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和老板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十分抱歉。”他用英文说。
“是吗?”你杀人都不眨眼。
“忽然想起来了,你今晚有没有空?”
“是你个人问我,还是代表FBI?”
我表情还是不错的,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有一点打情骂俏。
“我个人。你别紧张……”
“我当然紧张。”
他站在那里,等我请他入座。他以为他有希望得到这个邀请。
“对不起,”他戏谑地哈哈腰,“但愿不是我让你失去这份工作的。”
“你认为呢?”我看着他。
他耸耸肩,无辜也好,无赖也好。我把脸转开,去看窗外。我的表情和姿态都在邀请他开路。
“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紧张。”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他又耸耸肩。我突然很讨厌这个美国式动作。我知道我得罪不起他,得罪他的后果远远大于得罪老板。但我想偶然得罪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特别痛快。谁都痛快得起,痛快就是不去看后果。里昂、海青和王阿花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却痛快得起。
“你今晚有空吗?”FBI的探子又问。他自己邀请自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谁在问?你个人,还是联邦调查局?”
“我个人。”他说,“我个人认为你的经历非常有趣。你实际的经历比你讲给我听的要有趣。”他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类似好笑的笑容。
“你在暗示什么?”
“据我了解,你的经历比你告诉我的要精彩很多。”
我仍看着窗外。大街上的路灯已亮了,撒了工业盐的路面稀烂如泥,清晨的雪彻底浸透了黑色。然而在晴好的日子你看不出芝加哥原来藏着这样丰厚的污秽,能染黑一大场雪。正是下班时分,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拥出办公室大楼,拥到马路上,像刚刚从监狱放出来,急于忘掉身后,并尽快终止任何熟识的关系。
他们个个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们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作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讲实话。因为很可能会给你来一次测谎试验。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请你向测谎仪重复的。假如你现在的回答和你对测谎仪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坚持一种回答但测谎仪显示出你在撒谎,都会带来不利……你在听吗?”
“嗯。”
“你怎么想?”
“嗯?”
“你有什么想法?”
“——都会带来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个不利呢?”
“你会在乎的。”
“噢。”我点着我诚实的头。
“如果你不能让谎言一致,就别说谎。因为一般人谁也不能使谎言一致。”
理查如同动了真性情似的,目光中有不少焦虑。原来他认为他和我已有了点私交,特地跑来为我通个风。他的嘴唇形状很棒,阿书把嘴贴上去,肯定会是个饱满的吻。
“你在思考我的话吗?”
“嗯。”
阿书的乳房不大,却很圆润,有种抽象少女才有的形态,那形态使人误认为它们仅是在过渡期,仅是含苞待放,还欠好大一截成长和成熟;它们甚至像发育期的少女一样,是可塑的,被对方爱抚,随着对方的期望值去成形去圆满。理查的手搁在桌上,它们也不大,用去捏压阿书的乳房十分理想。我想象那触觉,天造地设的凹与凸,体内的血液涌起,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开放出一朵礼花,然后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把我黑暗的心灵深处照亮了一刻。焰火礼花后最黑暗处向我肉体扩散,缤纷的落英落在我肌肤表层,成了一身冷痱子。我不知这感觉是否属于色情。我觉出体内蠕动不止的欲望,是被刚才的想象惹出的。而那栩栩如生的想象,是这个英俊便衣引发的。
“你肯定觉得这样对待你很不公道吧?”
“嗯?”
“你在听我说吗?”
“当然不公道。”你知道吗——阿书的超短裙下面是条专为你换的小裤衩,翩翩起舞的蛛网一般的花边。
理查面色一本正经。
“你可以拒绝的。”他说。
“拒绝什么?”
“拒绝测谎试验。”
“噢。”
我在思考理查的话。窗外是傍晚六点的城市,看上去却夜色已深。成千上万的脚踏在泥泞的黑雪上发出“咕嚓咕嚓”的咀嚼声。人们暂时结束了监禁,走向车站、地铁站,或荒凉的停车场。他们钻入冻得僵死冰冷的车子,感到得尽快逃离……逃离什么呢?为什么逃离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尽快逃离。一辆辆车易怒而脆弱,神经质的绝望,到处是低声诅咒和竖起的中指。他们接踵驶出停车场。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今晚有空吗?”
