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轻轻地抬手拿起妆奁上的胭脂,玉梳掌青丝的同时,抿了抿嫣红的唇瓣。
一阵清风疾驰掠过这间草屋,撩起天青色的纱幔,凛凛的凉意透过木色弦窗,肆意地吹过耳畔。
“三公子,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于九虽是轻柔的语气,但却显得格外……冷漠、决绝,难察丝毫温度。
即使入了春,这小叶镇还似冰窖般天寒地冻的,于九生冷的语气像冰雹似的砸在张三起伏不定的胸口上,自心而来,阵阵刺痛。
如鲠在喉的话卡在呜咽的咽喉处,靠在门边背对于九的张三一袭青衫,沉闷的声音略带沙哑,一字一顿。
“时玫的……墓”,张三的声音越发颤抖,像是沙子在喉间不断蹂躏,历尽挣扎,良久而道:“在何处?”
清竹画完黛眉,从那矮脚的凳子上起身,一瞬间眸子里流光溢彩,红妆在身的她盯着那盒嵇恩送的胭脂出了神,绛唇轻启,转身之时淡然而道:“城西江郢,香樟树旁。”逶迤拖地的红衣,转身间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灰尘。
张三微微一怔,神情恍惚,腰间所别的短笛,随风一吹,发出异常的脆响,张三温柔地抚了抚短笛,是啊,这次我没有带长剑,是你最爱的短笛,时玫!
草屋外,张三捡起搁置的油纸伞,对清竹轻声道:“愿,觅得良人。”
细蒙蒙的小雨像是梭子垂直坠向油纸伞,来回撕扯着残存的幻影,妄想拼凑,也妄想挽救。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句话的确不假,张三早有预见,只是不料如此之快,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香樟树么?”张三长叹一口气,仰天长啸,自呓道。
无人的城西,打着伞,也浑然不知,青衫尽湿。执伞听风,荒唐也不过如此。
一人一伞一短笛,风里雨里无天明……
时间的临界线究竟在何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一夜风吹得竹园的竹叶是结了好些白霜,小假山的汩汩溪流也被冻住了,清晨时分,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娃娃坐在假山旁的石头上,窜起的羊角辫长度足足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八位,双手耷拉在厚厚的衣袖里,小脸也红扑扑的。
“三哥哥!三哥哥!时玫也想学三哥哥的长剑!”小时玫掂着脚,翘起两个冲天辫,肉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拽着张三撸起的袖子,脸上鼓起两个肉嘟嘟的苹果包,嫩嫩的声音徘徊在空荡的竹园。
“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长剑,我不教,长剑会把小嵇恩弄伤的!”张三低下头,束出参差不齐的高发也从耳后滑拉到肩前,憨憨地摸了摸嵇恩羊角辫,温柔的不像话。
虽是邻家少年郎,但一直待时玫不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样子也着实惹人怜爱。
小时玫见张三不愿意教自己,觉得定是看不起自己,想着法儿绕来绕去,趁张三不注意,一把拔出了长剑,小脸憋得通红,赌气道:“不依!不依!就不依!略~”说着也没注意脚下就往石子小路跑去。
“时玫!小心脚下!!!”张三急吼吼的想拉住嵇恩,但是嵇恩跑得太快了,张三连一片衣角也没抓到。
“啪!”小时玫被小石子绊了一下,极速向下俯冲着。
张三无奈地用手捂起眼睛,摇着头,只顾着嗔怪道:“看吧!都说了,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不适合嘛!”张三边说边扶起时玫,肉嘟嘟的小手在张三的手心攥的热乎乎的。
小时玫对张三翻了个白眼儿,又道:“定是三哥哥觉得我们女孩子家家愚笨,不愿教嵇恩罢了!”小娃娃双手插兜,好不快乐。
“哼,时玫生气啦!”时玫虽这样说,但其实那骨碌碌的小眼珠还瞥在长剑上了,跟定住了似的。小手被石子硌出麻麻的红印子,也全然不顾。
张三真不知如何哄这小娃娃才好,但又不能真让她耍剑,只好不知所措地扣了扣脑瓜子,傻愣愣地站在长满竹子的石子路旁。
时玫见张三不作反应,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心,“三哥哥,阿玫手疼!”时玫将手举得高高的,可是还是够不上张三。
张三只好半蹲着,眼神里尽是宠溺,拿起长剑,傻愣愣地往自己的手心划了一道口子,对小时玫说道:“那三哥哥陪你一起疼就好了!”
“三哥哥!”时玫扒在张三的手心打量着伤口,这伤口与自己被硌的那下,简直算不上什么,怎么这么傻!?
那时候的阿玫不知何为情爱,只知如若那人对自己好,自己也是要用尽全力对那个人好的。
一年后……
“娘亲!为何但凡是女孩子家都有一棵香樟树呢?”时玫蹲在一旁看娘亲用棒槌敲打衣服,白白的小手撑在干净脸上,满脸写着好奇。
“阿玫,何出此言?”小阿玫的娘亲宋翠花一边捶打着衣物一边扭头温柔问道。
“阿玫见清竹家里也有一棵香樟,但是三哥哥家里却没有!所以阿玫方才以为!”时玫乖巧的答到。
宋翠花顿了一下,对时了笑道:“阿玫观察的真细致!”
“若生女儿便栽香樟,等香樟长大了,女儿便也长大了,媒婆看到了就会来说亲,嫁人之时,便又将那香樟砍了做成两个木箱,里面装上丝绸,取两厢厮守之意。”
“阿玫可明白了?”宋翠花盈盈笑道,点了点嵇恩的额间,凉凉的。
时玫又问道:“若是哪家的女孩嫁不出去,那又该如何?”
“小孩子问这么多作甚?”宋翠花端着洗好的衣服,就要往外去晾了。
时玫心想:那阿玫要嫁给三哥哥,三哥哥对阿玫最好了,对了,阿恩还要告诉清竹,嘻嘻!
那时候宋翠花并没有告诉阿玫,若是女儿嫁不出去,就要换亲给能养得起的人家,若是那人家愿意,那便算是积了功德的!
三年后……
孩子们都已放了学堂,小叶镇里不知哪来的谣言说阿玫折断了自家的香樟。
身旁传来孩子捂着嘴嬉笑的声音,叽叽喳喳的比那麻雀还恼人。
清竹闷闷的回过头,心想:你们都是骗人,时玫平日里可宝贵那株香樟了,根本不会碰它,更遑论折断它了,哼!
时玫笑嘻嘻地走到清竹面前道:“清竹,我们不用理会他们!走,三哥哥说有事和我们说!”
时玫拖着清竹二话没说就去了竹园。
张三背对着时玫和清竹,良久才道:“明日……我便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习剑道了!”
时玫上前迷迷糊糊的说道:“那三哥哥不要时玫了吗?”
“香樟树长大的时候,阿玫等三哥哥来娶我!”时玫说着跑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递于张三的手上,噙着泪,转身就往后跑。
清竹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因为自那以后张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时玫也到了出嫁的年龄……
他们砍了香樟,也砍了时玫的命根子。时玫被换亲给了李四,可是她不愿,她要等她的三哥哥回来!
接亲那天时玫悬梁自尽了……
清竹在她的坟前栽了一株香樟,知道时玫还在等,等一个对她好的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