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种类似牙齿阵痛的感受在他充满忧虑的内心萦绕不去。哪里出了问题呢?不仅仅是因为他提醒了南希的生日,以及随之而来的唤醒痛苦记忆的风险。实际上,南希的反应很冷静。雷很了解南希,知道当她回忆往事感到不安时是什么样子。
只需看一眼与她另外两个孩子年龄相仿的、深发色的一对男孩女孩,或是听到人们谈论去年在哈科塞特被谋杀的小女孩,都可能让南希陷入痛苦的回忆。不过今天早晨南希没表现出异常。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有别的什么事不对劲。
“噢,别啊!那是什么意思?”
雷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多萝西在她的办公桌旁坐着。她花白的棕色头发,随性地勾勒出她狭长美丽的面容,得体的米黄色毛衣和棕色的花呢短裙表现出一种人为的凌乱美,似有若无地传递出穿着者对过分修饰的不屑。
多萝西是雷开店营业后的第一个客户。他原本雇用的女孩没有出现,多萝西毛遂自荐帮他几天,自那以后他们就一直在一起工作。
“你知道你在皱着眉摇头吗?”她告诉雷。
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猜可能就是晨间焦虑吧。你今天过得好吗?”
多萝西立刻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派头:“挺好的。对了,我已经把那个监视所的所有文件都整理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见看房的人?”
“大概两点吧,”雷告诉她,他俯身靠近她的办公桌问道,“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些材料的?”
“图书馆有记录。别忘了,这房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六九〇年,它会成为一个很棒的餐厅。只要有人愿意花钱把它修缮一新,它就会成为口碑极佳的热门商铺。这个滨海的地理位置妙极了。”
“我了解到克雷格鲍罗斯先生和他的妻子已经建造并且出售了好几家餐厅,并且不介意将大把花销用在值得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不擅长经营餐厅的希腊人。”多萝西一边说着,一边合上档案资料。
“还得加上从不努力工作的英国人,没有幽默感的德国人,几乎所有波多黎各人——我指的是那些美籍西班牙裔——他们竟然都享受着福利……苍天,我真讨厌乱贴标签。”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斗塞进了嘴里。
“你什么意思?”多萝西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他,“我当然不是乱开地图炮——好吧,我承认我刚才有点以偏概全,但也不是你说的那么严重啊。”她收起档案,转过身背对着雷。雷毫不服软地走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并关上了门。
他刚才伤害了她。损人不利己,真是蠢极了。他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多萝西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正派、最公平、最没有偏见的了。她不应受到这样恶意的对待。他叹息着打开了桌上的雪茄盒,往烟斗里续了烟草。他心事重重地吞云吐雾了十五分钟,直到拨通了多萝西的电话分机。
“在呢。”她接起电话,听起来不情不愿。
“女孩子们都进来了吗?”
“进来了。”
“咖啡泡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多萝西没有问他是否也要来点。
“能不能麻烦你把你和我的那一份都带进来,然后让女孩子们别挂线等十五分钟。”
“行。”多萝西挂掉了电话。
雷起身为多萝西开门,当她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进来时,雷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休战好吗?”他懊悔地恳求道,“我真的非常抱歉。”
“嗯,我相信你的诚意,”多萝西说,“没关系,但你究竟怎么了?”
“请坐。”雷作势让多萝西坐在办公桌前的红锈色的皮椅上。他端着咖啡走到窗边,心神不宁地盯着远处灰蒙蒙的景色。
“你今晚能赏光到我家吃晚餐吗?”他问道,“我们想给南希庆祝生日。”
雷听到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过身问:“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多萝西曾是海角里唯一一个知道南希过去的人。南希曾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并向她询问自己是否应该嫁给雷。
多萝西试探地看着雷,疑惑不解地问道:“我也说不好,这个庆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呢?”
“这目的是不能继续假装南希没有生日了!当然,也不只是这样。这也是南希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好机会,停止遮遮掩掩的生活。”
“她能摆脱过去吗?明知道有个谋杀审判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挂在她的头顶,她怎么能停止躲藏?”