我把脸从悲壮的街景转回。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请你去看一场电影。圣诞节前有不少好电影正在上映……”
“谢谢你。”FBI买电影票吗?
理查·福茨正打算阐述一个电影,但被我打断了。
“不过我今晚没空。”
他愣了一会儿。我把礼物先接过来,再扔回去,这个拒绝的动作漂亮许多。我看到一个有可能变成友情的影子从他面孔上闪过。“我今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音乐会。”
“哦。”他现在的样子蛮诚恳。他想看出我拉的这个托词牢不牢靠。“什么音乐会?”
“一个前卫歌剧。”
“几点钟?”
“十点。”里昂付不起排练室租金,往往要等一些摇滚酒吧腾出来之后,花较少的钱去使用。
“那还来得及先看场电影!”理查说。蓝蓝的目光中含有友情潜质的影子渐渐转到光线里,成了那种不知是真是假的美国式单纯。白痴一般的单纯。这单纯使他白痴似的认为,他与我除了审讯者和被审者的明了关系之外,还能有任何不伦不类的关系。他笑了。理查好看的笑是浪费。做个便衣,这样好看的笑容不是白白好看?
“我已经约了那位作曲家朋友一块儿吃晚饭了。”
理查持续那个美国男孩式明眸皓齿的笑。他笑我一招不灵又换一招。
他说:“我可以请你和你的朋友一块儿吃晚饭,然后一块儿去看电影,再去他的音乐会。”
“那我得征求他的意见。他原来只打算跟我单独约会的。”
理查的内心跑了个调。美国男孩的笑已消失,又是FBI便衣那种又酷又得体的笑了。这就是我要的。我不想受他身心内那个健朗、好看的美国男孩的勾引。我这人很容易受勾引。受我的审讯者勾引,事情会变得不三不四。
“那只好改期了。”他说,不甘心地慢慢起身。他在想,这是个什么朋友?他们的“单独约会”是什么意思?是恋爱还是即兴艳遇?会给我的侦察带来什么?……我看他脑子里的打字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理查穿上风衣,戴上帽子。他穿风衣非常帅,有股戎马式的高雅。
“祝你有个好周末。”他打着官腔,彻底恢复成一个干练的便衣。
我说:“也祝你。”
理查走到门口,隔着转门的玻璃看见匆匆走来的里昂。里昂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一件破旧的摩托夹克,马尾辫刚刚梳过,不显得太与社会作对的样子。理查一看就知道我说的音乐家便是这一位。他从旋转门的另一边折回餐馆,见里昂正和我拥抱问候。
“我的手套是不是忘在这里了?”理查看看我,又看看里昂。
我忙对里昂说:“介绍一下,这是理查·福茨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里昂。”
里昂微微点头一笑,只是为了帮我把一项礼貌做完整。理查伸出手,伸向里昂。两人都麻木不仁地讲了句“认识你真棒”之类的话。不知理查对我的介绍怎么想的,他和里昂的身份区别在于: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则不是。
“听说你是作曲家?”
里昂缩回手,看着这个穿风衣、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他想,难怪我在介绍时没提他的身份,他的确身份含混,因为满马路都是风衣、西装、领带。
理查假装有兴趣地问几句有关歌剧的话,里昂不愿无礼,有问必答。理查心想,这个自认为文化精英、与社会主流对立的小子狂什么呢?这样的艺术瘪三芝加哥的夜晚到处都是。音乐家、画家、诗人,那都是他们自己称自己罢了。理查为我担心:你可别去跟他掺和,他比乞丐只高一个台阶。他还在想,她和这个艺术瘪三到底怎么回事?得承认,他瘪三归瘪三,气质还不坏。
我把菜单递给里昂说:“你可以点这个杏仁清炒虾,因为虾是今天刚运到的,不是冰库里放了一个月的。而且因为这是个清炒菜,厨房会用新鲜的油,不然他们会用炸过乌七八糟东西的油。”
理查忽然间问里昂:“你们俩认识不久吧?”
