动造反,若是军阵之前发生了营啸,那可不是闹着完的,
白伢子这一伍有一半是庆远县的同乡,刘乞儿就也在其中。分好了营房,开始领发军服。红面黑边的短衫,胸口及后背有少量的皮革,腿上也就膝盖处有一块整片的皮革。
白伢子人偏向瘦小,直接就套在了常服之外,当天军营主将尚枝青就擂了聚将鼓,在点将台上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述着如何平叛报效朝廷。
白伢子等新丁也在老官军的带领下喊着口号,呼呵回应,此后便开始了每日的出操列队。
五天后,几近黄昏,营中开始生火造饭,军营又迎来了一波新丁。
等新丁分完了营房,领发了装备,白伢子居然看到了城东妓寨的龟奴小泥鳅。
“白伢子你个王八羔子没死半道上啊。”小泥鳅见到白伢子也是一阵欣喜,又突然苦下了脸。
“你这是咋个了?你怎么也来了?”白伢子心中忧忧,小泥鳅也来了,白伢子担心发生了不好的事。
“伢子,白姐儿她…”小泥鳅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开口。
“白姐儿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白伢子担忧的问道。
“白姐儿死了…”小泥鳅苦着脸,低着头,俩人自小都是在妓寨长大的,年岁也相近,白姐儿同时也没少照顾小泥鳅,若不是白姐儿托一位熟客替白伢子在赵府谋到一份差事,那肯定也是同小泥鳅一样做起了龟奴。
白伢子张着嘴,愣愣的站在,白伢子本以为白姐儿是用自己再苦几年的时间,换取香秀一生的幸福,可哪想,搭进去的却是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