“但这只是杞人忧天哪。多萝西,你意识到那个曾经指认她的证人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吗?只有老天知道他身在何处,甚至是否还活着。就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已经改名换姓在这个国家的某个角落藏起来了,而开庭审理无疑会让他跟南希一样焦虑不安。别忘了,他可是一名被官方通报的逃兵。一旦被抓住,等待他的也将是严酷的刑罚。”
“那倒也是。”多萝西附和道。
“这就是真相。现在咱们胆子再大点,跟着我的思路走。这个镇子里的人怎么想南希?在办公室里等着的女孩也算在内。”
多萝西有些犹豫不决:“人们认为她非常美丽……也很欣赏她穿衣打扮的品味……人们说她总是光鲜亮丽……而且不善交际,洁身自好。”
“你这么说已经很委婉了。我曾听见谈论我妻子的八卦,说‘这里的所有人都配不上她’。我在俱乐部也越发频繁地受到嘲弄,别人都问为什么我只带着一个高尔夫拍档,而没有带我美丽的太太。上周,麦克的学校打电话到家里问南希要不要考虑做一些社区的工作。不用想,她拒绝了。上个月我终于说动她去参加地产经纪人的晚宴。结果拍全员大合照的时候,她却去了盥洗室。”
“她是害怕被认出来。”
“我理解。但是你不觉得她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了吗?即便有人对她说,‘你长得真的很像加利福尼亚那个被指控的女人’……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多萝西。对大多数人来说,就到此为止了。只是相似罢了,没人会深究的。天哪,你还记得那个给所有威士忌和银行当广告模特的男人吗?就是长得酷似林登·乔纳森的那个。我在军队里遇见了他的侄子。人们有时候就是会长得相似。就这么简单。即便再次开庭,我也希望南希可以融入这个社区。我希望他们接纳南希作为一分子,这样他们就会成为南希的后盾,因为当她无罪开释之后,她还得回到这里,继续生活。我们都得这么做。”
“万一再次开庭,但南希没有被无罪释放呢?”
“我根本就不可能考虑这种情况,”雷直截了当地说道,“怎么样?今晚来吗?”
“非常乐意,”多萝西说,“并且我也认同你刚刚说的大部分内容。”
“不是全部吗?”
“不是,”她坚定地回答,“我认为你应该扪心自问,要这么急切地调整回正常生活的节奏,是因为南希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你能说明白点吗?”
“雷,马萨诸塞州州政府的秘书劝你从政的时候我也在场,因为科德角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去争取利益。我听到他承诺会倾尽全力给你提供帮助以及财政支持。这样的邀请确实令人难以拒绝。但以目前的局面看,你没法答应他。你心知肚明。”
多萝西径直离开了房间,没有给他任何开口辩解的机会。雷喝完了咖啡,瘫坐在办公桌旁。愤怒、焦躁和紧张的情绪笼罩着他,此刻他只感到灰心失意,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她确实说得很对。他想自欺欺人地假装他们甜蜜幸福的生活没有任何隐患和威胁。但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一大堆烦心事。当初和南希结婚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麻烦的旋涡中,即使之前他不知道,可刚才多萝西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她已经尽力警告过他了。
雷目光空洞地注视着摆在办公桌上的信件,回想着这几个月来他毫无缘由地冲南希发火的场景,就好像今天早晨对多萝西做的一样。有一次南希给他看自己完成的水彩装饰画。她是应该再好好深造一下艺术,尽管她的审美在当地来说已经足够好了,而他当时的评价却是:“画得很好,那你准备把这画藏在哪个储物室里面呢?”
南希当时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受伤又楚楚可怜。他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又改口道:“亲爱的,我很抱歉。其实我真的为你骄傲。我希望你可以把这画挂出来。”
究竟有多少次他因为疲于应付压抑的社交生活,而对南希乱发脾气呢?
雷叹了一口气,开始浏览邮件。
十点十五分的时候,多萝西猛地拉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往日里她光彩照人的粉色脸颊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雷从座位上跳起来伸手扶她,但多萝西摇了摇头,关上了身后的门,拿出了她一直藏在手臂下的报纸。
是《科德角社区新闻》,多萝西翻到以人物报道著称的第二版,扔在他的桌子上。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南希的巨幅照片上,没有人会认错的。雷之前没见过这张照片——南希穿着她的花呢套装,染成深色的头发服帖地绾在脑后。下方的图注写着:“今天南希·哈蒙还能过一个快乐的生日吗?”另一张照片则是南希披散着齐肩的长发,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地离开审理案件的法庭。第三张是一份快照的复印件,照片中南希用手臂环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故事的开头写道:“今天,南希·哈蒙正在某个地方庆祝自己三十二岁的生日,以及被她谋杀的孩子们的第七个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