里昂说:“给我点个辣的玩意儿,随便什么玩意儿,越辣越好。”
我说:“这儿有个香辣鸡翅。”我把脸转向理查:“要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吗?”你知道我半点邀请你的意思都没有。
“不,谢谢。很羡慕你们,能常常去音乐会。”理查说,“你们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
“不是。”你知道我们没那么高雅。“我们不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你要不要看看菜单?”你明白就好:我的确在撵你走。
便衣福茨像是突然想起一桩急事,果断地站起身:“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转向里昂:“改天来欣赏你的歌剧。”
里昂无所谓地笑一下。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他的音乐买账,他绝对无所谓。我看着他俩握手,心想里昂要问理查和我的关系,我该说什么。但里昂什么也不问。便衣福茨走了之后,他马上坐回去,端起菜单认真读着,似乎刚才是个陌生人向他问路。
我们要了两个菜,加上税和小费,共十六块九角。我拿出三块九角,在账单上写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币拿回,换成一元钞票,如果里昂问我付这点钱是什么名堂,我会把失业的事告诉他。但他一个字也不问。出门后他淡淡道了声谢,告诉我他已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离他的排练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沿街某家灯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乐,是慢摇滚,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觉打击乐在人的内脏深处震荡。我们走过它的门口,正好有人刚进去,我看见里面满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你冷得够呛吧?”里昂忽然问我。
“天是够冷的。”我红着鼻子对他笑笑。
“给你。”他塞给我两只手套。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带一丝潮意的温热所包裹。里昂单薄的体温这样直接进入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个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料胶带。胶带在寒冷中变得极硬;我无意中以它去撩头发,感到它像刀锋一样在我脸上刮过。
“这是王阿花干的。”他说。
我怔了怔:“什么?”
“用胶带补手套。”他说,“王阿花用胶带补牛仔裤,补所有的东西。”
我看一眼里昂。他的日子里有许多东西要补:该补些营养,该补些暖和……
他又说:“我当时说,肯定补不牢的。可是,已经两年多了。”
我感觉到他脸上细腻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离开他,投奔海青之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时我们走到一个“自觉付费”停车场。里昂的车停在里面。一辆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发动它铺天盖地的轰鸣如同“攻克柏林”。车里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边座位上,见面前小平台上有个小镜子。我拿起镜子,又想,我这是干什么?赶紧把它搁回去。这个动作让里昂看见了。
“你在想我这个车常有女人坐,是吧?”
“是不是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镜子是王阿花的,”他说,“车上不少东西都是她的,一直想凑到一块儿给她送去,一直也没送。”
他没说什么原因“一直没送”。他非常会避开事情重要的地方。车驶出停车场,出口左侧有个竖着的木箱,高度恰抵车窗,上面有个横开的小口子,比邮箱上的投递口小几倍。按说该往里面扔两块钱。里昂根本对收款箱没有知觉。他对许多规范生活环节都没有知觉。车发出坦克的声响,在出口处凶狠地低吼,随时要冲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着劲,眉心被两条浓重的眉毛挤窄了。他不断扭头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他脸上的表情像说这些驾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们惹他反感和蔑视:这个庞大而愚蠢的中产阶级,好像真有什么有趣的事等着他们,值当这样行色匆匆似的;他们无非是赶路回家,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无糖冰果冻。他的车猫在那里,终于瞅准一个空当,里昂一踏油门,就潜入了车流。
开了五分钟,里昂转过脸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想他两年前就这样温和地迁就王阿花。我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来打算今晚做什么?”他又问。
“你呢?”
“我?”他微笑起来,“我没有计划赴宴。我怎么知道会有人请我吃晚饭。”
“我的计划也打乱了,因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会请你吃晚饭。”
“没关系。”
“什么?”我的头离开了车座枕垫。
“你是不是很怕失业?”他眼睛用力盯着路口的红绿灯。他连盯红绿灯也会这样专注。里昂如果没有这样独特的专注表情或许是个相貌平平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
他把车驶过路口,这期间他一直紧抓着我的注意力。
“我当然知道。”他说,“我过去常常失业。我做过起码二十家餐馆。一看就知道你给炒了鱿鱼。我是过来人,所以要你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车里暖气充足,我又把脑袋靠回去。
“我来的时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给炒了鱿鱼。一听你电话上的口气就知道了。有什么可报复的?”
什么报复?我不懂他干吗用这字眼。但似乎这字眼用得颇恰当,准确地戳在某个痛处。
“别发愁,这种工作一天可以找十个。这种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个糊口的事由。”里昂不紧不慢地说。